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秋身任魏庭官职本不该离京,就算是借着出公差的由头,这么长时间也该到回京述职的期限。可没想到这位关大人职阶不高,行动倒是颇为自由。说要将螭龙送归东海,二话不说的上了路。看样子不仅仅是家资颇丰,而且头顶上还有人照应。
自那日关秋将谢明非从沙漠中带回,两人就成了一队。明面上是为了送螭龙入海,实际上必然还有其它因由,彼此都心知肚明却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提。两人披星戴月一路向东,没用多少时日就到了邢州,再往前过了广陵就是东海。可是越往东天气就越奇怪。当下正是春耕的季节,古谚有云“春雨贵如油”正是指代此时。
本该是春雨溟蒙的时节,可谢明非却发现除了悬泉镇上缠绵了几日清明雨,沿途中再没有落过一点雨丝。两人渡河时关秋看了看江岸边裸露的岩石,又眺望向远处早已开耕却仍未播种的田地,眼中露出一丝隐忧:有江流经过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八成已经有了干旱的征兆。最要紧的这种情况并非只此一地,沿途千里具是如此。
这些日子谢明非与关秋一直在一起,她没想到看上去有钱又讲究的关秋跟她一道风餐露宿居然很能吃苦,这一点不由令她刮目相看。
可今日不知是何缘由,关秋的脸色不大好,精神也不佳,骑在马上竟有些摇摇欲坠。谢明非本想关心他两句,结果她刚一靠近正要开口,对方连忙夹紧马腹,催促□□骏马快步跑了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避开了谢明非。
“愣什么,还不跟上来。”关秋冲了老远,语气中透出一股子不耐烦劲的躁郁劲儿。
谢明非抹了抹鼻子,感觉有些奇怪。关秋一面和她保持距离,又一面敦促她不可掉队。看上去不得已,又时时关注,真不明白对方是怎么想的。
途径一处村落,谢明非兀自牵着马下了驰道,关秋勒停了马,忙问她要去做什么。
谢明非:“我累了,前方正好有村落,今日先找户农家投宿,好好休整一夜再前行不迟。”
关秋见对方步履轻快,不像是疲累的样子,而自己身上倒是有些难忍,便跟了上去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村子大约有好几十户人家,路上行走的村民大多都是青壮,各个行动矫健、步履沉稳,像是会些强身的外家功夫。关、谢二人交换眼神,很明显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一个地方的人崇尚某种习俗倒也不算奇怪。
他们发现一处人家房屋背山靠水修葺的很好,于是便是前去打听,看能否付些财资,收留二人一宿。
看房舍的位置和规模在村子里应当是数一数二的,最为难得的是山坡上居然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紫竹林,紫竹虽比较耐寒,但性喜湿暖,在江北十分少见。而这家屋后的竹林看上去颇有规模,像是有人勤加打理。当前正是出笋的时候,可能因为气候的缘故,出土的新笋并不算多,却根根挺拔如同剑指,随风轻摆却不失锋芒初露的新生锐意。
关秋见谢明非盯着竹林多看了两眼,终于主动开口说了一句:“这竹子的确少见,看样子你很喜欢。”
谢明非看着眼前的这片竹林,心头莫名勇气一阵熟悉的感觉。
涛涛松海,簌簌竹音,翠浪青波遥遥而望,雾绕风缠烟云出岫……她闭上眼像是置身一片山川林秀之间,一睁眼,那些景象又如同落地的白瓷分崩离析。琉璃碎,彩云散,一切梦幻犹如珠沉圆折的泡影在她眼前委婉倾倒消失不见,留不下一丝痕迹。
虽然只是片刻失常,关秋仍旧发现谢明非晃神了。
“你怎么了?”
“大概是真有些乏了,居然发白日梦了。”谢明非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怅惘的浅笑,“这竹林倒是真的不错。”
关秋有些敏感,觉得对方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想要开口去问,却碍于自己的身份,感觉还不是时机,只能顺着对方搭话:“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此物乃有君子之风,的确令人见之心喜。”
谢明非听了他的话似乎很感兴趣,反问道:“争风逐露乃是寻求功利,关大人这是把君子之风和为官之道弄混了吧。”
听她反驳自己,关秋倒是不生气,平静道:“正人之道并非不取功利,绝止私心。心有众生,有节而制,有秉有持,便已经算是公道,也不失为道义。”
谢明非愣了愣:“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只是……”
关秋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只是”之后剩下的半截话,大约还想与她理论一番。
谢明非:“只是你小小年纪说,起话来怎么却是老气横秋的。看上去不像个七八品的小都事,倒像是个宰相。”
关秋白了她一眼,率先走了:“无聊。”
谢明非笑了笑,看上去仿佛轻松了不少,两步跟了上去。
走的进了,看见这户人家大门紧闭,左右两旁除了贴着一对儿门神,还有一张十分古怪的符咒。
谢明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发觉门上的符文十分陌生,自己毫无印象。
“这是什么符箓,你可有见过。”曾经所学许多已经是根深刻骨,纵然失去了记忆仍然植于脑海。为了以防万一,谢明非仍旧转头向关秋寻求确认。
关秋看见那张符箓的时候神情微微起了变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道:“不过是愚弄他人的把戏而已。”
他这口气十分不对劲,嘴里说着不知道,却分明是见过的。
谢明非一听便来了兴致,上前一探身查看指符文仔细钻研了起来。朱砂描绘的线条繁复累赘,仔细一瞧竟像是普通的平安符下面加画了几层别的咒纹,好端端的符咒硬是透出些许诡异的味道来,层层叠叠咒文彼此遮盖阻挡,的看上去杂乱的很,鲜红的朱砂几乎绘满了整张黄纸有的地方因为反复涂抹竟是有了脱落的迹象。
这张符着实画风清奇,仿佛是将数种符咒叠压在了一起,彼此遮挡阻隔,仿佛是一个略通符道的半吊子,自以为是的将毕生所学凝聚在了一张符纸上。这种莫名其妙的搞法,谢明非毫无印象,可仔细一看发现层层咒文之下,有几笔看似是因为学艺不精而造成偏差的笔触,诡异中又透出些许熟悉的感觉。
在二人查看符纸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一名青年探身而望,他身着鸦青色短袍缠袖绑腿一副利落的武人装扮。
青年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二位是……”
关秋立刻换上一副温文有礼的面孔:“这位大哥有礼了,我二人乃是向往广陵投奔亲眷的,连日奔波人困马乏,不知能否容个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路引,双手递送向开门的青年。关秋那张稍显稚嫩的面孔上带着诚恳的表情,将随口胡诌的瞎话扯的天衣无缝。
关秋生的俊俏,加之看上去年纪很轻,又因为不舒服脸色差了些,唇色浅浅的透着一股子文弱书卷气,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威胁的坏人。开门的青年显然被他打动了,转而看了看谢明非,看见她一身白袍扎起袖口,长发扎成马尾,腰身笔挺利利落落站在关秋身旁,就像是个练过功夫的女护卫。他们两人风尘仆仆,相貌出众却脸色都不太好,像是奔波疲乏所致,青年便不疑有他,默认二人是一对赶路的主仆。
“原来如此,二位请进。”这青年并未进屋禀告家中长辈,看样子是个能做主的。
一进门才发现这屋院不小足有三进,外面的一圈高高的院墙,看起来有几分森严。谢明非发现不仅是大门口,院内的每一间屋子外面都贴着门口那种古怪的符咒,看成色都很新,而且是一批张贴的。
谢明非:“这位兄台,你们这院里为何贴满符咒,可是有什么怪事发生?”
青年神色变了变:“这山里总有些精精怪怪,不日便会出山扰民,玄元法使每月都会来此布施符咒。二位莫怕,只要将符咒悬于门上,那些魑魅魍魉自是进不得屋来。”
“玄元法使……”谢明非感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门派似乎新的很,完全无法触动她曾经的记忆。
青年将二人带到一处带耳房的厢房,说是专门用来安置客人的居所,让两人先好好休息,带到用饭时再来叫他们。关秋取出银钱答谢,对方毫不客气的收了。
一进屋,谢明非很自觉的将正间让给关秋,自己则径直朝耳房走去。还未走两步,却被对方叫住。
“慢着。”
谢明非停下脚步,回头见关秋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还以为对方是对这地方不满意。
“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她口称关秋少爷,语气却带着几分戏谑,也不知道是入戏了还是故意挖苦他。
关秋沉着脸:“你可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谢明非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忽而眉毛一挑:“我看不对劲的是你。”
她一边说一边向关秋身边靠近,歪着头围绕他身边缓步绕了一圈。关秋先是强作镇定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结果谢明非猛然凑近抬起手要向对方的额头试探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动作,关秋吓了一跳,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向一旁慌忙躲避。
“呵。”谢明非轻笑一声,“原来是发烧了啊,你躲什么?怕我笑话你身娇肉贵不成。”
关秋避开三尺,恼羞成怒道:“谁让你胡乱碰我,成何体统!”
谢明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解道:“我刚才是用手碰到你的头,而不是用刀去劈你的脑袋吧?干嘛这么大火气。”
天地良心自己不过是开句玩笑,毕竟像他们这种人想要来个头疼脑热的问题实在是太罕见了。可就算罕见,对方有必要不好意思到恼羞成怒的地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