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心急如焚的至兵部。
刚一下车,顿时老脸就红了。
竟来了这么多人。
他本想低调处置,可现在看来……
方继藩显得很乖巧,率先下了后车,见萧敬要给弘治皇帝开车门,身子一挤,将萧敬撞着打了个趔趄,而后,亲自给弘治皇帝开了车门,脸上,自是露出笑容,这笑容犹如一只小白兔子,温顺而无害。
弘治皇帝下车。
听闻陛下到了,这部院内的大臣纷纷要来接驾。
弘治皇帝却是置之不理,一马当先,快步步入了部堂里。
方继藩小跑着跟了去,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啥要指使着让皇孙来闹兵部。
没法子,脑残,就你了!
除了这个解释,其他的解释,都不太合理。
等进入了部堂,便见朱载墨已是站了起来,其他少年个个手足无措。
显然他们也已得知陛下驾到的消息。
马文升还算镇定,毕竟,挨揍的不是他,气定神闲的,朝弘治皇帝一拜:“臣见过陛下。”
那侍郎张海,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亦是拜倒。
躺在地上唧唧哼哼的,乃是揍得最重的兵部员外郎何静,何静见圣上到了,也不敢在躺在地上哎哟、哎哟来了,一轱辘翻身起来,嘶声道:“陛下呀……”
弘治皇帝压压手,他伫立着,目光凝视着朱载墨。
朱载墨要朝弘治皇帝行礼,弘治皇帝摇头:“都不要多礼了,这是在做什么?”
朱载墨道:“是,陛下……”
弘治皇帝对朱载墨的话,置之不理,而是淡淡道:“来人,给朕取一把椅子来。”
萧敬忙是取了一把椅子,弘治皇帝自顾自的座下,眼睛却依旧落在朱载墨的身上。
他微笑:“朕就在此,作壁上观。”
这意思是,你闹吧,朕就看着你闹。
方继藩在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圣明,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却对方继藩的话,置之不理。
方继藩有点尴尬啊,他不禁瞪了朱载墨一眼。
朱载墨见此,却依旧定了定神,便道:“好。”
回答的很干脆,果然不愧是皇帝的孙子,爱谁谁。
他竟坐下,无视弘治皇帝:“算出来了吗?”
“算出来了!”一个少年站了出来:“这几个账簿里,最近一次发放给十二团营的钱粮,是银一千九百六十七两,粮……一万三千七百五十四担,数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这是三个月前发放的钱粮。”
朱载墨点头:“很好,事儿团营的人马,有一万三千余人,这个数目,虽少,可也勉强,让人果腹了。那么,再查一下,就这么点银子和钱粮,为何后头却还拖欠。”
那少年道:“说是钱粮告罄,不只是十二团营,其他如骁骑营、三千营、五军营,大抵都是如此。”
朱载墨微笑:“是吗?这样说来,咱们大明的兵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少年点头:“账面上,确实是钱粮告罄了。”
朱载墨取了簿子,低头继续看。
兵部尚书马文升想想说什么……倒是那员外郎何静道:“钱粮只有这么多,怎么能不赊欠?现在何止是兵部困难,朝廷也困难,只好让将士们,代为朝廷分忧了。殿下为何,如此不近人情……竟对下官……”
说到此处,他又想哭了。
平白无故就是一顿打,这说的过去吗?
朱载墨笑吟吟的道:“是啊,为朝廷分忧……”
他突然目光一厉,突然将账簿摔在地上:“可是……我来问你,武库这里,每月的损耗如此巨大?你看,单单这武库一项,费银就是每月九万七千两,养着一万九千人,每月吃的粮,竟有二十三万担之多。”
何静期期艾艾的道:“这……这……这是定制,武库需要养护,里头有这么多刀枪剑戟,若是无人养护,会朽坏的……”
朱载墨笑了:“是吗?正卿!”
方正卿听罢,似早有准备,给几个少年使了个眼色,却见有人抬着几件兵器来,哐当一下,这锈迹斑斑的兵器摔在地上,竟有一柄陌刀,或许是锈的厉害,应声断裂……
何静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兵器,脸黑了下来。
朱载墨怒气冲冲道:“你看,这就是我命人从武库里取来的武器,有一万九千军吏养护的兵器,现在你看看,它们是不是已经朽坏了。”
“这……”何静忙道:“这显然是武库的军吏……玩忽职守,一定彻查……彻查……”
弘治皇帝本是气咻咻的坐着,此刻,面上却是意味深长起来。
他起身,蹲下,捡起了那柄断裂的陌刀,在那断裂的截面上,锈迹几乎已经侵蚀到了陌刀的内部。
方继藩大抵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像吃了定心丸,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朱载墨在搞什么名堂,至少……不像是胡闹了。
毕竟……是我方继藩教出来的弟子啊。
朱载墨又笑了:“如此多的钱粮,养着如此多的人,武器养护成了这个样子,这只是寻常军吏玩忽职守吗?可是……一旦要给将士们拨付钱粮时,钱粮就没了,十二团营,还是京营中的精锐,拱卫京师,职责重大,可连他们……却都欠饷了三月饷银,哈哈……三个月,不发钱粮,还要让他们体谅朝廷的难处,为朝廷分忧。我来问你,你的俸禄,朝廷可有赊欠吗?”
“这……”何静道:“陛下体恤臣下,没有赊欠?”
“那么我再问你,给你的冰敬、碳敬呢,那些给你送冰敬、碳敬的人,他们可曾有过拖欠。”
一听到冰敬、碳敬,何静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所谓冰敬、碳敬,其实是比较文雅的说法,难听一些,就是贿赂。
只是这种贿赂,已经形成了定例,什么样的官,该送多少,何时送,都有不成文的规矩。
何静忙矢口否认:“下官……下官……不知殿下说什么!”
弘治皇帝坐在一旁,眼眸猛地一张,他目中,更加意味深长起来。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朱载墨正色道:“是不是要我将那些送你冰敬、碳敬的人,绑到这里,与你当面对质?”
“这……”何静期期艾艾。
朱载墨道:“比如说,威海卫指挥,每年送你的……”
何静脸色惨然,他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这小祖宗,什么都知道啊。
他忙是叩首:“殿下,这只是小小心意……人情往来。”
“是啊。”朱载墨道:“他们送你的人情往来,一分都没少,一刻,都耽误不得。可是我在十二团营之中,这还是京营,京营的俸禄,尚且可以赊欠三个月,朝廷若是不发你三月俸禄,下头的人,若是冰敬、碳敬耽搁你三个月,你会如何?”
“这……”
“这是他们养家糊口的钱粮啊,三个月不让人有饭吃,让他们如何维持生计?你又知道不知道,许多军士,实是吃不上饭了,不得已,去向人借贷,你又知道不知道,借贷的利息,高的吓人,一旦借贷,这辈子……都赊欠着人钱粮,越来越多,如滚雪球一般,子子孙孙,都还不尽。就这样,你还指望着他们,卫戍京师,保护着你这样的人?”
何静已是大汗淋漓。
本来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矩。
谁知道,今日……皇孙居然如此无情的撕开了这一层遮羞布。
其实这些事,早就有之,只是宫中高高在上,未必了解实情,即便略有耳闻,也觉得只是小事。
而这等规则,可谓是大行其道,从上到下,谁不知道?
弘治皇帝目中却是掠过了一丝震惊。
这些事,他知道一些,但是没想到,到了这般的地步。
何静只好道:“殿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是没招了。
说出这句话,也算是何静有水平。
这是何静为自己辩解,这和自己没关系啊,又不只是我这么干,大家都这么干,而且前任和前前任都如此。
朱载墨道:“好一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才是真正让人寒心的地方,你可知道,正统三年,朝廷清查军户时,发现逃亡的官军,竟有一百六十三万三千六百六十四人。这还是数十年前,现在逃了多少,你心里没有数吗?他们为何宁愿逃亡,也不愿为兵卒,这不正是你们所谓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吗?你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读着圣贤书,说着春秋大义,如此枉顾职事,就是这般的,为朝廷效命?这些年来,没有人对此事过问,从上到下,人人都是缄默不言,这就是你们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吧。”
他张眸。
气咻咻的道:“可是……此事,别人不管,我管定了,来人,将十二团营的人,叫来!”
十二团营……叫……
何静瞳孔收缩。
这……这……没有朝廷的宣调,官兵不得擅离职守的啊,怎么能说叫就叫。
皇孙……这怎么一点都不按规矩出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