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的建议,某种程度而言,相当于是整个文官系统向皇帝表明了态度。
昔有秦皇派徐福出海求仙药,关于此事,人们是唾弃的。
因为秦皇是为了一己私利。
可今有弘治皇帝派人出海求粮种,这……便是大功德了。
说实话,当方继藩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弘治皇帝若是不下旨去求粮种,只怕这消息流传出去,天下军民都会认为当今皇帝漠视民生吧。
可到底怎么求,是寻到这个传闻中的国家,与之建立贸易往来或是使其朝贡,还是最后谈崩了,干他娘的一票,这就不得而知了。
可至少,你现在得知道这个国家在哪里,确定好位置,再徐徐图之,就算在弘治皇帝任上无法实现,可弘治皇帝还有儿子,儿子还会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可显然,弘治皇帝是个操劳的命,他绝不会将此等麻烦的事推卸给自己的子孙。
显而易见,整个大明,接下来将会对整个极西之国,虎视眈眈。
方继藩心里唏嘘,倘若……当真有这么个极西之国,现在这国的国主已经喷嚏连天了吧,几千万张冒着绿光带着饥饿的眼睛的眼睛,一个个在咧着嘴,龇着牙,磨刀霍霍啊。
而刘健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已是了然了:“此国竟也知我大明?”
“知道啊。”方继藩点头,他必须给弘治皇帝更大的希望……
素来故事开了头,后面就好说了,于是方继藩不带犹豫的就道:“那胡商说,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曾至不刺哇,该国与不刺哇也有交往,因而才自不刺哇国口中,得知我大明盛况,因而更为忌惮。”
“……”
不剌哇国便是非洲索马里,当初下西洋时,郑和曾抵达过那里。
弘治皇帝则是疑惑地道:“不剌哇?”
一旁的萧敬忙低声道:“奴婢在看三宝太监事迹时,听见过此名,此国国人如黑炭,其国在西洋深处。”
一下子,所有人欢欣鼓舞起来,一个个喜上眉梢。
倘若那极西之国犹如仙岛一般,缥缈无踪,大家两眼一抹黑,还真是难办。
可既然在不剌哇国有此国的消息,就好办了,当初三宝太监,不就曾去过那里吗?老祖宗们能去,我们自然也可以!
宏图大业,不,是万千百姓的生计,就在眼前啊。
希望之火更浓了,许多人兴奋起来,大殿里,气氛活络起来。
“臣以为,该立即督造大船,效仿三宝太监出海,先寻觅不剌哇国踪迹,再顺藤摸瓜,那极西之国,也就相距不远了。”
“陛下,当初若是三宝太监继续向西,或许……文皇帝时,大明便已获良种了啊。”
许多人唏嘘起来,仿佛每一个人都和一个巨大的宝藏失之交臂。
这下西洋,瞬间有了一个新的意义,从前所谓的下西洋,不过是带来万国来朝,可渐渐的,大家意识到,这玩意虽得了虚名,不够实在,所以反对的人说这是浪费民力。
下西洋还会带来需要奇珍异宝,带来财富。
可许多人更加跳脚,大明是不重商的,不视钱财如粪土,怎么好意思自称自己是读书人和士大夫呢,朝廷怎么可以做买卖呢?
而现在,却是求粮种,是活命的家伙呀,有此粮种,甚至是太平盛世啊,怕是尧舜都要比不上了。
转眼之间,解决掉百姓们饿肚子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谁还敢反对。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他眼里带着希望的光泽。
他振作起来,道:“马卿家。”
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臣在。”
“兵部立即按三宝太监旧法,督造舰船,操练军士……”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所需公帑,户部应予一切所需,若是还不够,宫中内帑亦可支取一些。”
这一次,他十分的大方。
没什么可说的了,钱是小事,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听到这里,方继藩心里笑了!
转眼之间,一场新的下西洋开始了,这一次,大明将更有决心的下海,支起风帆,朝着海洋最深处前进,他们将见识无数的人土人情,与无数国家进行交流,取长补短。将来若是有一天,可能真的找到了玉米,这玉米可能也未必如方继藩所述的那般神奇,可至少,会有一些安慰,至少应该是值得票价的。
至于方继藩的夸大其说,大不了到时候被拉出去揍一顿罢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方继藩为国为民,久经核心价值观的熏陶,就算是被打的自己的爹都不认得自己,那也是值得的啊。
当然……方继藩眼角余光,扫向了刘大夏。
刘大夏方才还在乐呢,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珍珠米和玉米。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该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称颂这件事,如此才不负自己的君子之名。
可渐渐的,他脸色越来越僵硬,尤其是当弘治皇帝要求兵部尚书马文升依三宝太监之法,制造舰船,准备进行第八次下西洋的时候,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一种不妙的感觉。
马文升沉默了,他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殿中,也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所有资料俱都销毁并不知情,可能这件事,对于刘大夏而言,可歌可泣,值得大书特书,这是他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而作为天子,天下这么多的大事,一些兵部存档的资料被烧,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弘治皇帝现在正踌躇满志,他甚至在想,五年之内,朕的舰队就会抵达不剌哇国,打听到这极西之地的踪迹。
皇天保佑啊。
可见马文升久久踟蹰不语,弘治皇帝这才稍感不对劲了,便忍不住问:“怎么,马卿家,何故不言?难道朝廷求种,有何不妥?”
其实马文升原本也是不赞成下西洋的,可如今,他亦是举双手赞成,如今在这朝中,谁敢不赞成,这简直就是和数千万军民百姓为敌,其性质,已经和刨了老朱家祖坟差不多了。
可是……
马文升的脸色越加难看,期期艾艾地道:“三宝太监造船图,以及一切航海的文料,已经……烧了!”
“烧……了……”弘治皇帝如遭雷击,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脸瞬间的阴沉了下来。
殿中顿然的落针可闻,几乎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皇上的感受。
花费了无数的钱粮,几代人的心血,数之不尽的能工巧匠为之耗尽了心机,结果……烧了。
这一烧,意味着接下来要下西洋,不知平添多少的障碍啊。
要知道,七下西洋,是一步步来的,每一次,都更深入西洋一些,得到了更多的资料以及情报,接着再对舰船进行改良,使其能承受更大的风浪,而后再继续朝着西洋深处进发。
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失去了前人的经验,眼下的大明,对于大海,就形同于是瞎子和聋子,一切,又该重新摸索。
这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需要多少心血,又需要多少的钱粮?
“怎么……会烧了!”弘治皇帝面对臣子素来温和,此时声音明显的提高了,他死死的盯着马文升,他真的怒了,龙岩震怒,气得浑身颤抖。
就因为这么一烧,一切化为乌有!
“兵部,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何况,一切的文牍,难道没有抄录吗?”
“……”
马文升无法回答,他也回答不出来。
没错,所有的文牍都是要备份的,除非有心人刻意而为,要不是绝不可能转眼就付之一炬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此时,许多知情之人,目光却都已经落在了刘大夏的身上。
这是刘大夏最荣光的时候,为此,他没少和人吹嘘,虽然只是私下,可是只要查,以锦衣卫的能量,分分钟就可以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可是他又怎么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状况,此时他浑身战战兢兢的,怎么也料不到,那曾经造就了最急君子之名的事迹,如今却成了祸端了。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毫无血色,两腿战战,虽然马文升没有吭声,却也知道,这把火,既烧了三宝太监的心血,如今也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就在此刻,他下意识地抬眸,却发现,方继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方……继……藩……
是他……他想害自己吗?否则,为何突然提起这些?海外之事,虚无缥缈,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给朕说清楚!”弘治皇帝的咆哮在谨身殿里回荡,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任何人都是有底线的,这与脾气好坏无关。
成化皇帝的底线是自己的仙药,谁若是阻止自己炼仙药,他就会弄死谁。
而对于弘治皇帝来说,他的底线则是他心底潜藏的无数个王三,谁阻拦,谁就死!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得可怕,死死的盯着马文升。
而马文升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最终,嚅嗫的说出了三个字:“刘……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