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齐志远见弘治皇帝如刘姥姥逛大观园一般。
尤其是见了自己的菜肴,便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禁大乐。
“听闻钦使乃是山东人,想来是第一次来江南吧,钦使久在山东与京师,这江南的菜色最是精致,您看,这是鸭尖,南京这里,最爱吃鸭,此鸭尖,只取鸭舌中的那舌尖,做成一味菜,注重的便是这香滑爽口。还有这……”
他一个个细细的介绍,弘治皇帝和方继藩都听的一愣一愣的。
方继藩也有点懵了,我方继藩……真是愧对败家子之名啊!
弘治皇帝的身份,齐志远是打听过的,是山东一个诗书传家的家族出身,成化七年中的进士,仕途上也不太得意,虽然早早入了翰林,可一直都在翰林经史馆里,默默无闻。他觉得这弘治皇帝有些许的面善,觉得格外的亲切。
此番皇帝任命钦使来,就是要查一查魏国公府的案子,齐志远自是要格外的殷勤热络一些。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我在京中也曾面见过天子,年节的时候,蒙皇帝不弃,尚膳监予以了赐食,可这宫中赐食,竟是不及贤弟府上的佳肴。”
听到弘治皇帝的这番话,齐志远却是苦笑:“钦使此言过于诛心了,哎,钦使莫看鄙人排场大,可家大业大,需开销的地方却是多不胜数。鄙人在南京,也颇有几分名望,可现如今呢,实不相瞒,自打那西山钱庄强取豪夺了许多的土地去,又借这免租邀买人心,这南京上下,哪一个不是哀嚎遍野的,哎……苦啊,再过一些日子,只怕鄙人就要吃糠咽菜了。”
方继藩手里的筷子夹着鸭尖,脑子里想到吃糠咽菜的场景,觉得很违和。
弘治皇帝道:“怎么,南京上下已是怨声载道?”
“钦使久在京师,自是不知,罢罢罢,这些说来……实在没什么意思。钦使此番是来查探魏国公……”
弘治皇帝颔首:“正是。”
齐志远道:“鄙人就是状告者之一,就在半个多月前,有魏国公府的一个徐氏远亲亲自登门,说什么顺天应运之类的话,胆大的很,鄙人听了心里大骇,本是不敢去声张,可后来一打听,竟发现许多人家都受了魏国公府的邀买,鄙人觉得事关重大,于是连忙托人向京中的一些故旧告知,在这南京,魏国公府权势滔天,鄙人告发,承受的风险实是不小……哎……”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这魏国公府若要谋反,居然敢如此大张旗鼓,竟是弄得人尽皆知?”
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在说,这魏国公府难道是傻的吗?
齐志远显得尴尬,随即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还不是因为齐国公将魏国公的孙儿弄死了,魏国公怎么咽的下这口气?那齐国公……钦使如何看待?”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表情,只眼角的余光看了方继藩一眼,淡淡道:“尚可。”
齐志远眯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钦使……这般信不过鄙人吗?”
“什么意思?”弘治皇帝狐疑地看着他。
齐志远似笑非笑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口里道:“钦使的身份,鄙人在京师的朋友,自是早已修书快马送了来,您在经史馆不是一直都抱怨,山东老家的几千亩薄田,因为免租之事而荒废?现在陷入了困顿,这日子,都快没法过了?何况鄙人还听说,您乃前户部左侍郎的门生,您的恩师,就因为西山的事而获罪罢官,想来这些都没有错的吧。”
弘治皇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随意钦点的一个翰林,居然在出京师之前,底细就被人摸得一清二楚了,更想不到里头竟有如此多的渊源。
于是弘治皇帝面色不自然的干笑。
方继藩心里想,也幸好这年头还没有相片这玩意,否则人家打探得如此清楚,十之八九要露馅了。
见弘治皇帝脸上干笑,齐志远心里了然一般,道:“想来钦使也深恨西山吧?”
弘治皇帝顾左右言它的道:“齐国公权倾朝野,不是我这等下官可以议论的。”
说话的功夫,方继藩已低头大快朵颐。
齐志远却将筷中的菜搁下,全无胃口:“是啊,自是不是我等可以议论的,可是……现在江南民情沸腾,又惹来了魏国公府想要谋反,西山的那位……”
说到这,他指了指北方:“这是不给人活路啊,现在还听说,在有的州府,那些西山出来的父母官,居然已经开始彻查隐户了,再这样下去,我等还有活路吗?”
弘治皇帝便默不作声。
齐志远随即道:“钦使此番奉旨而来,除了彻查魏国公府一事,只怕还承担了向陛下奏报江南实情的职责,是吗?”
弘治皇帝点头,他显得极谨慎,此时,反而生怕露出马脚了。
齐志远便冷笑:“那么钦使在这南京,就该多听听,多看看,看看这本是好端端的十里秦淮,都成了什么样子。”
一番对话之后,不知不觉,这菜肴已是凉了,弘治皇帝没动什么筷子,齐志远也只浅尝了一些酒菜,便也没什么胃口了,只有方继藩吃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齐志远不清楚方继藩是什么人,却见他只是沉默不言,只道是什么副使,可见着年轻,想来也无关紧要,于是懒得搭理。
这一大桌酒菜,便让人撤下,齐志远随即起身,朝弘治皇帝道:“钦使,不知打算下榻何处?鄙人知道钦使是来暗访,既是暗访,多半也不能在官邸中下榻,不妨就在此宿下吧,鄙人这里早已预备了几间卧房,若是钦使不弃……”
弘治皇帝摇头道:“这只怕不妥。”
因而谢辞了,与方继藩一道,从齐家拜别而出,寻了一个客栈住下。
弘治皇帝一下榻,另一边便有人寻到了齐志远:“老爷,打探好了,那钦使带着人在来福客栈住下了。”
“知道了。”齐志远面无表情,他背着手,一副冷漠的样子:“好好盯着吧。还有……人手召集好了吗?”
“已是召集了,都是自太湖来的好手,个个都有大本事。”
齐志远便微笑起来,道:“倘若密查魏国公谋反的钦差突然在南京死了,会怎么样呢?到了那时,只怕魏国公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自己了,这南京……乱一些才好,这些年,就是因为太太平了,以至于朝廷有恃无恐,视吾等为案板上的鱼肉,割我们的肉,而惠寻常的小民,可他们也不想想,没有我们,这天下……能安稳吗?”
他不屑的笑了笑,交代过了之后,却是信步至了祠堂。
齐家的祠堂,外头牌楼林立,上头多为金漆、红漆的大字,诸如‘积善之家’、‘光耀门楣’、‘进士及第’、‘先学后臣’等字样。
若是细细去数,这牌坊竟有五间六柱十一楼。
可见齐家从前,是何等的荣耀。
进入了祠堂,便是数不清的灵牌,白烛冉冉,齐志远上了香,直直的跪下,抬头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竟是痴了,仿佛在此刻,他正与列祖列宗们神人感应。
孤零零的背影,透着几分诡谲的气息。
……
弘治皇帝不喜客栈的嘈杂,随行的萧敬,早已暗暗将这客栈的其他客房给包了下来,自是让禁卫和抽调出来的厂卫骨干住着。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叫了来,皱着眉头道:“继藩,你察觉出了没有?”
方继藩点点头:“察觉出来了。”
“如何?”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想了想,舌尖舔了舔,似乎那味蕾上的余味未消:“真香。”
“……”
弘治皇帝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脸拉下来:“朕说的不是酒宴,朕说的是那个齐志远。”
“此人?”方继藩尴尬起来,立即道:“陛下,此人的府邸恢弘大气,在南京,定是一等一的豪族,哪怕是钱庄免租,他依旧是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可见其家业非比寻常,这样的人家,不可小看,不敢说其他地方,至少在这南京城,天知道他有什么亲朋故旧,儿臣说了,陛下不要相怪,儿臣见了他……便想起一个念头。”
弘治皇帝道:“你但管说。”
方继藩便道:“此人在南京,是土皇帝!”
弘治皇帝一愣,而后失笑:“土皇帝,这三个字,当真是一针见血,别人都说你有才,在朕看来,果真如此。”
方继藩:“……”
方继藩没有想到,弘治皇帝居然没听说过土皇帝三个字。
不过细细想来,却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三个字,在民间流传的广,可谁敢在皇帝面前说?陛下第一次听见,自然也就觉得格外的稀罕了。
哎……陛下还是太天真,知道的太少啊。
方继藩接着道:“有一件事,很是奇怪。”
“什么?”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道:“陛下乃是钦使,是来查魏国公府一案的,而且对方已知陛下这钦使的底细,按理来说,这个齐志远,肯定是想要笼络住陛下这钦使,否则,一旦他告不成魏国公,就是诬告了,诬告反坐,他不是不懂。如此牵涉到性命悠关的大事,若儿臣乃是齐志远,就一定非要巴结住陛下这钦使不可,陛下要求到外头住,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挽留,就算是不挽留,也一定会做出其他的安排,以确保陛下这个钦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或者是他的掌握之中。”
“可他只客气了两句,便任陛下走了,似乎也没有极力挽留的意思,儿臣就觉得……他可能……根本不在乎陛下查到什么。”
弘治皇帝听罢,身躯一震,脸色越加凝重。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想,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而现在……经方继藩一提醒,他瞬时之间,好像发现了问题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