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善迎着陈新至厅堂。
他打量着这个商贾。
陈新已率先道:“刘先生此书,既是惊世骇俗,可对于我等贱商而言,实是甘霖雨露,刘先生,请再受鄙人一拜。”
说着,他作势要拜下,刘文善将他重新搀扶起来。
对此,刘文善的心里是颇有安慰的,在学里和庙堂上,他受到了极大的争议,可万万料不到……竟还有人对国富论如此的欣赏。
刘文善谦和的道:“多谢抬爱,足下做的是丝绸买卖?”
“正是。”陈新颔首点头道:“只是小本买卖而已,这京里的丝绸商极多,鄙人忝居末流,实是惭愧得很。”
刘文善写国富论,这一年来,一直都在研究经济和商品交换之道,因而对于这位丝绸商,倒是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凝视着陈新,见他一脸惭愧的样子。
不过陈新确实不算什么豪商,尤其是在丝绸这一行。
刘文善便道:“行商和读书是不同的,读书人书读得多,或许更容易金榜题名。可行商之道,讲究的是资本的多寡,以及规模的大小,却并非是人天生下来就会经营,便可力争上游,所以足下并不需惭愧,只要能安分守己,诚信经营,便可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陈新倒是惭愧起来:“说来更是惭愧了,先生,鄙人资本固然是不厚,可买卖盈利有限,却也是鄙人不自知的缘故,就说前些日子,鄙人染了一批丝绸,偏偏……这丝绸的花色,实是不讨人喜欢,结果至今无人问津,与时下紧俏的花色相比,诶……”
“至今还囤在手里吗?”刘文善笑吟吟的道。
陈新点头。
刘文善背着手,这是他的习惯,虽然属于方门之下的小透明,却有时,也会东施效颦,不自觉的学习恩师方继藩背着手,一副老子心情不好可能会打死你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突然道:“有货物囤积,说明市场无法容纳你的货物,可是足下可曾想过,市场本身是无限大的。”
“什么?”陈新一愣,不太明白刘文善话里的意思。
刘文善微笑道:“不,可能方才的话,我有些说岔了。我的意思是,对于你而言,此前你的货物,定是有一定的渠道吧,可你的货物出货的渠道,却没有得到这个市场的认可,可是……市场并非只是拘泥于足下的渠道,不妨,你可以将目光放远一些,尽力去尝试开拓市场。”
“开拓市场……”
陈新还是有些不明白。
开拓市场……
刘文善道:“在我的国富论中,就曾阐述,待有一日,一旦货物从短缺至供大于求,那么开拓市场,就成了必要。”
“可是……如何开拓市场呢?”陈新一呆。他倒是在国富论中听说过开拓市场这个词,只是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
刘文善微微一笑:“商货的互通有无,在当下,更多还局限于熟人的交易,这一点,我没有说错吧。”
陈新点头。
熟人贸易,确实是当下的主流:“鄙人家中数代京营,都是从江南熟知的一些丝商那里,收购了货物,而后再送至京师,而家中父祖们有德,和京师的不少铺面一直有合作……”
刘文善道:“正是因为如此啊,这一些丝绸行是你的渠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货物,或许在京师,并不吃香,却也未必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
“这……”
“你可以去试试,寻找其他的渠道。”刘文善鼓励道。
陈新沉默了很久:“如何寻找其他的渠道?”
刘文善倒是觉得,自己更擅长做买卖了。
不过,他莞尔一笑,其实……有时候,他只观察经济和贸易的行为,反而站在客观的立场,看得更清楚,也看得更远。
他道:“吾师这几日一直都在谋划在新城建立一处交易市场,你可以去那里碰一碰运气。”
交易市场……
这岂不是……市集?
陈新有点懵。
跑去市集里卖丝绸?
可是……我们陈家,不卖散货的啊。
与刘文善攀谈了一些时间,陈新虽对交易市场,显得有些疑虑,不过……对于刘文善的谈吐,却是钦佩不已的。
陈新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
一份锦衣卫的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
弘治皇帝一脸迟疑的看着奏报。
“镇国府,又要折腾什么?”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的表情有点复杂:“……”
弘治皇帝淡淡道:“说话。”
萧敬:“……”
萧敬憋了很久,终于道:“奴婢不懂啊。”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那赫然写着的交易市场的字样。
市场,他懂;贸易,他也懂。
可这到底啥玩意来着?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厂卫这般的不用心?”
萧敬打了个寒颤。
心里说,咱能说啥,那姓方的,隔三岔五的造新词出来,天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做啥的,他说叫交易市场,那就是交易市场,可怎么个交易,怎么个市场法,咱若是知道……咱还做太监?
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吐槽,萧敬弓着身,苦着脸道:“陛下,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不过……你确实是什么都不懂。那国富论里,早注定了,交易者,易物换物也,市场者,市集也。此乃古语,这四个字凑在一起,便是货物交换之地,想来……是因为新城尚没有东市和西市,因而要易物换物,怕也不易,这交易市场,大抵是和西市和东市一样吧。”
“陛下真是英明啊。”萧敬翘起大拇指。
弘治皇帝低头:“要多读书啊,这方继藩又要开办市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是。”萧敬连连点头。
弘治皇帝说着,便又继续看了奏报,这奏报里,还有关于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边看,弘治皇帝不禁皱起了眉,又道:“镇国府曾在定兴县大规模的囤积土地?还有这刘瑾……居然勒索百姓财物?”
“这……”萧敬淡淡道:“这个,奴婢也不知,只是定兴县那儿报来的,要不,奴婢去问一问?”
弘治皇帝淡淡道:“刘瑾好歹也是忠义之士,不至如此吧。”
他说着,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萧敬眼底里,显得有些失望。
……
定兴县。
镇守太监行辕。
一个书吏战战兢兢的进去,啪嗒一下,书吏拜倒在地。
堂中没有点灯,显得很昏暗。
在这昏暗的大堂深处,一个人在案牍之后,隐藏在阴影之下。
书吏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一进来,却已是魂不附体。
他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牙关打颤,磕磕巴巴的道:“见过干爹……干爹……打探出来了,这些日子,有一些锦衣卫的人,一副行商的打扮,四处……四处都在搜罗证据……”
那阴影中的人,似乎是起气定神闲,案牍上,是一片片切好的瓜。
这人取了瓜,低头啃着,啃得很认真……
书吏更是吓得魂魄聚散,嗓子仿佛堵着了一般,期期艾艾的接着道:“他们……他们四处在打听干爹您的事……干爹啊……他们……只怕……只怕……”
那阴影之中,依旧看不见书吏干爹的脸,隐藏在这阴影之后,只有咔擦、咔擦,啃瓜的沙沙声。
“儿子觉得,想来是宫里头有人想要针对干爹您……他们这般作为,该是在罗织证据……”
一片瓜吃完了,又是一片。
而稳稳坐在阴影之后的人,却依旧笃定无比。
“干爹哪,不只如此,他们还打探了此前囤地的事……似乎……似乎……这事,还牵涉到了一些方都尉……”
咔擦……
这一次的咔擦,格外的与众不同。
说到此处时,书吏却是打了个激灵。
接着,磕头如捣蒜:“是儿子该死,是儿子该死,儿子……儿子事先竟然没有察觉,居然让人有机可乘,儿子万死……”
咚……咚……咚……
他的额头,狠狠的撞击着地面,像是一点不会生痛似的,而这额上,已经磕出了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一滴滴落在这青砖上。
“儿子……罪该万死!”书吏声音中显得十分惊恐。
吃瓜之人,虽是一言不发,却更令他觉得恐惧,他牙关颤抖着,身如筛糠的抖动。
啪嗒……
一个瓜皮自黑暗中飞出来。
稳稳的,直接摔在了书吏的脸上。
阴影中的人,终于缓缓的站了起来,用浑厚的男中音突然发出了咆哮:“萧敬,你大爷的,你想整咱也就罢了,你还想查咱的爷爷!”
书吏狠狠的将头埋下,五体投地状,身后的衣襟,已被冷汗浸的湿透了。
一律斜阳落进来,照在了那阴影之中的脸上,刘瑾面带狰狞,双目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