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松原浩三走在寂无人声的街道上。他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比较饱受战火肆虐的城市与幸免于战火侵袭的城市之间的差别。他过去到过许多城市,现在大都改建了新房舍,几乎已经看不到战火肆虐过的痕迹了;但是一旦置身其中,仍然会让人感到不安,仿佛四周仍然隐藏着不可知的危机似的。
然而,他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却完全不一样,不论是房舍周围的篱笆,还是路灯、屋顶,都给人一种平乐、安定的感觉。
在刚下过雨的稍微湿润的空气中,透出一丝丝柑橘花的香甜味。没有受过战火侵袭的城市果然不同,不知什么缘故,这里连呼吸的空气,都让人觉得分外舒畅;就连脚下踩着的泥土,也仿佛跟过去走过的道路不同啊。
突然间,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浩三心里虽然感到有点儿纳闷,却也没有特别去在意它,他继续向前走着。
由于他正好走在路灯照不到的阴暗路边,所以,来人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浩三也没看到那个人的模样。
当浩三走到第四个街口的路灯处时,从另一端传来的脚步声,突然在这时停了下来,来人似乎正在朝着浩三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几秒钟后,那个人转身往原来的方向,逃也似地跑掉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浩三感到有些不对劲。
他不觉地加快了脚步,隐约看到那个奔走的身影,在路灯下若隐若现,从背影看来,像是一名身着洋装的年轻女子。
浩三正想赶上前去,看个清楚,年轻女子的身影,却随着匆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连整个人都被黑暗所吞没了。
浩三来到刚才那名年轻女子曾经停步的路灯下,本能地看了一下手表,当时是十点三十分。
浩三又继续向前走,经过两、三间房子后,看见前面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子。他环视一下四周,大马路上并没有年轻女子的身影,因此,他猜想年轻女子应该是走进这条小巷子里了。
巷子尽头好像通往另一条道路,浩三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一探究竟时,附近有条狗开始狂吠起来,浩三只觉得心脏跳动得很快,不晓得该不该走进小巷子里。
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但好奇心却促使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去。突然间,浩三脚下好像踩到软软的东西,不觉惊讶地停下脚步。
浩三平常若遇上这种状况,一定会毫不在意地走过去,但因为刚才那名年轻女子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使得他也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于是,忍不住捡起脚下的东西仔细看。
一看之下,浩三不禁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黑暗中,浩三看不太淸楚手中的东西,只觉得好像是一只蕾丝布制的女用手套。
可是,这种触觉有点儿奇怪。
那只蕾丝手套的怪异触感,使浩三打了个冷颤,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他鼓起勇气,把蕾丝手套拿到鼻子前面一闻,刹那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香水味扑鼻而来。
浩三慌忙朝四周张望,幸好深夜的道路上,没有半个人影,在远方电车声混杂着狗叫声的陪衬下,更显出街道的静谧。
浩三往回走,打算走到路灯下面看个仔细。
不会错的,纯白色的蕾丝手套上,沾的绝对是鲜血,而且,上面的血还没有干透,可见距离它沾到血的时间,一定不很久。一想到这里,浩三更是紧张得心跳加速。
松原浩三是最近开始走红的小说家,虽然他写的不是侦探题材的小说,不过既然是小说家,应该与生俱来就比一般人,更具有想象力与好奇心。
他再度往先前走过的那条路张望,然后从口袋里拿出卫生纸,压在蕾丝手套上,结果,整张卫生纸都浸满了鲜血。接着,他用手帕将蕾丝手套包起来,放在防水外套的口袋里,然后,轻轻地喘了―口气,放轻脚步走向前去。
浩三试图在脑海里,描绘刚才在路灯下一闪即逝的女子身影,只可惜想了老半天,他除了记起,年轻女子身上好像穿着闪闪发亮、犹如防水外套般的衣物之外,就没有其他任何印象了。
这只蕾丝手套,是那个女人掉的吗?
地面上湿乎乎的,但这只蕾丝手套,却没有沾到什么脏污,可见,它掉在地上的时间没有多久。
这条道路的右侧,是一所学校的后围墙,另一侧是一排住宅区。浩三小心地检查每一间房子,看有没有什么异状。没多久,一股恐惧感犹如排山倒海般地侵袭浩三的全身,他僵立在学校的后围墙边。
浩三看见前面一间房子的大门阴暗处,有一条黑影在那里爬行、蠕动、呻吟着……
会是狗吗?
不,那绝不是狗,应该是……人!
那个人蹲在阴暗处,眼睛看向浩三这边。浩三想出声询问,无奈舌头却抵住上颚,僵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两个人在黑暗中互相对看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那个人”打破沉默说:
“是谁?”
那个人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像是家犬对陌生人发出低沉的警告一般。
浩三没有回答,他丝毫不敢松懈地,继续观察着周围的状况,只见那个人拿出火柴点着。
在微弱的火柴光亮中,只见皱巴巴的帽檐下,出现一张满是胡须的面孔,两只眼睛像是鬼火般闪动着。浩三再仔细一看,那男人好像坐在土堆上面。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坐在这种地方呢?
浩三全身的汗毛直竖起来,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时,那男人已经慌忙丢掉快烧到手指头的火柴梗。但是,他随即又点燃第二根火柴。
“先生,麻烦您到这边来一下。”
当第二根火柴点亮时,浩三终于看清楚那个男人,是坐在一个装有小车轮的、四方形的木箱里面,他的手中还抓着一根粗铁棒。
这个四方形木箱,除了装有小车轮以外,上头还绑着一条结实的绳子,此时没有人替他拉绳子,帮助他行动。
虽然浩三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怪异,但是,先前那种恐怖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因此,他缓缓地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自己也擦亮一根火柴,站在那男人面前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男人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用下颚指了指身边的一扇门说:“先生,这一家很奇怪……”
“奇怪?”
“对!我听到里面有人大声喊:‘杀人了!救命啊!’”
“有人喊杀人、救命?喂!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会不会是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
男人指了指隔壁的房子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因为刚才那屋子里开着收音机。可是,我觉得那种呼救声,不像是从收音机里面传出的声音,它好像是从这一家传出来的。”
“你很肯定是有人喊:‘杀人了!’是不是?”
“对,而且是女人的声音。我起先吓了一跳,之后就看见有个女人,从屋子里面冲了出来,往那一边跑去……你刚才在路上,应该遇到她了吧!”
浩三又惊讶地倒吸一口气,感觉口袋里的蕾丝手套,好像要燃烧起来一般。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女人身着洋装,外面还套着一件防雨外套……这里实在太暗了,我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不过,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还有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穿着高跟鞋,所以,我想应该是女人没错。只可惜……你也看到我身体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去追她。”
“那个女人有没有发现你在这里?”
“这……应该没注意到吧!因为她一冲出来,就往那边跑走了。”
那个男人手指的屋子,是一栋很大的平房,四周用编着铁丝网的黄杨木围起来,宽敞的院子里,种着很多树木,屋内的灯光自树缝间流泻出来;此外,华丽的雕花大门紧闭,但旁边的小门却敞开着。
“那个女人就是从这扇小门冲出来的吗?”
浩三有点害怕地往小门里面窥探,只见屋子的玄关处,有一盏门灯,看起来有点儿生锈,让人感觉这栋房子好像没人居住似的。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浩三又问那个男人刚才的问题。
男人正要开口回答之际,却听到有脚步声接近,两人惊讶地回头一看,原来是负责巡逻的警察。
巡警用手电筒照着浩三和那个男人问道:“这么晚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警官,你来得正好,这男人……他说他听到这屋子里面有怪声。”浩三指着满脸胡须的男人说。
“怪声?”
“他说里面有人喊:‘杀人了!救命啊!’”
“什么?是真的吗?”巡警的脸色马上变得铁青。
“是的,而且还有个女人从这个屋里冲出来,往那边逃走了。”
浩三接着补充道:“我在路上也遇到过那个女人,她一看到我,就往另一边的小巷子冲过去。我心里觉得有点儿奇怪,但还是没有跟过去,后来走到这边,见到这个男人……”
浩三嘴里说着,心中却觉得口袋里的蕾丝手套,好像快要冒出火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对警察说出那只蕾丝手套的事情。
巡警转头向那个满脸胡须的男人问道:“我好像常常在这里看到你,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才想到香烟已经抽完,而且我睡觉前,习惯喝一杯,所以,就叫小孩去买香烟和酒,我在路边等他……看来前面的店铺可能已经关门了。奇怪,他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巡警往小门里面张望着说:“你说有个女人,从这里冲出来?”
“是的。”
“警官,我看还是进去看一下比较好。”
巡警瞪着浩三问:“那么,你又是谁?”
“我只是一个过路的人。”
说着,浩三拿出自己的名片给巡警看,巡警就着手电筒的光亮看名片。
“你的职业是……”
“我是小说家,才刚起步而已,请多指教。”
巡警瞥了他一眼,然后才走近小门。浩三站在小门外面,看着巡警按电铃。
电铃声不断地响着,屋子里面却一直没有人应声。巡警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儿焦虑,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有人在吗?”
就在这时候,屋子玄关旁边的竹门走出一只小猫,巡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迅速跳离小猫两、三步远。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浩三原本站在小门外等候,一听到巡警的叫声,急忙冲上前问;那个长胡须的男人也操纵着箱车跟在他后面。
“猫、猫……”
“猫怎么了?”浩三惊讶地往四处张望。
巡警刚从小猫旁边跳开,可是这会儿已经看不到小猫的踪影了。
“猫又躲进那扇竹门里面了。”那个男人操纵着箱车,来到他们身边说。
“警官,猫到底怎么了?”浩三再度询问。
巡警脸色发白地僵立在原地,过了几秒钟,才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弯下身体,摸了摸裤脚。浩三仔细一看,才发现巡警的裤脚,犹如被毛刷刷过似的,而且留下红色的污渍。
“是血……”那个男人看清楚以后,马上喊出声来。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只猫身上都是血。”巡警一边拿出手帕擦拭着手指上的血,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浩三望向门檐,看见一只壁虎,正爬在门灯上,门灯下面挂着门牌,门牌上用一种奇怪的字体写着几个字——
宇贺神药子
“啊!原来这里是宇贺神药子的家!”
“你认识宇贺神药子?”巡警注视着浩三,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也不算认识,我只知道:她好像是一个满有名气的灵媒①。我有个前辈很迷信心灵学,他常常跟宇贺神药子一起,做降灵术之类的仪式,所以我也见过她两、三次,但我并不知道她住在这那么气派的房子里。”
①灵媒:就是所谓的神婆,指以卜卦、算命、看相为职业的人。
“有人赞助嘛!”巡警满脸不屑地说着。
就在这时候,竹门突然开了,三个人惊讶地回头看,巡警也出于本能地,将手放在腰际的手枪上。
他们盯着竹门看,发现并不是有人去开它,而是因为竹门根本就没有闩上的原因。
浩三往里面窥探,看见防雨窗还关得好好的,可是好像某个地方开着灯,从窗格里透出灯光。
“警官,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浩三说道。
院子里种着很多树木,虽然是在夜晚,但是从窗格间透出的灯光,把树叶照得闪闪发亮,时而飘来一阵叶香。
年轻的巡警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在浩三的催促下,他还是满脸不情愿地走进竹门,拨开小枫树树枝,进入了宇贺神药子的家。浩三也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只有那个男人还留在竹门外。
“宇贺神女士,宇贺神女士!”巡警从防雨窗外面喊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回答,屋内静得叫人害怕。
“警官,我们进去看一下,可能有窗户没关好,猫才会跑出来。”
浩三穿过庭院,脸颊被树枝上的蜘蛛网,粘得很不舒服。他绕过一丛丛的植物后,抬眼一看,发现这栋建筑物大得出人意料。
他们一转过屋角,就看到一条回廊,回廊的一端连接着一栋好像是刚建好没多久、比主屋规模要小得多的新建筑物。仔细一看,那栋小屋的防雨窗中,有一扇是开着的。他们两人急忙跑过去察看,靠近后才发现,那扇窗户是离屋内最远的一扇,所以,他们从那里根本无法看到屋子里面的情况,惟一能够确定的是,屋子里面的确开着灯。
“宇贺神女士!宇贺神女士!有人在吗?”巡警朝着屋内大喊。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屋里传来“咯啦”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倒落在地的声音,浩三跟巡警不禁吓一大跳,默默地对看一眼。
浩三鼓起勇气大声叫道:“谁?是谁在那里?”
虽然,这次依旧没人回答他们,但是,屋内传来有东西在轻轻移动的声音。
浩三猛地拉了拉巡警的袖子说:“警官,你看……”
浩三指着屋侧走廊,上面有点点印迹,巡警用手电筒一照,确定那是沾血的猫脚印。
“好,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进去看看吧!松原先生,也请您跟我一起来。”
巡警的声音傲微颤抖着,浩三默默地点点头,脱了鞋跟在巡警身后,走进房里。
这栋偏房主要由两个房间相连接,一间大约有八坪①大小,另一间则有十坪大。这个房间似乎是灵媒——宇贺神药子工作的地方,放着榻榻米的房里,有一处铺了一块大约六坪左右的石板,石板的前方,挂着染有白纹路的紫色幕布,石板上安了一座神坛,上面挂着一幅笔力雄浑的书法挂轴,但由于这幅挂轴上所写的字迹太过潦草,浩三只看得懂“命”这个字而已。
①坪:日本计算房屋占地面积的单位,由于日本传统居室里都要铺一种叫做“榻榻米”的草席,日本人就以单张“榻榻米”的面积称做一“坪”,约合3.3057平方米。
神坛上面还放着镜子、玉与三宝,插着杨桐花的陶制花瓶倒在神坛上,刚才巡警跟浩三听到,有东西倒落的声音,可能就是这个花瓶倒下时所发出的。
此时,巡警和浩三正站在较大的那个房间前面,他们的脚底,好像粘在地面上似的,一动也不动。
那一瞬间,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令人全身冰冷、汗毛直竖的凄惨景象——
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躺在血泊中,房内一大片地板,血水淋漓,上面还有一些猫脚印……
那名女子脸孔朝下趴着,因此,巡警和浩三看不到她的脸,不过从她头上类似灵媒的特殊发型来看,可以断定那位一动也不动的女子,应该就是这个家的主人——宇贺神药子。
四十岁的宇贺神药子,用双手抓地般的姿势倒在地上,她丰满白皙的胴体上,有无数残忍的伤痕,伤口上流出的血水,将全身染成一片血红。
眼前这幕景象,真是太怵目惊心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浩三却有种心神荡漾的炫目感,他好像在欣赏艺术品一样,静静地浏览这一幕迷人的画面。
真正让浩三跟巡警感到全身战栗的,不只是这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还有围绕在尸体旁边的那几只大小、颜色各异的猫。它们的身上都沾染着药子的血,一看到浩三跟巡警,就立刻警惕起来,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金色的瞳孔炯炯发光。更骇人的是,有的猫嘴边也沾染着鲜血。
“这……”年轻的巡警突然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从屋侧走廊冲向外面。不久,一阵警笛声传来,浩三却始终呆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