京郊梅林,花攒绮簇,却也难掩料峭春寒。
梅花的清香随风四散,似乎能将所有不好的气味尽数掩去。但梅林深处,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从横斜堆放的枝条后传来。
“醒醒,快醒醒。”
近乎昏迷的小女孩被童稚的声音惊醒,她撑着雪地坐起身,低头望向染着黏腻血迹的手掌。
梅长君身旁,一个同样受伤颇重的小女孩担忧地望着她。“长君,你刚才怎么了?”
她刚才梦见前世了,骤然醒来,眸色仍有些恍惚。
“……没什么,东侧三里地有一个隐蔽的小木屋,我们挪去那里。”
两人互相搀扶着踏过厚厚的积雪,寻到木屋,走了进去。呼啸的冷风被隔绝在门外,梅长君从外衫上撕下布条,面容沉静地给两人包扎。
布条的最后一个结刚刚系好,梅长君的心口再次传来一阵剧痛。
是幼时便中的毒被伤势激发了……梅长君立刻明悟过来,从怀中取出一块莹润的玉佩,用力向地板上砸去。
铛——
刻着长君二字的玉佩一分为二,断痕恰好从两字正中划过。
梅长君拾起碎玉,垂眸向玉缝中望去。
一颗莹白的药丸嵌在玉中。
“谁能想到……”
不用揽镜自照,梅长君纤手微抬,指间平稳落下,熟练地描摹着数道自眼角蔓延至右颊的红纹,唇角溢出一丝幽幽远远的叹息。
谁能想到,她在襁褓之中,便被亲长喂下了可以遮掩容貌的毒药,而唯一的解药恰恰藏在自己仅有的一块玉佩中呢?
前世回到皇宫后,她已细细地听过此中缘由,说是自己出生之时情势凶险,并没有安然回宫的把握。
分离之际,便不得不操心她若流落在外,长大后容颜肖母,倾城之色必会引来诸多纷扰。
便是这样简单的缘由吗?
梅长君将药丸取出,拈在指尖细细看着,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容颜与母后相似之处甚少,与父皇的容貌更是没有半分关联,当时下毒之人倒显得有几分杞人忧天了。
但无论此毒有何深意,梅长君若不想落得和前世一般的下场,只能在激发初期便将其尽数解去,这样才能避免它与体内的其他毒素相缠。
“墨苑的追兵一时半刻难以寻到此处,只需挺过散毒……”
梅长君眸色一凝,就着取回的雪水将药丸服下。
寒意从五脏六腑中升起,心口的疼痛延绵不绝,愈发剧烈。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角滴落,梅长君靠在墙边,思绪却如同沸腾的水,因翻涌而逐渐混乱。
窗外传来呼啸的风声,梅长君闭上眼,半梦半醒间,前世的梦缓缓续了下去。
那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傍晚,距离上元夜刺杀之事已有一年之久。
大乾长公主的陵墓前,一批又一批的勋贵们落轿、祭拜、离开。
梅长君站在不远处的石墙后,淡漠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他们或真或假的慨叹,觉得有些无趣。
在世人眼中,大乾长公主命途多舛,幼时流落四海,后来回归宫廷,却在灯会遇刺,重伤不治,最终香消玉殒,并未享过几年荣华。
但远离繁华喧嚣的梅长君却觉得自在极了,在假死脱身后,她随心而行,慢慢周游四方,竟将大限之日一拖再拖,在短短一年间赏过许多好景。
此次回京,梅长君已走到油尽灯枯之际,但此心已然澄澈。
人常想病时,则尘心便减,人常想死时,则道念自生。皇弟却不忍见她平日里那番勘破俗尘的神情,总是想着法子哄她开心,得知她想瞧一瞧自己的陵墓,纠结片刻便也应允了。
于是她便拥裘围炉,藏在僻静处淡淡地看着人来人往,直到日影西斜。
风起,雪落。
一个单薄清减的身影逆着残阳余晖,缓缓走来。
梅长君捧着暖炉的手微微一颤。
一年未见,裴首辅风姿依旧,只是略微清瘦了些,向来平淡的神情也更冷了些。他独自一人踏雪而来,并未撑伞,仿佛感觉不到满肩雪粒,只是静静地站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良久,裴夕舟缓缓走到碑旁,冷白修长的手如同残霜未尽的寒枝,轻轻拂过碑上的积雪。
天色将晚,梅长君起身想要离开,却无意间透过雪幕,将裴夕舟面上的神情收在眼底。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裴夕舟薄唇微启,一向浅淡的眸中仿佛藏着灼灼烈火,却又平添几分萧索。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
“千年万岁,梅花颂声。
“长君……”
清冷如玉的声音极轻,却透着深不见底的压抑与哀凉。
梅长君停下脚步,望着裴夕舟唇畔悲切的笑意,一时有些恍惚。
裴夕舟以国师之尊兼任首辅,向来高踞云端,不染凡尘,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但又有何意义呢?
梅长君容色未动,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长君,远处好像有些动静。”
毒已散去,处于混沌中的梅长君陡然睁开眼,将混乱的记忆搁置一旁,望向身旁战战兢兢、面容苍白的小女孩。
“再过片刻,追兵应该就会找到这里……桑泠,你的腿还能走吗?”
桑泠双唇紧抿,挣扎地站了起来,全身的重量压在腿上,瞬时传来一阵急剧的疼痛。
她望向梅长君,摇了摇头,面上神情却十分平静。
“勉强能走,但一定会耽误速度。我们本是萍水相逢,逃亡路上幸得长君护我良多,如今形势紧急,你便不要再管我了。”
桑泠柔和地笑了笑,未等梅长君回答,继续快速说道:“刚才你昏迷的时候,我已将兄长寄来的信和母亲留下的遗物都埋在了小屋后方那棵梅树下……长君若是愿意,便待安全之后再回来取出,也当是全了我最后的念想。”
梅长君眸中浮现出几分挣扎。
不是萍水相逢……而是今生见到的第一个熟人,更是前世冰冷的训练日子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前世的梅长君安然睡去,再次睁开眼,便惊然发觉自己回到了九岁之时,回到了噩梦的起点。
数月前,梅长君已被卖入墨苑,在经受了残酷的挑选后,随车队一同前往京郊训练场。挑选出来的孩子并不多,每两人共乘一辆马车,桑泠恰好被分到与梅长君同坐。
两个命途多舛的小女孩开始相熟,并在日后的训练中历经艰险,相互扶持。
可桑泠并没有等到离开训练场的那一天。
在一次角逐中,桑泠落败,性命垂危,她甚至来不及同梅长君说最后几句话,来不及将自己珍藏的先母遗物与信笺交给梅长君,便被人拖走。
梅长君清晰地记得,在她追上去那一刻,她也是同如今一般,平静而柔和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又是一样的结局吗?
两世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梅长君的心却慢慢地静了下来。
不,从一开始便不一样了。
前世的梅长君并未出逃,而此刻的她,已经凭借着对墨苑行路、换防等各种事务的熟悉,带着桑泠成功地从车队中脱离。
“我既带你逃了出来,便不会半途撇下你。”
梅长君走到桑泠面前,素衣染血,落落而立,笑着伸出了手。
她右颊的红纹已随着解毒而消散,只余下眼尾一抹飞红。红影灼人,轻轻地烙在了桑泠微热的眸中,她伸手回握,笑容渐渐绽开。
梅林中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梅长君搀扶着桑泠,一路跌跌撞撞地穿小路逃去。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行路间的震动激起飞雪,刀剑低沉的碰撞声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两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在这风暴前方显得万分渺小,一旦被卷入,便是无尽深渊。
听着身后的动静,梅长君容色未动,双眸紧紧盯着前方。在看见了那株系着黄绸、一侧立着高大玉碑的梅树后,梅长君眸中燃起一丝火光。
“御封梅树。”
梅长君回忆起有关这株梅树的消息,脚下步伐却并未变慢。
前世的她极爱梅花,与裴夕舟成婚不久后,一同来过京郊梅林。
在与裴夕舟的闲谈间,她偶然得知,京郊梅林虽为胜景,但地势极偏,在未修缮前一向少有勋贵前来赏玩。但在梅长君九岁那年,有官员发现梅林中有一棵枝条形状腾飞似龙的梅树,便召画师将其画下,呈给天子报了祥瑞。
见此奇景,帝心甚悦,当即给这颗梅树下了御封,京郊梅林也因此得到了修缮,从人迹罕至的野林渐渐成为世家大族们常游的胜地。
算算时间,梅林修缮完成之时,恰好在梅长君随墨苑前往京城的前几日。因此,近日虽然天寒地冻,但仍有许多不用上朝的世家子弟们顶着风雪前来赏梅。
有世家之人,便能求救。
梅长君掌握着墨苑的诸多隐秘,知道这个组织与当朝首辅牵扯甚深,只要她在众人眼前吐露了部分情况,无论其中是否有首辅一派的人,都能借助朝中的调查,摆脱身后追兵。
“哪里跑——”
追兵已至,梅长君却不紧不慢地扶着桑泠靠在玉碑旁,转身回望。
凶神恶煞的追兵们举起手中刀剑,居高临下地盯着两个女孩。
梅长君抬眸,姿势似是仰望,但沉静的眼神仿佛在俯视来人。
“你们是何人?”
一道慵闲的声音从侧方传来,截断了追兵们的动作。
追兵们侧身望去,只见数十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好奇地向这边走来,发问的顾珩走在最前方,一袭广袖长衣,气度卓然。
“我们……我们……”
追兵望着顾珩腰间的令牌,支支吾吾了几句。
“民女有事要奏。”
梅长君忍着疼痛与疲累,脑中一根弦仍然紧绷,侧身向顾珩跪去。
“哦?”顾珩漫不经心地向梅长君望去,“你——”
他声音一顿。
梅长君对他的反应有些诧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继续向下讲去。
“等一等。”
顾珩快步走至梅长君的身前,恰好挡住了后面十几个世家子弟们好奇的视线。
“珩兄,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珩并未回头,向后挥了挥手,淡笑地应了一声:“京郊常事,强抢民女罢了。”
他冷冷地瞟了追兵们一眼,随意地理了理腰间的令牌,然后伸出手来将梅长君扶起。
长跪乍起,近乎脱力的梅长君借着顾珩的力量起身,却险些向前栽去。
“小心。”
耳畔传来顾珩明显放柔的声音。
梅长君撑着一口气站定,挣扎出一缕清明,微微抬眸望向眼前人。
君子翩翩,风流飒然,长而微卷的睫毛半掩着桃花眸,不经意间总透出几分肆意。此等品貌,若见过一面,定会给人留下一些印象,但梅长君仔细回忆,确信自己前世从未见到他的身影。
“在下顾珩,家父兵部尚书。姑娘有伤在身,不如先去顾府休整一番,再做打算。”
顾尚书……未来的浙直总督顾宪?
梅长君再次抬起头,方觉顾珩与顾宪确有几分相似。
她认识顾总督。
前世,回宫后的梅长君与皇弟谈论朝政时,总会提到这位立身清正、贤名远播的老臣。历经两朝,三起三落,却从未变过一颗为国为民的初心。
但是,那时的他家中并无后辈?
梅长君对顾珩这位未来的总督之子没有任何印象,只是清晰地记得顾总督的坎坷仕途以及他与沈首辅的恩怨纠缠。
“多谢顾公子。”
梅长君并未犹疑,牵过靠在玉碑旁的桑泠,向顾珩微微一礼。
她心中明白,顾珩明显是见到了自己的容貌才有了这般反应。虽是意料之外的缘由,但仍达到了梅长君想要的结果。以顾府的势力与立场,定能帮她和桑泠摆脱沈首辅控制下的墨苑。
“两位姑娘先在马车中稍坐,我处理好一些事情便赶来汇合。”
梅长君将追兵们隐含恭肃的神情尽收眼底,低低应了一声,扶着桑泠向侧方走去。
两人坐定后,顾府的马车辘辘拐过几条修缮好的官道,停在几株较为稀疏的梅树旁等待。
桑泠已疼得睡去,温暖的车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隐传来风的呼啸。
梅长君静静靠着车壁,刚想梳理今日种种,思绪便被外间熟悉的碎碎念搅散。
“世子披上披风吧……梅林本就寒凉,此间风又极大,您若是病了,再被王爷知道来了京郊,回到裴府后想必又免不了罚。”
梅长君眸光微动,手指在不经意间探向车帘,却在即将掀开时停了下来。
素手收回,一阵寒风却打着卷,将马车前方的垂帘吹开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