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3章 大道至简

其实……

任何一个学说,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世间万物,本身就相互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诚如王守仁,他从前所学,本就来自于理学,虽然某种程度,他质疑理学的某些理论基础,可这并不代表,新学和理学是彻底割裂的。

诚如现在的儒家,都是出自四书五经,出自孔圣人,每一个人虽然都宣称,自己才是儒学正宗,可实际上呢,却各有观点和阐述,难道就因为和孔子真正的精神相违背,大家就不是圣人门生吗?

理学和新学,之所以剑拔弩张,其实并不在于两个学说之间,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实际而言,两者之间,至少百分只八十对事物的理解,其实是不谋而合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理学,自然,也就不会成就新学,因为新学,本身就在旧学的基础上应运而生。

就好像地心说一样,在出现时,也曾是人们奉为圭臬的真理,可没有地心说,如何会诞生日心说,人们接受了日心说,总不能说当初提出地心说的克罗狄斯·托勒密乃是一个天字号大傻瓜,不是的,人们依旧将他奉为天文学和地理学的宗师,是开山鼻祖,甚至当初质疑地心说的哥白尼,也断然不敢说,自己对天文的创造性思想,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其中,势必也是受过克罗狄斯·托勒密天文学的熏陶。

同样的道理,方继藩两世为人。

他更容易客观的看待这一场争议,新学和理学之间,真的势同水火吗?或许如地心说和日心说一样,是的。可这其中,本身就有相互影响和传承的关系。而之所以最终在历史上,闹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本质上不在于学问之间的争议,更多的是——党同伐异。

人是最政治性的动物,他们会用宗教、民族、学说、籍贯来区分出无数种敌我,而后,大家抱成团,相互进行攻讦。

历史上,王学的出现,很快,照样又衍生出了无数的学派,仅比较著名的学派就有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等等。

而各个学派,又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心学,有的学派认为,王学的精髓在于动静无心、内外两忘,生生的将这王学,糅合了佛学之后,将王学变成了理学一样,变成了以提高自身修养为目的的道学。

又有学派认为,所谓良知,与知识不同。良知是天命之性,至善者也。知识是良知之用,有善有恶者也。

更又即所谓心即为本体,因而,他们认为,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万物皆源于心。

当然,以上更多的将心学当做了某种哲学。

而另一方面,影响力最大的,却是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的观点则认为,王守仁所追寻的,乃是治国安邦之道,王学不该和理学一般,只是单纯的道学,更不该只是追求人内心精神世界的哲学,因而,他们提出了‘百姓即用既为道’,也就是说,百姓的日常所需,才是圣人之道的根本,他们的学生,大多来自于社会底层,有的是农夫,有的是樵夫,有的是陶瓦匠,有的是铁匠,因而,他们提出了人人皆君子,满街都是圣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等平等观念;同时提倡经世致用。

甚至到了后来,这学派提出了‘无父无君非弑父杀君’这等放在这个时代,足够砍掉脑袋的观点。

什么是新学,后世的人,有人将其视为哲学,甚至方继藩在上一辈子,就曾遇到过许多号称王阳明的拥护者,一提起王阳明,便立即摇头晃脑,大谈心性。

可实际如何呢?新学真是哲学吗?

方继藩捏着鼻子,认了,没错,新学确实脱胎于陆九渊的哲学。

可心学,又绝不是哲学,王守仁的一生,都在寻找治国安邦的方法,他格竹、他练习弓马,他前去边镇考察,他学习兵法,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着事物,一次次去尝试着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至高理念,即所谓的大治之世。

结果,他的学问,到了后人眼里,生生的就被歪曲成了心性之学,所谓心即世界。

方继藩更认同的泰州学派,虽然泰州学派这些龟孙居然提倡无君无父,要打倒可爱的弘治皇帝,还要和我方继藩平等,可方继藩至少还明白,那些躲在书斋里,无论他们所追求的是格物致知还是万物皆心的家伙们,其实本质上,这些人都是一个路数,无非就是躲起来,自以为圣人的学说,逼格很高啊,很好,我要追求我人生中的大圆满。

这又如何呢。

儒家的本质,在于入世,入世终究是脱不开治国平天下,没有了这个追求,还是儒吗?

方继藩拿出了朱熹的画像,理由很简单,区分有用和无用的,是人,不是学说,理学之中,有一群满口格物的书呆子,以后新学里,想来也会有一大群躲在书斋里,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跪卖君王的人渣。

方继藩不在乎什么理学和新学,真的一点不在乎,与其让这群读书人,将学说当做攻讦对方的工具。

那么……倒不如,索性在座的各位,不好意思,我也是朱夫子的门下啊,新学是有传承的,没有理学,何来新学?

只是……

所有人都懵逼。

连王守仁都没有料到,恩师转过头,把自己卖了。

不过……说卖,倒是夸张了,只是……明明自己已经占了上风,闹出这么一出……

好吧,习惯了。

王守仁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这才是恩师啊。

“……”

文素臣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没见过这么玩的啊。

你方继藩都自称自己是理学传承者了,那……我算啥?

方继藩厉声道:“文素臣,你还站在此做什么?”

不能跪,绝对不能跪。

文素臣心里冷笑:“老夫,倒想再请教一二。”

他决定不跟方继藩纠缠。

这家伙摆明着想把自己拉到和他一样的层次,然后双方撕逼。

他不要脸的,自己是大儒,还要脸呢,一旦和他计较起来,自己就输了。

所以,他依旧死死的盯着王守仁:“这么说来,王编修,已经彻底的参悟了圣人之道。”

这句话厉害,就看你王守仁谦虚不谦虚了。

王守仁颔首:“圣人之道,不需参悟。”

“噢?在你这里,所谓的圣人之道,如此肤浅吗?”文素臣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王守仁的要害。

王守仁微笑:“圣人的内心,是博大精深。可圣人之学,一定是浅显易懂的,四书五经里的学问,其实并不难。所谓大道至简,孔圣有弟子七十二人,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参悟了圣人之道,那么,圣人之道,怎么可能繁复呢?圣人之学,本就在于简啊,若不从简,生涩难懂,犹如佛经道经一般,那么敢问,圣人宣扬学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

“所以,我已参悟了圣人之道,在座的许多人,都参悟了圣人之道,人人都知道,圣人之道为何。”

文素臣大笑:“那么就请教,何为圣人之道。”

“百姓们安居乐业,便是圣人之道。”

“又是这样简单?”

“是的。”王守仁又点头。

他娓娓动听的道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圣人所追求的,不过是大治而已,这也是为何,我等敬仰圣人之处。因此,百姓吃用,即是道!吾辈一展平生所学,无非是为了让百姓们有衣穿,有饭吃而已,吾辈毕生所求的,乃是国泰,是民安,是御胡虏,所谓的仁政和民为本,不正是此理吗?”

王守仁表现的出奇的平静:“从前,千千万万的贤者,都在追求教化天下,可他们一面教化天下,却又一面,将这圣人之道,弄的生涩难懂,不但读书人读不明白,寻常百姓,更是一头雾水。却殊不知,圣人所谓的教化天下,本身就是将道理尽力的弄得简单一些,越是简单,方才可以推行下去。学生说了这么多,文先生肯定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这不打紧,学生不妨请诸位移步,去看一样东西,圣人之道,就蕴藏在其中。”

众人奇怪起来。

圣人之道蕴藏在一个东西来?

于是纷纷随王守仁出了茶肆。

步行了五百多步,眼前,一个巨大的水车,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帘。

王守仁朝那水车一指:“诸位,可看到了那水车吗?这即是圣人之道啊。”

所有人都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这……就是圣人之道?

文素臣脸一红,呵斥道:“王守仁,你竟这样羞辱于我?”

“不。”王守仁摇摇头道:“学生并非羞辱先生,而是……这水车之中,确实蕴含了圣人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