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为万世立言

翰林院。

沈文皱着眉,他寻来了正预备要入值宫中的王不仕。

除此之外,还有文史馆的一位侍学。

作为翰林大学士,沈文颇为清闲,他的职责,是看管好翰林诸翰林。

当然,翰林们很不好管,都是清流,直接拿乌纱帽来压人,平时倒也罢了,碰到一些胆子肥的,或者年轻气盛的,直接跟你怼回去。

翰林未来的前途极大,正因如此,庙堂诸公,都愿乘他们还未平步青云时,先引以为自己的心腹,翰林们有了大靠山,而诸公们,也能保证自己将来致仕时,不至人走茶凉。

这是庙堂里的潜规则,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是谁的门生,那人平时爱去哪里走动,也正因如此,翰林们的脾气都很大,不太会将翰林院中的上官太放在眼里。

这翰林大学士,非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镇得住。

沈文为这翰林院操碎了心,这几年,勉强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可今日……

他手里拿着的乃是点卯的簿子。

王不仕和另几个学士、侍学、侍读们一个个看着沈文,大为不解。

怎么,出什么事了?

可最近,能有什么事?

倒是听说,因为旧城土地的事,有几个翰林气的病了,可这应当不算什么大事吧。

王不仕现如今,已是首屈一指,腰间缠着百万钢铁作坊的股份,一挥手,就是近三百万两银子前去助学,金钱如粪土,诚如是也。

一个穷酸翰林,倘若说自己将金银视若粪土,说的再振振有词,却也难以让人能够信服。

可若是一个腰缠万贯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却还真将这金银如粪土一般的丢出去,这就厉害了。

王不仕是后者,不想有钱王不仕!

刘文善也来了。

刘文善作为侍学学士,几乎形同于翰林院的二号人物,其次才是王不仕。

现如今,国富论风头极热,求索期刊,开始疯狂引用国富论,刘文善几乎也已成了家喻户晓之人。

“沈公,突然召我等来此,所为何事?”

刘文善急着去修书呢,他现在执掌了国史馆,专门在国富论的基础上,预备修撰一部巨著。

而王不仕又急着去宫里的待诏房当值,也是满脸狐疑。

沈文铁青着脸,左右四顾:“这两日以来,翰林院中有七个翰林,都没有来点卯,也没有告假,诸公事先可有什么察觉吗?”

众人面面相觑,翰林院里的翰林多,不过年轻的翰林,素来不被这些翰林院的学士们所关注。

毕竟,谁会注意这些。

“不知哪七个人?”

沈文皱着眉:“为首的,是刘杰!”

刘杰……

刘公之子……

众人又是错愕。

“沈公没有去刘府问一问吗?”

“问过了,那边说,昨日清早就来翰林院当值了,夜里也没回去,想来可能是出去和友人喝酒,府上没有注意,他们年轻,这是常有的事。”沈文忧心忡忡,他皱着眉:“不会出什么事吧,事先,难道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沈公。”刘文善皱着眉:“倒是那刘杰,前几日,寻上下官,问了一件事。”

“何事?”

刘杰乃是刘文善的师侄,看来,想要找到人,得从刘文善这里入手。

刘文善道:“他问,男儿是做官重要,还是像班超、张骞那般,投笔从戎……”

“什么?”沈文脸色惨然。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慌了。

跑了七个翰林。

听到这班超和张骞,他们立即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否……是否是出航的日子。”

“是。”

“糟了!”沈文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来人,来人,立即派快马,去天津卫,看看船队,已经出海了没有,快!”

他随即看向刘文善:“刘学士怎么回答的。”

“下官的回答是,若是张骞、班超那样的人,自会去做张骞、班超一样的事。若不是,何须来问!”

“……”

沈文看着刘文善,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话,并不庸俗。

甚至还颇为几分哲理。

可你大爷,劝和不劝离,啊,不,你该当说做官好啊。

当然……做翰林的,都是清流,不能将这名利之事,挂在嘴边,这太庸俗了。

所以,沈文也不知该说点啥。

七个啊。

七个年轻的翰林,说跑就跑。

沈文打起了精神:“我立即入宫,尔等在此,安守本分,还有,将翰林院中的人员,再清点一遍,要确保万无一失。”

说着,沈文再无犹豫,匆匆的入宫去了。

留在这里的翰林们,个个面面相觑。

大家都看向刘文善。

刘文善沉默了很久:“我说错了什么吗?”

“这……”

最终,大家都苦笑摇头。

……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中,背着手,凝视着舆图。

偶尔,他低眉,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一旁的萧敬道:“方卿家,此时……该出海了吧。”

萧敬不知何故,一听方卿家三字,便觉得不自在。

明明那个是老方,不是小方。

萧敬笑道:“陛下,是,按理,这个时辰,鲁国公,理应已经出海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

数百上千的舰船,源源不断数十万的军户携家带口,数不尽的给养,这些人,这些船,还有这些物,统统都下了海,命运,就不再交由弘治皇帝掌控了。

一旦发生任何不测,便是巨大的损失。

萧敬不敢做声,他不明白陛下为何这样问。

近来陛下的心情变化很大,他实在不敢轻易冒险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但愿天佑大明吧。”

说着,坐下,外头有宦官进来:“内阁三位学士到了。”

弘治皇帝点点头。

刘健三人入殿,弘治皇帝瞥了他们一眼,显得心事重重。

刘健道:“陛下,快马送来了消息,鲁国公已经扬帆出海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方继藩,一定很伤心吧。”

刘健振作精神:“陛下,鲁国公此去,受陛下重托,上为社稷,下为苍生,方都尉若知其父义举,伤心固然会有,想来,也一定很欣慰吧。”

这话,分明就是安慰陛下。

免得陛下触景生情,郁郁不乐。

李东阳也道:“陛下,刘公所言甚是,此乃义举也,固是令人悲痛,却也壮哉!”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去的又非卿等亲族,卿等自然可以侃侃而言。”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这话……有些过头了。

刘健等人,顿觉得尴尬。

不过,细细想来……

刘健忍不住想要维持自己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形象:“陛下,臣若有亲族……”

外头,却有人匆匆道:“陛下,翰林大学士沈文求见。”

见那宦官心急火燎。

刘健后头的话,声音轻了一些,只匆匆道:“臣亦为之欣慰……”

弘治皇帝觉得蹊跷:“沈卿求见做甚?传他进来。”

沈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进了奉天殿。

他心里急啊。

这翰林,哪一个都是朝廷的宝贝疙瘩。

三年才考一科。

没一科,能进翰林院曾为庶吉士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人。

现在好了,跑掉了一大半,这是翰林大学士的最大失职。

而最可怕的却是。

从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谁听说过朝廷命官不知所踪的啊。

历朝历代,想来也想不出几个来吧。

他一见刘健在此,像是见了鬼似得。

先行礼。

弘治皇帝道:“卿家有何事?”

“这……这……”沈文只是看着刘健。

来的不是时候。

弘治皇帝还从来没有见过,沈文会如此的失态。

便忍不住拉下了脸来,厉声道:“卿家……所为何事?”

沈文要哭出来,他期期艾艾……

刘健等人,都为他着急:“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陛下,翰林院,走失了七个翰林……臣……臣来此,请罪,是臣顾虑不周……臣万死!”说着,沈文拜倒,一脸颓唐之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为何?”

这是极严重的事了。

枉法潜逃?

又或者……一起外出,遭了贼人?这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刘健等人,也不禁动容起来。

“好端端的翰林,有手有脚,怎么会走失呢?”

沈文悲从心起,刘公不问还好,可这沈文现在一听刘公的声音,心里就害怕的很。

该怎么说好呢:“十之八九,他们……是登上前去黄金洲的舰船了。怪只怪,那方继藩,写什么征西讨伐檄文,臣听说,不少读书人,都想要学班超和张骞,可是……万万没想到,翰林院里的翰林,居然……也做这样的傻事啊。那方继藩,怎么办事,就这么……不靠谱呢,他这是煽风点火……他……他……”

刘健等人一听,就不乐意了。

刘健不禁道:“沈学士,此言差矣,吾等圣人门下,为万世立言,传播圣学,乃是应有之义也,连方都尉都懂这个道理,何以沈学士身为翰林大学士,竟在这上头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