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九章 且看来日 何人是狗

费益话音刚落,蒋济与董允就连连肃然起敬。

“自请赴死”四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极难。

可以预见的是,一旦贺齐看破费益的真实身份,费益可能得到的下场会是生不如死。

况费益愿意以身成计虽说主要是因为糜旸的许诺,但扪心自问:

要是他们处在费益的立场上,糜旸的许诺并不足以让他们如费益一般果决。

在蒋济与董允看来,当下的费益配得上他们的敬意。

而糜旸看着身前的费益,更是直接做出了一个动作。

糜旸在费益身前,对着他深深一拜:

“我代大汉,拜谢费益。”

糜旸与费益的身份有云泥之别。

另外糜旸既已对费益做出许诺,那本质上他便不欠费益什么。

糜旸本无须如此,

但糜旸执意如此。

糜旸的拜谢落入费益的眼中,令费益大受感动。

以糜旸的权势,就算糜旸什么许诺都不说,或许也有办法让自己就范。

可糜旸并未用强权压迫,甚至在最后还屈尊对他拜谢,这样的尊重,对费益来说是从未感受过的。

“大司马放心,益既承诺,当必不会有变。”

“还请大司马吩咐,接下来益该怎么做。”

费益连忙扶起糜旸,并对糜旸问道。

听到费益的询问后,糜旸附耳在费益身旁低语了一番。

费益边听边点头,脸上满是慎重之色。

当糜旸说完后,费益退后几步,忍不住对着糜旸再次重重跪下。

相比于方才的跪拜,这时的费益,心中满是对糜旸的敬服。

大司马才德兼备,将自己家人的未来寄托在他身上,自己不会再有忧虑了。

费益刚跪下,糜旸就想上前扶起他。

可糜旸的动作,却被费益的话所止住了。

“这或许是臣,最后一次向主公行礼了。”

家人将成糜氏家臣,费益这一声主公,叫的心悦诚服。

说完这句话后,费益对着糜旸深深地叩了三个头。

等到礼毕之后,费益便决然起身朝外走去。

望着费益离开的背影,糜旸将目光放在了举起的双手上。

从公安之战至今,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那些鲜血一半是敌人的,一半是为他而死的人的。

今日他的手上,无形间再添一抹血色。

“孤与先帝,终究还是不同。”

糜旸的叹息声,引得董允与蒋济眼波流动。

想来今日若是刘备掌军,他是不会采取糜旸的做法的。

就换做是崇尚王道的诸葛亮在场,或许也会不同意糜旸的做法。

糜旸今日的做法,确有几分曹操的作风。

在仁义一道上,糜旸的确比不上刘备与诸葛亮。

可话说回来,乱世之中,单凭仁义之道就可以廓清环宇吗?

“汉家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片刻之后,糜旸的口中又重重地吐出了这句话。

说这句话时,糜旸的眼中又恢复了清明。

他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糜旸亦坚信,只有他才能真正一统天下!

既来柴桑,必攻建邺!

位于历陵城外的贺齐,很快就从杨赞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费益来降?”

“费益可是一个人来的?”

贺齐的语气又惊又喜。

贺齐知道费益的身份,更知道费益现本该在汉军中。

面对贺齐的询问,早就喜不自胜的杨赞连忙开口说道:

“正是费益!

他是带几名侍卫来的。”

听说费益来降,只带来了几名侍卫,贺齐脸上的喜色很快盖过了惊色。

根据贺齐之前的了解,费益手下足有数千名骁卒。

若是费益带数千名骁卒来降,在不知道他真心的情况下,贺齐还真的不敢贸然接纳他。

贺齐对山越的“反复无常”,实在是深有了解。

而如今费益只带几名侍卫来降,先不管他是真降还是假降,至少贺齐不用担心不敢接纳的事。

“快将他带到吾身前来。”

听到贺齐的命令后,杨赞如献宝般忙不迭的向外跑去。

不久后被五花大绑的费益,就被带到了贺齐的身前。

当费益被带到后,贺齐眼睛一转,脸上露出凶狠的神色,对着费益大喝道:

“大胆费益!

竟敢学孟达之事,想要蒙骗于吾乎?

吾可不是曹仁,不会轻易中你之计!”

呵斥完费益后,贺齐便一直盯着费益,想看他的第一反应。

在贺齐的目光中,费益被他呵斥后,脸上先是浮现诧异的神色,随后脸色很快变得灰败起来。

“将军要杀就杀吧!”

费益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费益的反应,令贺齐眯了眯眼睛。

费益的话,更是让贺齐感觉到自己对费益的盘问,竟如石沉大海般,一点波澜都没引起。

吾只是盘问下,你就不为自己辩解的吗?

直接一句要杀便杀,这还让自己接下来怎么盘问。

沉吟良久后,贺齐决定再试探一番。

“左右,将费益这奸人推出斩首!”

听到贺齐的命令后,帐内的吴军瞬间上前,押着费益就要朝外走去。

贺齐本以为在死亡的威胁下,费益至少应该有些反应。

岂不料,费益闭目就这么任由着吴军将他朝外押去。

十步,五步,三步

在费益离帐门口尚有一步时,贺齐终是率先忍不住。

“等等!”

贺齐的命令及时发出,费益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将军不是要杀本帅吗?”

见费益终于肯主动说话,让贺齐的心中松了一口气。

“吾杀不杀你,要看你是否真心来降。

有曹仁前车之鉴,吾不得不防。”

方才贺齐之所以一见到费益就对他喊打喊杀,实则是想诈一诈费益。

若是费益真别有企图而来,贺齐认为在他突然的死亡威胁下,费益一定会感到慌乱。

慌乱一生,突破口也就展开了。

可让贺齐没想到的是,费益面对他的威胁,竟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这倒让贺齐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见恫吓的举措无用,贺齐便只能开门见山了。

说完后贺齐依旧紧盯着费益,想着从费益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相较于方才的恫吓,现在贺齐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而随着贺齐语气的缓和,费益像是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般,他直接对着贺齐跪下哭诉道:

“孟达之事我也知晓。

但我今日来降,岂可与孟达之事相提并论?

孟达假降,乃是以书信为载体,我却是亲自来到将军身前。

难道我就一心来寻死吗?”

费益哭诉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贺齐眉头紧锁。

但很快,贺齐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费益说的很对。

汉军虽善用诈降之计,可在以往的诈降之计中,诈降的人从未自投罗网过。

诈降归诈降,谁人会真正玩命?

更何况眼下站在他身前的,是一向首鼠两端,自私自利的山越宗帅了。

听完费益的解释后,贺齐心中对费益投降一事,心中已然信上了几分。

但贺齐想再听听看,费益为何要来降他。

“你不是归降汉军了吗?

吾听说汉军对尔等山越不薄,你又为何来降?”

问完这两句话后,贺齐目光如刀,牢牢的钉在费益身上。

而听贺齐提起此事,费益脸上便浮现了浓厚的愤恨之色。

“对我不薄?

我呸!

一开始时,那蒋济是对我等礼遇有加,还做出承诺,战后要大加封赏我等。

可当来到柴桑城外后,蒋济却突然召开一次议会,说是要跟我等开诚布公。

会上蒋济将将军到来之事告知我等,说愿意让我等自己做出选择。

将军你是知道的,我等愿意归顺汉军,为的就是汉军许出的名利。

可名利易得,性命却难求。

我等怎敢与将军作对?

那一日我便在会上,与几位大帅私下商量,想要借机率兵离去。

在我等商量之时,有一些宗帅正陆续离开。

那时我尚天真的以为,蒋济真有古贤风范,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我与几位交好的宗帅想离开时,道路却被蒋济的刀斧手堵住了。

蒋济那厮就不是真的想放我们走!”

费益越说越气,说到最后,他的愤恨声响彻在整座大帐内。

而一边听着费益的叙述,贺齐一边与自己先前得到的情报进行对比。

对比之下,贺齐忍不住讥笑出声——果然不出他所料。

之前贺齐得知柴桑城外,只有一部分宗帅离开时就推断,蒋济是在故意收买人心。

在这个目的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宗帅蒋济当然可以放走,而像费益这般部众甚众的宗帅,蒋济是不可能放走的。

蒋济是大名士,凡为大名士者,有几人会真正看的上贼寇的?

对贼寇推心置腹?

简直是笑话。

贺齐不知道的是,若是蒋济自然是看不上的,但身为穿越者的糜旸却不一定。

当费益的叙述,与自身的推断契合在一起后,贺齐心中有种强烈的自豪感。

而费益接下来的叙述,更让贺齐的心变得燥热起来。

“我那时见情势不妙,便只能暂时对蒋济曲意逢迎。

蒋济便渐渐对我放松了警惕。

若一直这样下去,我倒也不想贸然逃离。

可就在不久前,蒋济突然收到消息,说是永安的吕岱将率兵到来。

当这消息在营中传开后,越来越多的宗帅再也按捺不住了。

而蒋济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便派汉军迅速控制住与我交好的好几位大帅。

我等的兵力虽在汉军之上,可蒋济的行动太过突然,许多大帅反应不及皆被控制了起来。

幸亏我早有防范,提前得到消息,与一两位好友趁着混乱及时逃了出来。

逃出来后,我第一反应就是想着找将军。”

“为何?你先前勾连汉军,吾是很可能直接将你就地正法的。”

“因为我不想从此过上提心吊胆的日子。

我这几年得罪了不少仇家,以往我麾下有数千部众,自是不惧那些仇家。

但现在我的部众,俱被控制在汉军营中。

没有那些部众,我逃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我怕死!

为了不死,我只能来寻将军,想着卖将军一些情报,希望能够戴罪立功。

来寻将军虽有危险,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我相信将军若功成,是不会亏待我的。”

费益说完后便用乞求的目光看向贺齐,希望贺齐能如其他吴将般,与他达成这个交易。

费益的话,放在其他朝代可能会让人难以理解。

贼寇想与官军做交易?

但在大吴境内不会。

数十年来,许多吴将为了功勋,私下里与山越宗帅做交易,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虽然贺齐从不屑于此道,但他对此道并非不知。

正因为知道,费益的话听起来才可信。

等费益说完后,贺齐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情报,说来听听看?”

见贺齐有动心的迹象,费益的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

费益跪着一路膝行,让自己离贺齐近些。

“将军有所不知。

我这段时日来在汉军大营内,对汉军大营的构造十分清楚。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数万山越儿郎,被汉军主要安排在哪些位置。

蒋济卑鄙的手段,早已经引得许多山越儿郎心中不满。

若是将军一旦能趁汉军不备,顺利攻入汉军大营的薄弱处,那数万山越儿郎定群起响应将军。

到那时蒋济、丁奉二贼再善战又如何?

柴桑城外的汉军,俱是糜旸的精锐。

自公安之战后,江东惧糜旸久矣,陛下对糜旸更是恨之入骨。

若将军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率先击溃糜旸的精锐,到那时将军在江东的威名,地位,岂会在陆逊之下?”

费益谄媚的神色,让贺齐感到嫌弃。

但费益的话,却让贺齐甘之若饴。

的确,贺齐可以等到吕岱、吕范援军都到来。

但他为什么一定要等?

他为什么一定要分功?

数十年来,他征战数十次,无一败绩!

哪一次作战,他不是勇猛向前,又哪一次畏缩过!

贺齐不是吕岱。

“你想要什么?”

说来说去,费益终究没说出汉军大营的薄弱处在哪里。

很明显,费益想要的报酬,不止是保住生命那么简单。

听贺齐这么问,费益最后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彭绮在豫章郡一直压我一头,我希望在战后,将军能够暗中支持我。

我以后,必以将军马首是瞻!”

费益说完后怕贺齐动怒,连忙低下了头。

见费益又想要,又不敢直说的模样,贺齐内心对费益越发鄙视。

但为了自身,贺齐还是同意了费益的请求。

不料贺齐刚同意,费益就连忙说道:

“还望将军立下字据为凭。”

费益的这句话让贺齐有些哑然。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这有什么不好吗?

费益越小人,越怕死,这说明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越真。

若真是一悍不畏死的名士来降,贺齐反倒要好好掂量了。

“呵。”

贺齐不屑的嗤笑了一声,但还是很快写好了一张字据交到费益手中。

拿到字据的费益高兴地不得了,像是一条得到了主人赏赐骨头的狗一般。

“你真像一条狗。”

留下这句毫不遮掩的鄙视话语后,贺齐让人将费益带出了帐外。

被贺齐骂做是狗,费益依旧一脸谄媚,不以为意。

直到他被吴军送出帐外。

弯着腰出来的费益,微微回首帐内。

“男儿膝下,当有黄金。”

“你真像一条狗。”

这两句话,慢慢浮现在费益的脑中。

渐渐地,费益弯着的腰直了起来。

且看来日,何人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