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捺下怒意的关羽,看着眼前向他参拜的女婿,他眼中的暖意再度浮现。
没有长辈会对晚辈的一片孝心怪罪的。
这便是马良之前要写信告知糜旸这事的原因之一,因为相比于其他人,糜旸与关羽更多了一层亲密的关系。
关羽伸出大手往糜旸的头上摸去,在此刻他不是什么威震华夏的关公,而是一位被晚辈孝心所感动的长辈。
关羽本想抚摸的是糜旸的头发,但因为糜旸这时甲胄在身,所以关羽的右手最后触碰到的只是,糜旸头上那冰冷的头盔。
当感觉到头上的兜鍪传来触碰感时,糜旸的脸上浮现些许诧异之色。
但是他随即转念一想,也就明了了。
或许在外人眼中,他是威名著于当世的左将军。
但是在关羽这些沾亲带故的长辈眼中,无论他取得多大的成就,本质上还是他的子侄。
所以关羽有这副举动很是正常。
在感觉到手中传来的冰冷感之后,关羽收起他的右手重新放回他的膝上,而后他看着糜旸问道:
“汝可知吾为何特地要将你唤来?”
关羽还是没有直接回答糜旸的问题,反而是自身向糜旸出了一个疑问。
见关羽问询自己,糜旸虽担心关羽的病情,但是长者问不可辞,按照礼数他必须要先回答关羽的疑问才可以。
反正自己现在都已经到了关羽的身边,先回答关羽的问题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在这种想法之下,糜旸开始思索起关羽的问题起来。
若按照常理来说,关羽传召自己前来樊城,是为了协助他一同击破张辽的大军的。
只是糜旸现在的身份有些特殊,单单在职权上来说,糜旸现在与关羽一样是一方都督。
当然糜旸的都督无论是从地位还是权力来说,都不可与关羽相比。
但是既然是一方都督,那么就不应该轻易离开辖区才是。
持节都督东方诸军事的关羽,自然是有权力调动糜旸的,正如当初假节钺的关羽有权力调动刘封所部一般。
但是糜旸身份毕竟特殊,加上武当城亦有一定被魏军攻打的风险,所以一般情况下,关羽只需要发一道调令,将他麾下的部分大军调走即可。
因为要想击溃张辽的数万魏军中军,关羽缺的可能是兵马,但绝不会是大将。
自关羽执掌荆州以来,他一人主导一切早已经是惯例。
以往无论面对如何恶劣的环境,关羽大多数都是一人带领着荆州大军挺过来的。
糜旸不会自信到认为,关羽特意将他调来,是想自己帮他破敌。
无论从关羽的能力或者说性格来说,关羽都不会怀抱着这样的目的。
在排除以上的可能及回想起关羽方才的表现后,糜旸试探性地做出了一个回答:
“妇翁是想教导我?”
听到糜旸的这个回答后,关羽抬起手敲击了一下糜旸的兜鍪。
关羽的手指敲击兜鍪之下,发出一声脆响。
在这声脆响响起之后,关羽爽朗的笑声应声而出。
“你还是如此聪慧。”
“就如去年你来到樊城外,向吾献策时那般聪慧。”
关羽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唏嘘之意。
去年差不多亦是这般时候,同样是在樊城之外,那时一身青衣的糜旸来到他的大帐中,向他点破孙权的阴谋,并为他设下奇计逃过人生中的一场大难。
也正是那一日,让关羽重新审视了糜旸这个一直被他所忽视的子侄,并征辟糜旸成为他的主簿。
从那一日之后,得到他赏识的糜旸就犹如一颗流星一般,在荆襄大地上肆意的绽放着他的光芒。
现在想想,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那年的青衣孝廉,现在已然成为红缨飞扬的左将军,世事变化之快,有时真会迷乱了人的心神。
但可幸的是,哪怕糜旸现今年纪轻轻已经取得了不得的成就。
但他却并没有如他所担忧的那般出现骄傲自满的心态,反而如去年一般能够进行理智的分析。
这是关羽最喜爱糜旸的一点。
而这一点也能保证糜旸将来能够走的更远。
在笑完后,关羽接着缓缓说道:“吾少年时意气犯事,遂流至涿郡,幸得遇陛下。”
“得遇陛下之后,在陛下的指导之下,吾开始研读《春秋》。”
“在数十年的研读以来,虽然吾对《春秋》的研究比不上一些大儒,但终究也算有些自身的见解。”
“《春秋》中有一句“松柏之下,其草不殖”,令吾印象深刻。
年轻时读到这句话,只觉得这句话乃是杞人忧天。
松柏之下的小草能否茁壮成长,全靠小草自身是否奋发自强,又与为小草遮挡风雨的松柏何干?”
“但随着吾年纪的增长,这几年来每当吾读至这一句话时,却总有些不一样的感受。
吾竟然会为小草最后能否茁壮成长,感到担忧起来。”
“或许吾这时已然成为那,为小草遮挡风雨的松柏了吧。”
“特别是前几日的却月破敌一战,更让吾心中的担忧越发深重。”
在说完这些后,关羽看着糜旸的眼睛,用带着沉重的语气说道:
“当日那一战吾能够取得那般大胜,诚然却月阵在其中有着重大的贡献。
但贼军那一败,亦与夏侯霸、曹泰等人才能不佳有很大的关系。”
“吾不希望将来你们亦是如此,这便是吾特意将你召来的原因。”
当关羽说到这点时,糜旸的脸上浮现赞同之色。
曹魏重用宗室是传统,就不说曹操在世时硬扶夏侯惇一事。
就说曹丕继位后大力任命夏侯尚、夏侯楙、曹真、曹休这几人就可以看的出来。
这几人全都是曹魏二代中的代表人物。
在这几人中,曹真、曹休身上还带着战功。
但是夏侯尚与夏侯楙以前就没怎么接触过军事,竟然也能成为四征四镇将军之一,而大量的有才能的异姓将领,全都要归他们领导。
曹魏不是没人才,相反曹魏的人才储备吓死人。
只是大量的人才,目前还在受宗室将领领导,不能完全发挥出才干。
而曹魏宗室的才能参差不齐,若是让曹真这种有大才的领兵还好。
若是让夏侯楙、曹泰这种无甚才能的宗室领军,哪怕曹魏有再强的国力也发挥不出来。
就如不久前的却月阵一战,若是曹真或者曹休领兵,不能说他们一定不会中关羽的骄兵之计。
但至少他们不会如曹泰与夏侯霸那般,一个如生父夏侯渊一般轻敌冒进,一个身为主帅却被副将夏侯霸牵着鼻子走,完全没自己的判断。
而在关羽说出夏侯霸与曹泰的事例后,糜旸明白了关羽内心中的担忧为何。
曹魏不看功劳,甚至不看年纪重用宗室二代,虽然从逻辑上来讲很不合理,但这就是当世的政治正确。
莫说曹魏,就是东吴亦是如此做的。
宗室、外戚本然就在政治体制中占据着超然的地位。
现在可是封建社会。
而虽然刘备起于微末,他的身边并没有多少宗亲助阵。
但是在刘备身边却有一股不是宗亲犹如宗亲的政治力量,那便是以关羽为首的元从派。
在这样的情况下,元从派的二代势必会如曹魏的宗亲二代般,陆续受到刘备的重用。
权力大的例如自己、关平、糜威,权力稍小一些的如张苞、关兴、赵统等。
毕竟目前跟随刘备的元从一代平均年龄都在六十左右,这种年纪在当世已然算高龄。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有政治智慧的刘备,肯定是会开始大力提拔元从二代的。
因为相比于荆州、益州、东州三种派系,元从派才是与刘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铁杆嫡系,更是季汉这个上市公司的原始股东。
所以元从二代开始掌权,已然是一种正在迅速发展中的趋势。
关羽的政治智慧并不低,这种趋势他当然看的很明白。
而随着自身年龄的增长及看到曹魏二代的表现,“松柏之下,其草难殖”的担忧出现在关羽的心中很是正常。
说白了关羽就是担忧等他这一代人陆续去世后,接替他们的二代会如夏侯霸与曹泰一般,被敌人有机可乘,从而让季汉让陷入危机中。
守业更比创业难,更何况因为曹魏与孙吴的存在,季汉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还会处于创业的阶段中。
再加上曹魏的底子比季汉厚太多了,曹魏的二代可以浪,但季汉并没有浪的资本。
很可能一场大败,就会让季汉的国力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
在关羽说出他心中的担忧后,他给了一些时间让糜旸消化他的话。
而关羽同时在看着糜旸的神色。
既然心中有所担忧,那么关羽就要去寻找解决心中担忧的办法。
元从二代开始掌权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元从二代们的才能肯定也是参差不齐的。
为了让这个矛盾的问题得到解决的办法,关羽想出了一个办法。
那便是为元从二代寻找一个领头羊。
元从一代的才能也是参差不齐的,但是最终元从一代能创下如今这偌大的基业,便是因为有着刘备这样的领路者。
而元从二代中的领头羊,从名义上来说本来最好的选择是刘禅,但刘禅年纪太小,再加上他的才能.
关羽从未到过益州,但是刘禅的表现,刘备时常写信向他吐槽过。
所以关羽最后将目标放在了糜旸的身上。
论对刘备的忠诚,论自身的才能,糜旸都是很好的一个选择。
而且糜旸还是大汉的外戚,所以将来有些事由他来主导,也更符合世间的舆情人心。
所以关羽才特地将糜旸召来身边,想着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多教导他。
只要领头羊的素质得到保障,那么跟在他后方的群羊,便可以大大降低陷入迷途的风险。
当然以上这一切都是关羽的个人想法,能不能让糜旸真正成为元从二代的领头羊,除了糜旸自身是否争气外,最重要的是得到刘备的同意。
但是关羽是当为则为的性格。
尽管现在刘备还未同意他的这种想法,但他可以先教导糜旸以备不时之需。
关羽没有将话说的太明白,只是关羽话中的深意,糜旸又不笨当然懂。
所以在消化完关羽的话后,糜旸的眼神中已然出现泪水。
关羽虽没有一句提及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但是他跟糜旸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在暗示他的身体状况。
那就是定然算不上好。
否则关羽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对他讲这些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自糜旸穿越以来,不管关羽对别人是如何,但是对他的器重与关爱一直都是很深重的,这是一种情义。
所以现在当得知关羽的深意之后,糜旸的反应不是开心,而是感到伤心。
见糜旸的眼中已然出现泪水,关羽却笑着抬手为糜旸拭去滑落眼眶的泪水。
“都是要当父亲的人了,也不学着稳重点。”
“为人不稳重也就罢了,用兵一定要学会稳重。”
“吾此番特意将你召来身边,便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兵者,虽是诡道,然兵者,却不全都是诡道。
你用兵善于用计,这点并无错处,但是自古以来,战场兵争除去诡道外,还有正道。”
“何为正道?列阵迎敌,以力破敌是也。”
“敌军若强,那我军就要比敌军更强!”
“天下之中智谋之辈数不数胜,总会有人可能看破你的计策,所以有时以正道破敌乃是必要。”
“以正合,以奇胜,这才是兵家的王道。
接下来你待在吾身边,要多看多学,不要因为过往取得的成就而起骄傲之心。”
对于关羽的谆谆教诲,糜旸忙不迭地点头应唯。
而在教导完糜旸这些后,关羽脸上浮现满意之色的同时,突然对着糜旸问道:“银屏还有几月生产?”
面对着关羽的这个询问,糜旸立马答道:“最多不过两月。”
关嫣经医者诊断,大约是今年2,3月左右有孕的。
现在已然是十一月,所以关嫣生产的日期并不远了。
听到糜旸这么说,关羽微微点头。
而后他让糜旸先下去好好歇息,好好养足精神应付接下来的大战。
糜旸听话起身就要往大帐外走去,但就在糜旸走到大帐门口的时候,关羽似乎还是忍不住对糜旸说了一句话:
“将银屏接过来吧,吾想亲眼看着你们的孩儿出生。”
听到关羽的这个要求,糜旸的身形一顿。
纵是英雄身,亦有儿女情长心呀。
马良在关羽的大帐外焦急地来回踱步。
在等了许久后,糜旸掀开大帐的门帘走了出来。
马良看到糜旸走了出来,他马上迎了上去,但是马良等来的却是糜旸的摇头。
马良苦苦等待的是什么,糜旸当然知道。
但是从刚才关羽与他的话语之中,糜旸已然知道关羽的态度。
关羽是极有主见的人,关羽能对他说那些话,就说明关羽心中已然有着决断。
在这种情况下,既是下属又是晚辈的他,是大概率劝不动关羽的。
只是面对马良失望的神色,糜旸却对着他透露出一个消息。
“陛下将至。”
当听到这四个字后,马良的脸上露出喜色。
刘备的到来,或许是转机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