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低头喝了一口茶,方继藩这短短的一句话,已经将问题讲透了。
若是再听他继续阐述,反而没有了意思。
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这无关品性,无关道德。
弘治皇帝自然也没有必要,将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那些君子,士人们描绘成可怕的怪物,又或者是道德沦丧之类。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开口说道。
“天津卫接了快报来,说是不久之后,大规模的黄金洲舰队,将会返航,他们先行的船队,已经抵达,此次,你的门生徐经也回来了,还有一人,乃是刘卿家朝思暮想的,当然,朕还没有知会刘卿家,哎……他的儿子,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他若是知道,此次他的儿子回航,不知该有多高兴。”
方继藩显得很诧异,眉头微微一扬,很是惊讶地问道:“徐经为何回航?”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略带不悦的反驳道。
“难道你让他们永世都在海外?”
方继藩无奈的耸了耸肩,便朝弘治皇帝摆手。
“儿臣并非是这个意思,儿臣的意思是……黄金洲里,西班牙人还未剪除,船队回航,只怕……”
弘治皇帝却是有些不赞同方继藩的说法,垂眸继续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
“奏报之中,没有细说,说是带了什么礼,还有什么……总之,都是语焉不详,此次,你去天津卫迎接吧,你们的师徒二人,可以见一见,再命徐经前来见驾。”
方继藩颔首点头:“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呵呵笑了笑,看了方继藩一眼,便悠然道。
“西山药业,现在如何,朕看股价倒是不错,一直都在上涨,这经营方面,可万万不要掉链子。朕现在,倒是越来越想念那刘文善了。你的弟子之中,出类拔萃者,在朕看来,欧阳志为第一,刘文善当为第二,其余人等,也都不错。”
方继藩心里龇牙,啥,我家的王守仁、唐寅、徐经这么厉害,居然才只是不错?
陛下这是炒股炒疯了。
弘治皇帝道:“他还在西洋吧,将他召回京来吧,朕想和他促膝长谈,反正西洋那里,大明宝钞已经推行,朕从他们的奏报来看,四洋商行借此机会扩张,许多城市,都有商行和钱庄的驻点,我大明与各国互通有无,生了不少利益。”
弘治皇帝说着,挥挥手,又交代:
“正卿可到了交趾吗?却是不知,他的兵练的如何了,朕前几日,梦见了他,他瘦骨嶙峋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朕怕他在外头吃苦啊。”
说着,弘治皇帝眼里,隐隐有些红了。
方继藩不由开口安慰弘治皇帝。
“陛下,交趾是个好地方,怎么会瘦呢,梦是反的,说不准正卿胖了,陛下不要担心,这孩子,就该在外头磨砺一二,否则,儿臣担心他没出息,有辱门楣,再说了,他的弟妹,就快要降生了……”
俗话说的好,儿孙都是隔代亲。
看着方继藩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和朱厚照对待皇孙真是没有一丝的分别。
弘治皇帝脸一冷,厉声道:“出去。”
“噢,儿臣告辞。”
方继藩哪里还敢胡说,匆匆行礼,逃之夭夭。
……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的缓和。
他靠在御椅上,气咻咻的样子:“看看这方继藩,说的是什么话,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萧敬侧立一旁,面无表情。
弘治皇帝抬头,一脸纳闷的看着萧敬:“为何不说话?”
萧敬想了想,平静的道:“此陛下家事,奴婢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冷哼着从鼻孔里出声:“天下的父母,没有这般狠心的。”
萧敬:“……”
弘治皇帝见他面带异色,面色一沉,格外认真地问道:“这次你想说什么?”
“奴婢的父母,比齐国公狠心多了。”萧敬平和的道。
弘治皇帝一想,居然也冷静了下来。
是啊。
凡事就怕对比。
这样一比。
方继藩似乎还真有几分做爹的样子。
也不是全然没心没肺嘛。
“交趾那里,给朕盯紧一些,朕总是担心正卿,他这孩子……哎。”
“奴婢知道了。”萧敬点头:“其实,奴婢早就派人去了。”
“嗯?”弘治皇帝没想到萧敬,居然早有准备。
萧敬淡淡的道:“皇孙私下,问过了奴婢许多次方正卿的近况,是以,奴婢做了一些安排。”
“这样就好。”弘治皇帝吁了口气:“载墨在这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表兄弟啊。”
也许是上了年纪,这弘治皇帝越发关心小辈们了,萧敬都习以为常了,只是轻轻的朝弘治皇帝点了点头。
弘治皇帝微微闭上眼眸,深深的靠在御椅上,想念自己的外甥了。
……
浩荡的船队,已通过了对马海峡。
此番,船队是自太平洋回航的。
他们沿着张氏兄弟开拓出来的航路,一路西行,终于抵达了倭国,而后,他们在倭国进行了补给,倭国人民很善良,对船队表示了欢迎,幕府极力的安排了补给,这些穿越了万千阻难的水手们,在倭国停留了几日,度过了难忘的几个夜晚,而后,重整旗鼓,继续西行。
“就快到了,不要急。”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这艘大明水师永远的旗舰,在舱室里,徐经披着一件披风,一脸疲惫,他坐在了榻边上,而后拍了拍榻上人的手。
榻上的人,已是奄奄一息。
他是刘杰。
半年多之前。
一场战斗在新津以北三十里外打响,刘杰作为先锋,遭受了西班牙人的袭击,浑身多处中弹,那可怕的子弹,迄今还留在他的体内。
因为医疗水平的落后,黄金洲的一些医学生,虽是从他体内里,取了七八枚弹丸,可有一个弹丸,距离刘杰的心脏,只差一丁点,医学生们不敢贸然手术。
而伤口,则在持续的化脓。
此次,当机立断,徐经决定将刘杰带回大明,若是他能熬过来的话,或许……在大明,能够有办法。
刘杰已是生死一线。
他反复持续的发烧。
伤口溃烂的愈发厉害。
寻常的药物,已经压不住了。
多数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没有什么知觉。
徐经看着面色惨白无血的刘杰,有些心疼。
整个师侄,完全没有一丁点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的娇气和傲慢,无数次深入敌人境,一次次的披荆斩棘。
刘杰身体,微微动弹了一下,他微微的张开了眼帘,眼帘张开,那几乎要散开的瞳孔,没有丝毫的神采。
他接着,拼命的咳嗽,而后,青紫的嘴唇微微的颤了颤,发出了声息:“师叔……师叔……我想我见不到我的父亲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以至于徐经不得不弓着身,耳朵附在他的唇边,才勉强听得见。
“还有师公……我已撑不住了,好累,好累,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的气力,可是……可是……恩师的大治天下……大治天下,是不是自我而始……后世们,可以看见吗?”
“你要好好的活着,坚持下去。”徐经捂着他的手,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落在了刘杰的面庞上。
刘杰年纪不小了。
可他的言行,在外人看来,是何其的天真而幼稚。
可是……只有徐经这样的人才懂得,这不是天真和幼稚,这个世上,有一种人,他生来就不曾想过自己,哪怕世间再污浊,哪怕人性再丑恶,哪怕这天下泥沙俱下,可这样的人,依旧还保持着一颗金子一般的心。
徐经凝视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刘杰,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他紧紧握住刘杰的双手,给他力量,给他信心。
“你要活着,听到了吗?就快到了,我已可以闻到故乡泥古的气息了,会有办法的,你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