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藩道:“陛下,这章程的后头说的明明白白,县里要增设县学,这县学不再只是和从前一般,只负责管理生员,而是直接开设学堂,教授各科的教程。读书人入学,学习的乃是算数和经史,同时再辅以一些其他学问,此为童生。若是学有所成,即可进入府学继续深造,当然,依旧还是要考,府学也是为期三年,三年之中,学习的知识便需更加复杂了,可根据读书人的不同偏好,择选学科,此为秀才。待府学有所成,则继续进行考试,若是高中,则入省学读书,省学之中,知识就更加复杂了,直接可选商学、工学、算学、医学等科目入学,学有所成,即可称为举人。”
“其中若还有人想要深造,则可参加西山书院的入学考试。咳咳……儿臣以为,若是能中西山书院,并且成绩优异未被淘汰者,可为进士。”
说实话,方继藩有些不太好意思。
当然,这也是西山书院群策群力的结果。
在书院的那些院长以及大学者们看来,书院这么厉害,能在这里毕业的,给个进士不过分吧。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方继藩:“若各县,各府,各省都设学,且还专门聘请教授、博士,进行授学,这营建的学舍,还有各种教学的费用,花费一定不菲吧?”
方继藩道:“陛下,教育乃是国家的根本,一个好的人才,所能带给朝廷和大明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儿臣以为,这个费用,礼部应该拨付一些,此外,各县、各府、各省,也可拨付一些。除此之外,再有学子们的学费,完全可以筹措。”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神情间透着几分无奈:“卿所上的奏疏,一经放出去,只怕要天下震动不可。”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儿臣为了陛下,刀山火海在眼前,也不皱一下眉头。若是能为大明江山,纵万死,亦绝不悔意。儿臣认为,当今天下,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局面。陛下还记得管理那个作坊吗?一个作坊涉及到的事,已是千头万绪,可而今的天下,却已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从前只有官民,现在却是士农工商,百花齐放,单单一个工商,其中所涉及到的分类,又是数之不尽。陛下难道认为,单凭读经史的人,可以治理一方吗?”
弘治皇帝对此,的确深有感触,他很明白方继藩的意思,其实从各地的奏报来看,许多地方父母官的奏疏之中,就让弘治皇帝觉得可笑,因为这些人全然不同,对于地方上的新事物,一窍不通,却大发议论,闹出了许多的笑话。
方继藩继续道:“所谓学而优则仕,可现在八股取士,所学的东西,若是进入了仕途,则是贻害国家啊,儿臣请陛下三思,倘若外头震动,读书人们骂声不绝,儿臣要做这个罪人,那么儿臣就做这个罪人好了。”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毅然决然的样子。
以往的时候,弘治皇帝和方继藩是一同在挖八股的墙角。读书人觉得疼,可这疼,还只是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可现在……这墙角挖得差不多了。
是到了图穷匕见,彻底送他们去火葬场的时候了。
弘治皇帝似还在权衡。
他深知此事的后果。
毕竟,他是天子。
天子眼里,是没有好坏对错的,只有利弊。
弘治皇帝固是知道八股之害。
可方继藩的这道章程里,几乎没有任何八股取士的读书人的位置,完全将西山书院的教育模式,推及到了天下。
将来,无论是做官,为商,还是成为大学者,也几乎都不会有读八股的读书人一席之地。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道:“朕继续看。”
他继续看下去,里头有大量的鼓励孩童入学的策略,有对于入学者的安置……
弘治皇帝看得很细致,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萧敬在一旁,换掉了一副又一副的茶水,茶水递上来,弘治皇帝不喝,凉了,继续撤下,换上新的热茶,可弘治皇帝却依旧没有动。
他不但要看,脑海里也在不断的思索。
待这章程来回看了两遍,弘治皇帝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朕在想一件事。”
方继藩站的脚都酸了,好不容易见陛下有了动静,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立即激动道:“陛下在想什么。”
“希望!”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王卿家口里所说的希望。”
方继藩:“……”
弘治皇帝的表情很认真,道:“他一直都在说,教育的根本在于希望。朕想明白,什么是希望。”
方继藩大抵明白皇帝的思路了,便道:“陛下,就好像科举一样,读书人为何要科举,不就是因为能做官吗?做官,就是他们的希望。”
弘治皇帝颔首:“这个,朕明白,你的意思是,要让人从读书中得到好处?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原因吗?”
方继藩想了想:“这个……”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什么是希望,道理……朕自然也懂一些,可是……朕还是不太明白,或者说,理解并不深刻。”
“要不然……”方继藩的脑子倒是转的快,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陛下找一些读书人来问问?”
弘治皇帝却是乐了:“那好,朕来问你,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方继藩倒没想到弘治皇帝第一个就是问他,他毫不犹豫的道:“儿臣读书,当然是为了江山社稷,儿臣是为了报效皇恩。”
嗯,很理直气壮!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你看,朕问你,读书是为何,你便说是为了报效朕。朕若是召其他读书人来问,想来他们也是这样的回答。”
方继藩:“……”
卧槽,陛下你这是抬杠啊。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儿臣和其他的读书人是不一样的啊。”
弘治皇帝摆摆手,别具深意的道:“你的章程,兹事体大,朕知道这有益于朝廷,可朕还是不敢轻易下决心。所以……朕还是想知道,什么是希望。朕当然要亲自去问问那些读书人,可是却不能将他们招到宫里来问。否则朕得到的回答,一定如继藩这般。”
方继藩有点急了,似乎有误会呀,他忙道:“陛下,请听儿臣解释一下。”
弘治皇帝乐了:“你不必解释,朕自然知道你是为了报效朕而读书的。”
虽这样说,可方继藩还是不信。
不过……显然,弘治皇帝还在权衡,他有些下定不了决心。
废除掉国朝已行之有年的国策,且还是祖宗之制,这几乎和隋唐时开科举一般,是破天荒的事,到底会产生多大的阻力,会有多大的破坏力,也只有天知道。
弘治皇帝不得不谨慎。
他沉吟道:“前些日子,有一份奏疏说是南直隶庐州府知府王广在任,治学有方,其治下在他的治理之下,学风鼎盛……朕倒是极想见识见识。这庐州府距离中都凤阳,不过是一墙之隔,朕想着,如此大政,不可不察,朕欲往中都,以祭祖之名,前去看看。”
巡江南?
方继藩没想到,弘治皇帝竟有如此大的魄力。
不过细细想来,虽是太祖和文皇帝在的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文臣们都管不着,也不敢管。此后的天子,因为文臣们的话语权越来越大,想要出宫,都是阻力重重,因而,若是皇帝四处巡游,难免要遭反对。
而现在,显然风气好了许多,何况,还是以祭祀祖先的名义。
弘治皇帝眼中透着坚持,道:“朕去去庐州府,且看看庐州府知府的教化如何,再行决定吧。”
方继藩便道:“陛下不知何时启程?”
弘治皇帝道:“就这几日,宜早不宜迟嘛,卿与王卿家也早做准备,到时免不得要将你们带上的。”
方继藩有些不情愿去,跟着弘治皇帝出巡,是找罪受啊。
此时,又听方继藩道:“至于这份章程,朕暂且秘而不发,是了,这章程有多少人参与了制定,还是继藩一人想出来的?”
方继藩咳嗽:“有数十人参与了,都是儿臣的……”
弘治皇帝:“……”
“事先,可告诫他们,不可泄露吗?”
方继藩:“……”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这意思……
最终……弘治皇帝什么都明白了:“也罢,先试一试水温也好。这几日,你安生的待着,不要再火上浇油。”
“儿臣遵旨。”
方继藩灰溜溜的行了礼,告退去了。
次日清早,便有旨意出来,弘治皇帝欲往中都告祖。
对此,百官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
其实……大家已经习惯了。
哪怕是有人想以浪费民脂民膏的名义反对,可细细一想,好像花的也不是国库的银子,最重要的是,现在冒头,风险实在太大,不值当。
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