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墨见恩师见疑,立即肃容道:“恩师,近来革新,士绅哀号遍野,学生甚为忧心。”
方继藩听朱载墨此言,脸色略有一些变化了。
朱载墨忙道:“恩师,学生并非是不赞成革新,时至今日,新旧更替,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今日不除土地之弊,他日迟早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现如今,钱庄的土地免租给百姓,收纳流民,也正因为这免租,使土地的租价暴跌,这是惠及大明的大政,恩师此举,可谓开了我大明五百年的太平,只是……历来革新,千万的百姓受了恩惠,也定有人受害,受益者固然称颂,可受害者失去了一切,他们肯甘心嘛?”
方继藩正气凌然的道:“那就让他们来嘛,来寻我方继藩,为师绝不畏死,来一个,我指使数百人打死一个。”
朱载墨道:“可是这些人,绝非是等闲之辈啊,恩师,他们现在只是被打乱了阵脚,他们毕竟在地经营了百年,甚至是数百年,有的家族,至唐宋时开始,就已在地成为了望族,这样的家族,此次哪怕是损失惨重,却依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爷爷固然圣明,却终究不能顾及到天下的一隅之地,恩师固然聪明绝顶,也不能时时刻刻的盯着他们,他们若是阳奉阴违,在地方为祸,侵害的,还是百姓。”
“恩师,若是不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我大明昌盛,自是不必言,可若是假以时日,朝廷稍有变动,就难免有人为祸,他们表面上,是提倡孔孟之道,实则,却是豪强,孔孟之道,礼义廉耻不过是其外衣,其根本,与汉时的豪强,隋唐时的门阀,没有丝毫的区别。因此,学生以为,与其留着这些隐患,为何……不想办法,缓和这些矛盾呢?”
方继藩听罢,突然觉得有几分意思起来。
他看着朱载墨,朱载墨一副天真的样子,哪怕是故作老成,却依稀之间,还能看到他面上的稚嫩,可是……在这稚嫩的外衣之下,却显然,藏匿着一个不安分的心思。
此子将来,或许比他爷爷和爹要强。
方继藩暂不作表示,只是明显多了几分认真,道:“你继续说下去。”
朱载墨道:“而吕宋不同,从徐师兄的书中,学生了解到,吕宋的土地极为肥沃,西班牙人到达那里之后,一方面是修建城堡,一方面,是侵蚀吕宋土人的土地,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惨绝人寰。他们在吕宋建立了一个个的庄园,据闻,这庄园盛产稻米和蔬果,因位置得天独厚,产量极高,若我大明可取西班牙人而代之,那么,不妨,可以对士绅推行以地易地,他们向朝廷缴纳一亩土地,便可置换吕宋三五亩地,如此,既可将他们移至吕宋,不至为祸,也可缓和我大明的矛盾,同时,也可供我大明经略西洋,此一举三得之策,虽是看上去,是天方夜谭,可学生蒙恩师教诲,愈发的知道,凡事想要成功,终究是事在人为,只要敢想,便没有什么不可为的。”
一举三得?
方继藩皱着眉头细细的思考,推敲着这个计划。
似乎,挺吸引人的,虽是西山钱庄得到了大量的土地,可这天下更多的土地,依旧还在士绅之手,他们的土地收益,虽是已经十分惨淡,可若是不将这些土地拿回来,将来难保不会有隐患。
大明的百姓,没有土地是无法安置的。
而吕宋……不过是用大明的士绅,取代西班牙的地主而已。
这皇孙,居然学会了将内部的矛盾,转移为外部矛盾之法。
不得不赞一句,这小子很有前途哪。
方继藩便托着下巴道:“若是大举用兵,恐怕不妥当,陛下那里……”
朱载墨就笑吟吟的道:“可以派遣一位使者为内应,人选,学生倒是有了。”
方继藩露出欣赏的笑容,看来他这得意门生早就做好功课了,便道:“不知何人?”
朱载墨道:“魏国公世子,徐鹏举!”
徐鹏举……
方继藩有印象了。
当初,他若是没记错的话,此人乃是朱秀荣身后的小跟屁虫,在保育院时……
噢,是了,这小子还是自己的弟子呢。
当然,真正论起来,其实是朱秀荣的弟子。
此后……他好像还被人冠以了一个美名。
叫啥来着。
方继藩突然眼眸一张:“可是那个人称小欧阳的徐鹏举?”
“正是他。”朱载墨道:“他最老实,最听话,世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只要委任他,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敢做。”
经了朱载墨的提醒,方继藩骤然之间,思维开始豁然开朗起来。
便听朱载墨道:“只是学生毕竟还稚嫩,如何去做,却还没有头绪,不知恩师有什么可教诲的。”
方继藩眼眸一亮,目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洒然笑道:“哈哈,这个容易,徐鹏举……去喊他来,我面授机密,这事儿,乃是机密,暂时先什么人都别告诉,我给他几个锦囊妙策,让这徐鹏举去吕宋,到时还不手到擒来。”
朱载墨精神一振,他就知道恩师有办法。
朱载墨道:“他已是来了,就在外头。”
……
过不多时,一个木讷的少年踏足进来。
见了方继藩,立即拜倒在地:“见过恩师。”
方继藩目光与朱载墨接触,彼此相视一笑。
方继藩道:“听说人家称你是小欧阳,你可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称呼你吗?”
徐鹏举一脸茫然,搔搔头道:“不知道呀。”
方继藩感慨道:“皇孙说你很谦虚,果然是如此,之所以称你是小欧阳,是因为你有你欧阳大师兄的铁胆担当,如青松一般的高洁品质啊。”
徐鹏举想了想,觉得有理,然后点头:“哦。”
方继藩道:“倘若为师有一件事,让你去办,且还不告诉你为什么,你可敢去吗?”
徐鹏举又搔搔头,想了老半天,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方继藩不禁龇牙,气氛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热烈,这很打击他的积极性啊。
徐鹏举道:“好。”
方继藩便道:“早说嘛,为师一直都在观察你,晓得你和别人不一样,皇孙也一直在为师面前推荐你,为师与皇孙,可谓是不谋而合,只是此次乃是九死一生,你难道就不害怕嘛?你若是害怕,那便算了,为师挑一个比你差一些的人去。”
徐鹏举想了老半天,认真地问道:“比学生差一些的人是谁?”
方继藩:“……”
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与徐鹏举进行有效的沟通了。
你大爷,我说东你说西?
若不是让你去九死一生,依着为师的小暴脾气,还不打死你?
方继藩便找最直接的话说:“为师问的是你敢不敢去?”
徐鹏举摇了摇自己的大脑壳。
似乎自己的大脑袋,是他沉重的负担。
他的目光,仿佛何时何地,都是这般充满了朦胧,他点点头道:“去呀。恩师说啥,就是啥。”
方继藩不禁道:“看来,你是不怕死了,哎,为师很欣慰啊,我大明和西山书院,缺的就是你这般的壮士,你来,我来教你说一些话,你仔细听了。”
方继藩又朝朱载墨道:“殿下,请回避一下,这些话,若是别人知道,就不灵验了。”
朱载墨倒是很识趣,忙是回避。
方继藩于是将徐鹏举叫到近前,低声说了一番,而后道:“你明白了吗?”
徐鹏举眼里还是朦胧,想了老半天:“不太明白。”
方继藩龇牙咧嘴:“狗一样的东西,你再说一遍试试。”
“不明白呀。”
方继藩再也忍无可忍的狠狠的拍拍他的脑袋。
谁晓得这家伙,竟是不觉得疼,没事人一般,晃了晃大脑袋,有一种横刀立马,你自管打死我的潇洒。
方继藩真的不得不服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道:“那么,你能记下这些话嘛?”
“虽然不明白,但是能记下。”
方继藩这才呼了口气:“能记下这些话,那么……能照做嘛?”
真的很费劲呀……
还好,徐鹏举拼命点头:“可以。”
方继藩顿感安慰,无论怎么说,似乎这个人的智商,还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严重。
方继藩总算缓和了脸色,露出了几丝温和,摸摸他的大脑袋:“为师疼你,你回去收拾一下,此事,你暂先不要告诉别人,你偷偷按着为师的方法去做,还有……这事儿,乃是皇孙的主意,你记下了嘛?”
徐鹏举想了想:“记下了,是皇孙教我做的。”
方继藩又叮嘱道:“你好好吃一顿,收拾之后,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比如……你觉得有些遗憾,觉得舍弃不掉的,断头饭你知道吧,为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所谓断头饭,就是死囚临死之前的安慰,人之将死嘛。
徐鹏举听到这里,突然眼里更加朦胧,接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口里含糊不清的道:“我想见师娘,这天底下,只有师娘对我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