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雷之下,大雨瓢泼。
可无数人,依旧还楞楞的仰头,看着天。
有人反应了过来:“我的庄稼,我的庄稼……”
却很快,被人拦住了。
这雨,太可怕了。
所有人纷纷躲入了城隍庙里。
每一个人,都带着对未来的担心。
城隍庙,似乎也承受不住雨水,好在这里在山岗上,这山岗树木较多,倒也不担心引发石流。
雨水下的急,于是,冲刷出了无数道小沟,又湍急的流向地处。
虽是潮湿,也免不得淋雨,数不清的人挤在一处,人们带着惶恐不安。
有人想透着合不上被狂风骤雨摔得啪啪响的窗,看着外头,这是一片雨的世界,除了骤雨,什么都已经看不清了。
差役们紧急的开始生火。
照陛下的圣旨,知府的命令,此刻,最该注重的就是防疫和保暖。
突然之间,变天,一旦有人受不了这种急剧的天边,势必会有人开始滋生疾病,而大量的人聚集在一起,就有可能,演化成为疫情。
他们抱来了早已预备好的干柴,在人群正中腾出了空地,开始烧起来。
而后,在这篝火上头,挂起了一个个的铁锅。
铁锅里,煮了一些药材。
不只如此,还分发一些米酒。
方文静坐着一个长条凳子,边上几个士绅和差役看顾着,他双目无神,篝火的火焰映射在他浑浊的眼眸深处。
他有点懵。
到现在还是担心,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我的天,这雨,是老天爷发怒,不会真的自己招来的吧。
当然,他慢慢的定住了神,理应不是……不是的……
他呆呆的坐着。
这一夜,没有人可以睡好觉。
所有人都听着外头的骤雨声,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惶惶然的。
方文静打了个盹儿。
等他醒来,张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雨停了吧,雨停了该回家了。
可是……
外头的暴雨,依旧如注。
人群之中,许多人已经开始不安了。
“我要回家,我还要宅子。我家里还有一头猪。”
“谷仓,我家的谷仓……”
这么大的雨,太可怕了,此等暴雨下了足足一夜……却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方文静也开始脸色变了。
自己的大宅院啊,那些家具,还有书斋里这么多的书,以及收藏的字画……
他拄着拐杖起来,打开了身边有人递来的热汤药,巍巍颤颤:“不成,不成,得回家去看看。”
“不能回。”有一个书吏焦头烂额的拦住他,这书吏显然是从外头赶回来的,脸色铁青,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他冻得瑟瑟发抖,身子挨着炭火,一把将方文静拉扯住:“不能回……回……回不去了,决口……决口了……”
决口了……
一下子,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你亲眼见了?”
书吏哭笑不得:“这个时候,谁敢去江堤那里……谁敢去啊?只是……只是……咱们的山岗之下,已是……已成了一片泽国,成了一片泽国啊!”
顿时,无数百姓都捶胸跌足起来。
方文静几乎要疯了,他哆嗦着,看着书吏:“一片泽国?”
“几个军士,就在咱们山岗之下,发现了一处牌坊,这牌坊……”书吏的牙关,不断的颤抖,他死死的盯着方文静:“这是二十多里外,梨花村飘来的,那是梨花村烈妇赵氏在十七年前,立的牌坊!”
所有人……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双目无神,脸上掠过了一丝绝望。
完了,这一次是彻底的完了。
一个牌坊,都能被大水冲走,还冲走了二十多里。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冲走呢?
只怕……山岗之下,一切都已毁于一旦了吧。
自己的宅子,自己的地,自己的猪,自己的鸡……一切的一切……只怕已是面目全非,什么都不剩下了。
对了,还有谷仓,谷仓里还有粮食……
唯一能收拾的,也只是金银细软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方文静摇摇欲坠,他其他人也已哗然。
“请放心,请放心,县里早有准备,都有准备……赈灾的粮食,准备好了的,草药,也准备好了,幸亏了那道圣旨啊……幸亏……”
方文静的身躯又是一颤,他一脸懵逼的看着书吏,而后……他反应了过来。
对啊。
倘若……倘若自己和家人,没有来到此处,不是因为圣旨,不是因为知府和知县衙门,不是因为这些差役和兵丁,用了强力,将大家赶到了这里。
只怕,暴雨一来,就会被困住,紧接着,在这一夜之间,那江堤被冲垮,而后……自己这一家七十多口人,统统都要葬身鱼腹吧。
大水的可怕,方文静怎么没有记忆,当初……比这更小的雨水,造成的危害,都仿佛毁天灭地一般。
宅子没了,地还是自己的,将来总还可以重建,谷仓的粮食没了,只要还活着,方家收拾了这么多的细软,总还不至于受穷,可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啊。
自己的孙媳妇,才刚刚给自己生了个曾孙,自己的三个儿子,自己的……
他脸憋着,突然猛地冲出了一口气。
突然,他身子一滑,跪下了。
那书吏一见到方文静朝自己跪下,忙道:“诶呀,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方文静是什么人,这可是本县有名的士绅,关系可以直通京师,结识的人,非富即贵;便是县尊,见了他,也是礼敬有加。
自己……何德何能啊。
方文静虽是跪着,可气势却很足,眼睛鼓着一般,瞪了书吏一眼:“跪的不是你,是皇上,是皇上。”
书吏吓了一跳,忙是侧身避开。
方文静捶胸跌足:“咱们皇上……圣明哪……诸位乡亲父老,乡亲父老们……吾皇圣明啊。吾皇乃上天之子,洞若观火,他老人家,知道咱们九江百姓,即将要遭此大灾,这才钦命下来,下了旨意,若不是他,我等……还有命吗?你们自己扪心问一问,谁躲得过这可怕的大水?古有大禹治水,今有陛下救民于水火之中……老夫真是惭愧,当初……竟还出言不逊,现在才知,若非吾皇圣明,老夫这一家七十多口,只怕已是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方文静已是泪流满面,老泪纵横。
在这狂风骤雨之下,每一个人的心,都是凉的。
这是一种在大灾之前,最常见的孤立无助的感觉。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都是心急如焚,都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可此时,方文静这么一吼。
竟一下子,好似人们开始生出了些许的希望。
是啊。
皇上既然下了圣旨,拯救了我们,让我们至少活了下来。
那么……皇上一定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顾的。
我们担心什么,至多,也就损失一些财产,可人还活着,皇上不会教我们饿死,不会教我们冻死,人只要活着,将来,一切都会有的。
这破庙里,顿时沸腾了。
虽有小儿的啼哭,在这篝火冉冉之下,许多人纷纷拜倒:“是陛下救了我们,是陛下救了我们,乡亲们,大家要有良心哪,得有良心……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似乎一下子,所有人苍白的脸色,竟都变得红润了许多。
仿佛一下子,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在逆境之中,看到了曙光。
“吾皇万岁。”
这呼喊声,竟将外头的雨水,生生的盖住。
……
在城隍庙的一处角落。
一个被乡邻们称之为王先生的一个落魄书生,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他因为落魄,所以早些年,便在此落脚,开了蒙学,给孩子们教授一些学问。
正因如此,他活了下来。
他性子孤僻,也不爱和人交往,甚至……他竟还不娶妻。
一开始,许多人心里,并不理解。
他怎么就不想娶媳妇呢,毕竟大家看他能识文断字,虽是落魄,却也有人说媒。
可慢慢的,大家似乎都已习惯了。
王先生收敛了目光中的锋芒。
他如他的前辈一样,作为区区一名小小的锦衣卫缇骑,奉命在此观察。
九江不只是寻常的府,它乃扼守长江咽喉的重镇,正因为如此,大明不但在此,设立了九江卫,还有淮府群牧所等军事机构,几乎在天下任何重镇,都少不了厂卫的潜伏。
王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此,暗暗的搜罗着每一个讯息,而后,这些讯息,统统都会如实的利用某种渠道,迅速的传递至自己的上头,此后,这些消息再一步步的辗转,最终,会出现在北镇抚司。
王先生凝视着这破庙里,数不清的人激动的呼喊声,他内心,依旧是心如止水。
可是……却又有几分诧异。
民心可畏!
他眼睛,一个个的扫过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想要寻觅每一个人的反应。
这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工作。
可今日的气氛……却是格外的不同。
怎么说呢,竟是有几分……连他自己都要被这情绪所触动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