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亲自盛了一碗鱼羹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取了银勺,看着这泛白的汤液,汤里,是专门挑选的一块鱼肉。
一口饮尽。
突然间……
有了一种……
说不出的感觉。
因为海禁的缘故,所以大明的海鲜不多,弘治皇帝是爱吃鱼的,吃的都是河鱼。
河鱼无论如何,都有一股腥味,甚至有一股土腥气,毕竟这河鱼在河里是以腐生物为生,为了去腥,这个时代并没有太多的手段,往往喜欢在汤里多加一些‘料’,可这作料加多了,却又使鱼味减少了。
这大黄鱼不同,大黄鱼本就味美,只少许的放了一些盐,因而,这浓郁的鱼鲜顿时直冲弘治皇帝肺腑。
鱼的鲜美,在这羹中,一览无余。
弘治皇帝细细的回味,又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口鱼肉。
鱼肉的滋味……比之那河鱼,又有不同。
河鱼的肉一煮,便立即散了,寡淡无味,可这大黄鱼,肉中带着一丝丝的弹性,吃的……舒服……
这香嫩的鱼肉,配上这汤,真是绝了。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此汤只应天上有。”
迅速的吃完,也顾不得已吃饱了的肚子:“再舀一碗来。你们都吃,都尝尝,看一看咱们宁波府的灾民们,现在在吃什么。”
其实这浓郁的鱼香,早已勾起了大家的食欲。
现在陛下终于开了金口,也早已等待不及了。
宦官们舀了一碗碗的汤,分赐诸臣。
刘健喝了一口,嘴里啧啧的发出感叹:“此鱼味美,老臣,竟有些羡慕这些灾民了,哈哈……”
真是宝贝啊。
这样的宝贝,能给人吃,味道还好,这……岂不又是一个土豆了吗?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此鱼不但味美,而且还能驻容养颜,营养丰富,吃了……嗯……能让身子好,是滋补之物。”
“是吗?”弘治皇帝已吃下了第二碗。
太好吃了。
于是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苦逼的继续去盛汤。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岂不是说,吃的太快,滋补的太过……灾民们……”
弘治皇帝表情怪异,他所担心的是,灾民们会不会虚不受补啊。
可细细一想,突然有点儿惆怅。
想着灾民们每日在吃鱼羹,吃出了虚不受补。
朕却连续吃了这么多日子的土豆泥……这……有点尴尬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不要脸,他们不喜欢用小碗吃,朱厚照直接取了两个盆子,给方继藩一个,两个人也不要宦官来舀汤,而是自己动手,在这大锅里,舀汤之后,拿勺子在那鱼身上剔出肥美的肉,朱厚照亲自掌勺,他切下一块鱼肉,往自己盆里装,方继藩双手伸着碗,朱厚照再切下一块,给方继藩分一块,而后再给自己一块,给方继藩一块。
片刻功夫,两个人至少分走了足足两斤多最肥的肉,这才开心的蹲到一边去,饿了,开吃。
弘治皇帝很想呵斥这两个不像话的东西,吃没吃相,可话刚出口,却又咽了回去。
他肚子有些撑了,便多喝汤。
其他大臣吃的不亦乐乎。
马文升一边打着嗝,一边窸窸窣窣的喝着汤。
这鱼来之不易啊,这才像是宫中御膳的样子,方才那土豆……吃的实在……
算了,或许吃了这鱼,说不定,就转运了呢?
弘治皇帝吃的热汗腾腾,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碗筷,抬头:“方继藩,现在该来说说了。”
方继藩抬头,想说什么,趁着这功夫,朱厚照的筷子便悄悄的伸到了方继藩的碗里,夹了一块方继藩想留待待会儿再吃的鱼肉便往口里塞。
方继藩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鱼羹不吃完,心里不放心,便道:“臣饿了,先吃完。”
他低头,风卷残云,才摸了摸肚皮,舒服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现在没啥可被人惦记的东西了,浑身轻松:“陛下,此鱼,曰大黄鱼,既可滋补,且产量极大……”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这个小子,天知道肚子里还有多少学问,他道:“就这些?你说它产量大,这海中之鱼,也有产量吗?”
“这是自然。”方继藩道:“这汪洋之上,处处都是宝藏,且不说其他,单说此鱼,每年渔汛时,到了季节的时候,东南沿海,此鱼便铺天盖地而来,只要针对它的习性,了解它们的构造,对症下药,一年的捕捞量,臣敢保证,足够东南沿岸数百万百姓填饱肚子,倘若只用来改善生活,臣敢保证,只要全力捕捞,我大明千万百姓,都可改善饮食,百姓们的饭桌上,不能只有土豆和米饭,土豆和米饭,只能让人不饿,可只有大量的肉食,才可以使百姓们强壮起来。”
“民以食为天,陛下是圣君,这百姓们若是能吃饱,还能吃好,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德。区区的靠鱼救灾,并不算什么,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而在于,天生万物,而万物皆可为食,咱们大明军民百姓,餐桌上的食物种类太少太少,这吃就和户部一样,想要让户部的钱粮丰盈,无非就是开源和节流二字。”
“从前朝廷,一味的想着节流,认为只要人人节俭,如此,才可以让更多人吃饱肚子。可臣却不以为然,天下到处都是吃的,为何非要节流呢,那汪洋大海之中,这大黄鱼,不过是万千鱼类的一种而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继藩所说的,不无道理,从前想要让人吃饱饭,朝廷所想的,永远是皇帝带走,少吃一点,达官贵人以及士绅们在皇帝的道德感化之下,也少吃一些,救济一些百姓,如此,可以让更多人能吃饱一些。
可是……这个思路已经有千年之久,那么……为何不主动去开源呢?
土豆是开源、红薯是开源,豚肉是开源,这大黄鱼……岂不也是开源?
从前的大明,是畏惧汪洋大海的,总认为,大海带给大明的害处,要比益处多。
可今日,弘治皇帝心里计算着这巨大的捕捞量,又低头看着这大黄鱼羹,想着宁波府的百姓。
若是没有这大黄鱼,没有镇国府备倭卫的捕捞,想来……现在宁波军民,真的已在吃土了吧。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可朕却听说,宋元时的渔民,也是打鱼,只是他们的收获,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反而许多渔民,却因为穷困,铤而走险,仗着出海之后,这海外成了无法无天,没有王法之地,却是桀骜不驯,日益难以管束,这……又是为何?”
问题的核心,在于海外之民往往无法约束啊。
这些人出了海,三五成群,有的竟聚众数百数千,一旦打鱼没有了收获,便索性袭击商船,甚至袭扰内陆,一旦犯事,朝廷缉捕,他们便远遁海外,自此逍遥。
而在这个时代,如此的生产力之下,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对其有效的打击。
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的化外之民越来越多,朝廷焦头烂额。
“那么……倭寇从何而来呢?”方继藩道:“倭寇不也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化外之民吗?没有了大明百姓为寇,自然会有倭寇,只要这汪洋大海里,还有巨大的财富,大明不去取,自当有人去取,陛下,臣以为,一味的禁止,并不是长久之道,这些年来,倭寇已愈演愈烈,正是因为,在这汪洋之中,劫掠有利可图。可倘若,捕鱼能使人富足,那么,谁愿意为寇呢?天下的百姓,无论是大明还是倭人,谁愿意为寇?无非,就是活不下去罢了……”
方继藩见诸臣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似乎大家意识到,方继藩想要动摇海禁的根基。
其实开海禁海,朝廷有巨大的争议,朝中诸公,认同开海的人,也不胜枚举。
问题就在于,这海禁背后有着太大的暗波,一旦触碰,立即引发巨大的争议,反对的声浪铺天盖地,这已不是几个大臣反对这样简单,而是引发许多地方的士绅和读书人大肆挞伐。
得罪几个官,甚至朝中某些私党团体容易,可若是得罪了一个阶层,引发他们最大的反弹,却是致命的啊。
所以,没有人愿意触这个霉头,即便皇帝陛下,对此也显得极为谨慎。
方继藩似乎没想过彻底开海,凡事,都得慢慢的来,徐徐道:“所以臣的建议是,为了以防百姓们下海为寇,不妨这下海之事,暂时令镇国府备倭卫来,请陛下准许,令镇国府多造舰船,招募一些人员,对海外的鱼类进行捕捞。”
弘治皇帝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他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也满是期待的样子。
说实话,如此大黄鱼,不捕捞,弘治皇帝心里难安啊:“朕准了。下旨,镇国府备倭卫,可以无视海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