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书……
刘健呆住了。
圣人之书里……教了这个?
朱厚照解释道:“子曰:君子讷于言敏于行。”
“这……”刘健有点懵。
朱厚照开始卖弄他在夜课里的学问:“说穿了,无非是少说多做,就是这样简单。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想要做好它,若靠夸夸其谈而不去实践,又有什么用?与其如此,何不多去做呢?”
“天下最怕的就是有心人,就如王先生所言的那样,你有了心,这个心便是同理心,有了同理心,体会了百姓疾苦;此时,你还需要有知,何谓知也?知,岂不就是圣人之道吗?本宫读过论语了,论语里的齐民之术已经在本宫的心里,有了同理心和良知,用心去做事就是了。”
“……”刘健想不到,这论语,还可以这样的解释。
可是,他无法反驳。
朱厚照继续道:“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其实挺难的,本宫这两个月都和流民同吃同睡,清早起来便带人开垦土地,有时甚至累得直不起腰来,可越如此,越是能体会流民们的艰辛,越如此越咬牙坚持下去,流民们渐渐的不再将本宫当做是太子一样的敬畏,他们发现本宫和他们是一样的,其实也会笑,也会伤感,甚至本宫耕地的技巧,还不如他们呢!”
弘治皇帝听得极其认真。
暖阁里,也是鸦雀无声。
此时,许多人的心里都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说实话,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人,天下只怕不多吧,倒是这天底下,口里说爱民的如过江之鲫,敢真正去爱民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只见朱厚照接着道:“你们一定会想,流民们知道了本宫连耕地都不如他们,他们对本宫一定会失去敬畏,可是你们错了,流民们失去了敬畏,却多了亲近之感,而本宫向他们学习耕种,也终于更加理解论语之中,三人行必有我师,实是至理。本宫在这个过程中教授了别人一些东西,也从别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所学的这些东西,是从父皇的身上,从刘师傅的身上,还有从诸位师傅们的身上,都学不到的东西。”
“这些东西,与圣人之道结合起来,使本宫知道,遇到了问题该怎么样做才可以解决。父皇命本宫去做的事,怎么样才可以处理好。这份奏疏里,许多对流民的安排,其实都是如此,圣人推崇孝道,因而本宫顺水推舟,让有父母在的人,暂时不必出关开垦,使老有所依。”
“本宫现在会针线,会洗衣,会做饭,会耕种,你们以为学了这些没有用吗?单纯去学这些当然没用,可若是读过书,学到了圣人之道,再学这些,就有用了。那些死读书的人,口里经常喊,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这些书呆子连怎么样烹饪都不知道,不知为何烹小鲜需要慢火,他们……即便能将书本倒背如流,可是……他们真正知道圣人的本意吗?”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本宫是方继藩的老师,方继藩也是本宫的老师,本宫是流民的老师,流民们,也教授会了本宫许多知识。他们所教的,甚至比在詹事府里,师父们教授的更多。”
“……”
也幸好杨廷和没有在此,否则,非要气死不可。
刘健等人,哑口无言,他们低头看着这一行行的奏疏,此时,心里只剩下了万千的感慨了。
谢迁忍不住道:“这些学问,只恐歪理的成分多一些。”
他多少还是无法接受这些学问的,作为江南传统的经学大儒子弟,谢迁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倒是刘健沉默了片刻,乖乖的起身,朝朱厚照作揖道:“殿下所言,老臣虽不敢说苟同,可只凭殿下这篇奏疏,老臣……佩服!”
李东阳也站了起来,道:“臣也佩服。”
谢迁方才醒悟,说了这么多,这根本不是来研究学问的啊,只凭人家这做事的态度,朱夫子即便在世,怕也不能将安置流民的事,做的更好了!
他顿时肃然起来,随即也站了起来道:“殿下能有此感悟,是国家之幸啊。”
三个内阁大学士,再不甘小觑朱厚照了。
弘治皇帝认真地聆听着朱厚照的话,其实朱厚照不是一个优秀的读书人,说话的条理并不清晰,可一个亲历者,一个真正走入流民之中的人,说出这些话,却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这天下,何谓贤者,朝廷举才也未必是以学问论高低,可若是天下的官吏都如太子和方继藩这般,即便没有红薯和土豆,没有下西洋,这天下大治也不会太远了。”
他的话里,竟有几分埋汰百官的意思。
刘健等人默默的不敢做声,纷纷道:“太子贤明,这是社稷之福。”
弘治皇帝起身,精神奕奕地道:“朕的儿子,自当贤明,自然,方继藩也是功不可没,这一件差事办得好,从今日起,所有上奏来的奏疏,不但要送宫中一份,还要誊写一份送东宫吧。”
刘健等人顿时心惊。
连朱厚照和方继藩也大惊失色。
所有的奏疏都送一份到东宫?
这不摆明着,开始让太子慢慢的熟悉政事了吗?
也就是说,自此之后,太子开始有了对国家事务建议的权力,虽然没有让太子监国,却也开始承认了太子已经成人,给予太子熟悉政务的空间了。
被认可,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特别是朱厚照这种一直在皇帝和大臣们眼前做任何事都归类为胡闹的,此时,朱厚照自是喜出望外,兴冲冲地道:“儿臣多谢父皇。”
弘治皇帝笑了,又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的本事可不小啊,想来方卿家这些日子在西山陪着太子,也没少吃苦头吧。”
方继藩连忙摇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道:“陛下,臣没吃什么苦头。”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吃了就吃了,谦虚个什么?”
方继藩无奈,只好道:“好吧,臣吃了天大的苦头。”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是少詹事,也即是太子的半个恩师,好生教导太子吧,西山书院很有意思,朕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本领,好生教授你的门生们去吧。”
“太子,你的母后已经久候你多时,你且先去见你的母后,朕在这里,关乎于下西洋的事,还需和诸卿家商议一二。”
朱厚照乐呵呵的应了,一溜烟的就跑去了坤宁宫。
在坤宁宫的寝殿里,张皇后似在里室里,太康公主朱秀荣则欠身坐在外间的一个锦墩上,小心翼翼地做着针线。
朱厚照偷偷的进来,站在朱秀荣的身后,看着妹子睫毛颤颤,极认真的样子,可一见妹子的针线活,就忍不住道:“妹子,你这绣法容易脱线的,哥来教你,应当在这里回一针,这样才结实……”
朱秀荣抬眸,看了一眼不知何时窜出来的朱厚照,对此,她其实早已习惯了,所以倒不觉得惊讶,只是见朱厚照一个人来,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一丝失望,她没搭理,继续自顾自的穿针。
朱厚照急了:“你这是平针缝,最是无用的;扣眼的缝法你懂不懂?来,哥来教你……”
他弯下腰,要抢针。
朱秀荣恼怒地道:“你……走开!”
“噢。”在妹妹的瞪视下,朱厚照不敢噤声了,只好乖乖的去了另一边。
张皇后听到外头有动静,惊喜地自里屋出来,带着慈和的笑容看着许久没见的儿子!
随即,她朝朱厚照招手道:“你又惹你妹子做什么,你妹子身子不好,方卿家呢,为何没有与你同来,这几日你妹子总是哪里不舒服,该让他来看看。”
朱厚照乖乖道:“他还在议事,儿臣先来,母后,儿臣这些日子在西山甚是辛苦,母后竟也不关心。”
张皇后见他又黑又瘦,不过人显得更精神了,忍不住的道:“你在西山吃了什么苦?”
“可多了。”朱厚照到了张皇后面前,坐下道:“开垦,洗衣,做饭,嗯……还有……还有养猪……”
“养猪?”
张皇后和做针线的朱秀荣俱都抬眸,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照。
显然,她们觉得朱厚照的话,并不可信。
“真的养猪,老方……方继藩说,要让大家都吃上肉,才是造福天下。”朱厚照解释。
……
而方继藩,在皇帝和几位大臣的面前再三表示,自己的门生徐经是个极靠谱的人,赞扬了徐经道德高尚,为人忠厚本分,胆大心细之后,便自暖阁里告辞出来!
他分明可以看到,兵部尚书马文升那幽怨的小眼神一直看着自己,令方继藩有种错觉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看着自己的情郎。
方继藩知道他心里七上八下,其实方继藩自己也是七上八下,天知道徐经会不会出什么闪失。
不过很快,便有宦官领着方继藩入了内宫,该给公主殿下……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