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咩、犬吠、牛哞、虎啸
是拍打天堂之岸的波涛。
我的金星受了伤,或被放逐。当某个行星不在原本栖居的星座中时,人们便这样说。除了金星,主导着我上升星座的冥王星与之相位也不佳,我认为这种情况使我患上了懒惰金星综合征,这是我为这一现象起的名字。这通常是指那些天赋异禀,却没有好好发挥自己潜力的人。这样的人天资聪颖却无心学习,反倒把头脑用在打牌和赌博上。他们本来有美好的躯体,却毁于不知爱惜、滥用药物,以及不听从医生的嘱咐。
这时的金星代表着一种奇怪的懒惰:生命中的机会就这样从指缝中溜走,只因睡过了头,或是不情愿,或是迟到,又或是疏忽大意。于是生活变成了纵情享乐、半梦半醒、不思进取、丧失斗志。有的只是慵懒的上午、未开封的信件、拖延的工作、搁置的项目。这类人不服从于任何权力机关,懒散而默默无闻地走着自己的路。可以说,这种人一无是处。
如果当时我努力一下,说不定九月份就能回学校了,但我没能迫使自己迅速振作。孩子们落下了一个月的课,使我深感内疚。可我又能怎样呢?那时我浑身都在痛。
直到十月我才回去上班。我已经感觉好多了,甚至每周组织两次英语角,还把学生们落下的课都补上了。然而后来我却没法再正常工作。从十月开始,孩子们逐渐不再上我的课,大家都在铆足了劲为新礼拜堂的落成和祝祷典礼做准备。新建的礼拜堂是献给圣休伯特的,因此将在11月3日的圣休伯特节举办落成仪式。我不希望孩子们离开学校,宁可让他们多认识几个英语单词,也不愿让他们背诵那些圣人的生平。最后年轻的女校长不得不介入进来。
“您未免说得太夸张了。有些事必须得优先考虑。”她说,听起来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我认为“优先”一词与“死者”或“同居者”这两个词一样恶心。可我不愿,真的不愿为了孩子们的课,为了这些恶心的词语与她争吵。
“您也会去参加礼拜堂的祝祷典礼的,不是吗?”
“我不是天主教徒。”
“这无所谓。无论接受与否,我们都是在基督教文化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的。您就来吧。”
这种论点使我猝不及防,于是我便沉默了。只得利用下午的英语角给孩子们补课。
此后迪迦又接受了两次警方的问询。征求他本人意见后,最后警察局还是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他只需要继续在那儿干到年底。关于辞退一事,他们给出了一些含糊的理由,就是警局工作量减少、节约开支这类惯用借口。像迪迦这样的人铁定是第一批被裁掉的。可我却认为,这与他提供的口供有关。难道他被警方怀疑了?迪迦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早就拿定主意要做布莱克诗歌的波兰文版译者。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是一个美好的想法。
此外,迪迦还在着手进行自己的调查,这倒也不足为奇。因为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警方的新发现、新进展,希望他们能一举侦破这一连环凶杀案。迪迦甚至为此找过福南特沙克的夫人和董事长夫人,锲而不舍地调查她们的行踪。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我们可以得知,三人皆因头部受到重击而死,但却不知道凶器为何物。据我们推测,凶器有可能就是一块木头或一根粗壮的树枝。如果真是如此,皮肤上应留下特殊的痕迹。可就目前来看,凶手使用的更有可能是一个表面光滑、坚硬的大型工具。除此之外,警察还在案发现场发现了少量动物血迹,极有可能是属于鹿的。
“我说对了,”我固执地重申道,“你们看,是鹿吧?”
迪迦则倾向于认为他们的死与利益纠纷有关。众所周知,福南特沙克曾向警察局长行贿,而那天晚上他恰好从福南特沙克家回来。
“有可能是福南特沙克跟踪他,想把钱拿回来。他们推操了起来,之后警察局长便掉了下去。福南特沙克也因惊吓过度,没去找钱。”迪迦若有所思地说道。
“可又是谁谋杀了福南特沙克呢?”鬼怪提出的问题颇有道理。
其实我倒是喜欢这种坏人互相残杀的观点。
“哦,那可能是董事长?”鬼怪又凭空猜测起来。
可能警察局长在包庇福南特沙克犯下的某些罪行。但他是否参与了福南特沙克的勾当,我们尚不清楚。如果是董事长杀的人,那又是谁杀了董事长呢?也许有人要向他们三人复仇,肯定也涉及一些利益纠葛。难道真的与黑帮有关?警方有相关的证据吗?很有可能警局里还有其他人也被牵扯进了这些黑暗交易中,所以调查才遇到如此大的阻力。
我已经不在人前说自己的观点了,那些话确实只会让我沦为笑柄。“灰女士”说得对:人们只能理解他们为自己发明的一切和赖以生存的基础。地方官员的腐败和利益输送行为也更符合电视和媒体的报道趣味。因为无论是报纸还是电视,一般都不会关注动物,除非动物园里跑出了一只老虎。
万灵节一过,冬天就来临了。这时秋天会把自己的工具和玩具都收起来,拂去那些无用的树叶,把它们扫到田埂旁。草地也失去了色彩,变得黯淡无光。大雪落在犁过的田野上,一切都是如此的黑白分明。
“用你的犁碾过亡者的尸骨吧。”我对自己说着布莱克的诗句。但是,真的如此吗?
我一直站在窗前,看着大自然匆忙地整顿清理,直到夜幕降临。从此,冬天将在黑暗中前进。第二天一早,我把在“好消息”那儿买的红色羽绒服和羊毛帽子找了出来。
“武士”的窗户上结了一层霜,薄薄的,轻盈得如太空中的菌丝。万灵节过后的第二天,我开车到市里,打算看望一下“好消息”,再买一双雪地靴。毕竟到了该未雨绸缪的时候了。那天天空压得很低,和往年这时候一样,墓园里的烛光还没燃尽。透过铁丝围栏,我看到彩灯在白日里闪烁,就好像人们想用这微光来拯救落在天蝎座那逐渐衰退的太阳。冥王星接过了对世界的掌控,让我悲从中来。昨天我给我那些友善的雇主们去了邮件,告诉他们今年冬天我不能再为他们照看炉子了。
走到半路我才想起来,今天正是11月3日,是市里举办圣休伯特节庆祝活动的日子。
每当人们组织一些卑劣无耻的活动时,总是最先把孩子们牵扯进去。我记得当初他们就是这样让我们参加五一劳动节游行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现在的孩子们则要参加科沃兹克县“圣休伯特——当代环保主义者的典范”青少年造型艺术大赛,接着还要进行演出,介绍这位圣人的生平。为此,早在十月份我就给教育委员会写了一封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这与其他很多事一样,都是可耻的丑闻。
柏油路上停了许多车,就像平日里举行弥撒时一样。于是我决定进教堂看看孩子们牺牲了英语课,花了一整个秋天准备的活动效果如何。我看了一眼手表,看来弥撒已经开始了。
我有时会走进教堂,与人们安静地坐在一起。我喜欢这种状态,大家都待在一起,却无须相互攀谈。一旦可以说话,人们就会开始胡说八道,东拉西扯,甚至瞎编乱造,四处炫耀。而像这样一排排坐着,每个人都会陷入沉思,在脑海里回忆着最近的遭遇,畅想着未来的期许,通过这种方式来把控自己的人生。我和其他人一样坐在长椅上,陷入了一种下意识的半清醒状态。我慵懒地思考着,思想好似来自身体之外,来自他人的头脑,也可能来自不远处那个木雕的天使。与在家时不同,在这儿总能产生一些新的想法。从这方面来看,教堂是个好地方。
有时我甚至有这种感觉,在这个地方只要我想,就能读出别人的想法。好几次我在脑海中听到了他人的想法:“卧室的新壁纸要什么样式的?是表面光滑的好一些,还是带精致点缀的?存在账户里的钱利息太低,其他银行利率更高,周一得赶紧查一查它们的利率,好把钱转出去。她的钱是哪儿来的?她怎么买得起这些东西?她穿的是什么?可能他们不吃不喝,挣来的钱全都买衣服了……看他苍老的样子,头发都白了!谁能想到他以前是村里最英俊的男人啊!可现在呢,是个什么样子?老态龙钟啦……我直白地告诉医生:我想要病假证明……绝对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不会任人宰割……”
这些想法有什么问题吗?我有其他的想法吗?无论上帝是否存在,至少他给予了我们一个可以安静思考的地方,或许祷告的意义正在于此——安静地思考,无欲无求,只是把自己头脑里的思绪梳理清楚,这样便已足够。
然而,一旦最开始那段愉悦放松的时刻过去,从儿时起就萦绕于心头的问题又会重现。也许我夭生就有点幼稚。上帝如何能同时聆听全世界那么多的祷告呢?要是它们相互矛盾怎么办呢?上帝会听混蛋、魔鬼和恶人的祈祷吗?他们会祈祷吗?有没有上帝不存在的地方?上帝会存在于狐狸养殖场里吗?他会怎么看待那个地方呢?上帝会在福南特沙克的屠宰场里吗?他去那儿吗?我知道这些问题既愚蠢又天真,神学家们一定会笑话我。正如那些吊顶装饰的人造天空下悬挂着的天使一样,我也有一个木头脑袋。
沙沙神父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我的思路。每当他动起来的时候,我总觉得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在黝黑紧实的皮肤包裹下沙沙作响。他的黑袍蹭着裤子,下巴蹭着罗马领,关节吱呀作响。这位神父真是神的造物啊!他皮肤干瘪、沟壑纵横,任何一处的肌肤都显得松垮而多余。人们说他以前很胖,后来通过手术进行了治疗,把半个胃都切去了。可能正是因此,现在才如此消瘦。我不禁想,也许他整个人根本就是用灯笼罩上那层宣纸糊的人造物,中空且易燃。
今年年初,当我还在为失去“小姑娘们”而悲痛欲绝的时候,神父来看望了我。那时他正挨家挨户地唱圣诞颂歌。他的辅祭们先到了我家,小伙子们穿着厚实的衣服,外面还披了一身白色常服。通红的脸颊削弱了他们作为神父使者的威严。我偶尔会吃酥糖,于是就把家里的酥糖掰了几块给他们。他们吃完后唱了几首歌就离开了。
沙沙神父气喘吁吁地快步走到我家,还没来得及抖掉鞋子上的雪,就径直走进了我的小客厅,直接站在了地毯上。他用洒水器往墙上撒了圣水,目光低垂着做了祷告。然后迅速地把圣像放在桌子上,随即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这一切。我感到他在我家待得并不自在,恨不得马上离开。
“喝点茶吗?”我怯生生地问。
他不想喝。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我看到辅祭们正在房前打雪仗。
我突然有一种荒唐的冲动,想把自己的脸紧贴在他洁净笔挺的宽大袖子上。
“为什么哭泣?”他用了一个奇怪的无主句。在宗教语言里的往往只说“害怕”而不说“恐惧”,只说“引起重视”而不说“注意”,只说“提升”而不说“学习”。但这对我丝毫没有妨碍,我继续哭泣着。
“我的狗死了。”我终于说了出来。
那是个冬天的下午,黑暗已透过小窗涌入室内,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理解这种痛苦。”过了一会儿他说,“但它们只是动物啊。”
“它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家庭的一分子,是我的女儿。”
“请不要亵渎上帝。”他勃然大怒道,“不能把狗当作女儿。”
“别再哭了,祈祷吧,这样能减轻痛苦。”
我拉着他那整洁、精致的袖子,把他拽到窗边,指着那片小墓地。被雪覆盖的墓碑悲戚地立在那里,其中一个墓碑上点着一盏小灯笼。
“它们死了,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它们应该是被猎人射死的,您知道吗,神父?”
他一言不发。
“我希望自己至少能把它们埋葬起来。要我如何忘记这种悲痛?我甚至连它们是怎么死的、尸体在哪儿都不知啊。”
神父开始焦躁不安。
“不可将人与动物相提并论。建这种墓地是罪过,是人类的傲慢。上帝将动物置于低人一等的位置,它们应该服从人类。”
“请您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或许您知道?”
“祈祷。”神父答道。
“为它们?”
“为自己。动物没有灵魂,非不朽之身,不会得到救赎。所以,为自己祈祷吧。”
差不多一年前的这些悲伤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徘徊,当时的我还不明白,不像现在。
弥撒还在继续。我坐在三年级的孩子身旁,一个离出口不远的位置。他们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古怪一些,大部分孩子装扮成了鹿、麋鹿和野兔。他们戴着卡纸做的面具,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上台表演了。我这才明白,演出会在弥撒结束之后举行。孩子们特意为我腾了个位置,于是我坐到了他们中间。
“你们要演什么?”我低声问三年级A班的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很好听,叫雅高妲。
“圣休伯特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只鹿。”她说,“我演野兔。”
我朝她笑了笑。但实际上我并不十分明白这个逻辑:在成为圣人之前,休伯特是个不中用的败家子,钟情于打猎和杀戮。一次打猎时,他在猎物的头上看到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于是他跪了下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的罪孽深重。从此痛改前非,再不杀生,最终成为圣人。
为什么这种人会成为猎人的守护神?整个故事缺乏基本的逻辑。信奉休伯特的人若想要追随他,就应该停止杀戮。如今猎人却将他作为了守护神,他岂不成了自己所犯下罪孽的守护神了?人们就这样把他变成了罪恶的守护神。我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与雅高妲分享我的疑惑。我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神父还在高声唱诵圣歌。我只在心里提出了一种假设:这是一种概念的反向挪用。
教堂里座无虚席,不仅是因为他们把小学生们都赶到了这里,还因为前排坐满了陌生男子。他们的制服看得我眼睛发绿。祭台两边还站着另一些人,手里拿着垂下的彩旗。沙沙神父今天也穿得十分隆重,他松垮的、发灰的脸上面色深沉。我焦躁不安,无法像平常一样陷入沉思,进入自己最沉迷的那种状态之中。我感到体内开始振动,自己也正慢慢地被这种状态所支配。
有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臂。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高年级的格热西,他的一双漂亮眼睛透着机灵。我去年教过他。
“您的狗找到了吗?”他小声问道。
我一下想起去年秋天和他们班的同学一起在围栏和车站贴告示。
“格热西,很遗憾没找到。”
格热西眨了眨眼。
“节哀顺变,杜舍依科女士。”
“谢谢。”
教堂里只听得见人们清嗓子,还有鞋与地面的摩擦声,而沙沙神父的声音却打破了这冰冷的寂静。所有人都颤抖了一下,跪了下来,那声响大到直冲拱顶。
“上帝的羔羊啊……”头顶的声音如雷鸣般响亮,我还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奇怪的嗡嗡声人们正一边向羔羊祷告,一边敲击着自己的胸口。
随后,忏悔的罪人们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双臂在胸前交叉,双目圆睁着走向祭坛。虽然过道上出现了混乱,但是在这儿,所有人都比平时来得和善。大家无须交流随即便互相让路,表情看起来庄严肃穆。
我忍不住在想:他们肚子里装着什么。他们今天和昨天都吃了什么?火腿已经消化掉了吗?母鸡、兔子和小牛已经从他们的胃里挤出来了吗?
坐在前排的绿衣部队也站了起来,排列整齐地朝着祭坛移动。沙沙神父正在辅祭的簇拥下沿着围栏移动,又象征性地给他们每人喂了一块肉。可那是肉啊,是鲜活生命的躯体。
如果真的存在什么善良的上帝,无论是以什么形象,一只绵羊、一头奶牛,哪怕是一只鹿,这时他都应该现身示人,发出雷鸣般的怒吼了。即便他不能亲自现身,也应派出助理神父和充满激情的大天使前来,一劳永逸地为这可怕的伪善画上一个句号。当然了,最后一定没人出面干预,谁也不会去干预。
此刻人们脚步的摩擦声逐渐微弱,聚集成一团的人群终于慢慢分散,坐回了长椅上。在一片肃静中,沙沙神父开始郑重地清洗圣器。我认为那儿若是放上一个小型洗碗机或许会对他有帮助,能放进一套餐具就行。只需一个按钮,他便可节省出许多时间来布道。他走上了讲道坛,整理了一下带蕾丝边的袖子。此时我又回忆起一年前他们出现在我家时的场景。只听神父说道:
“我很高兴能够在这个幸福的日子里和大家一起为我们的礼拜堂祝祷。让我更为激动的是,我能够作为猎人们的神父参与到这项富有意义的活动中。”全场一片寂静,好似盛宴过后,每个人都需要一点时间安静地消化一下。神父环视了一周在场的所有人,继续说道: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正如你们所知,多年来我一直守护着勇敢的猎人们。作为他们的神父,我为各个狩猎点祝祷,组织了许多聚会,举办圣礼,将死者送往‘永恒的狩猎场’。我一直关心与狩猎相关的道德问题,尽量为猎人们提供精神上的帮助。”
我开始焦躁不安。神父接着说:
“这座漂亮的圣休伯特礼拜堂位于我们教堂的中殿。礼拜堂的祭坛上立着圣像,不久后还会增加两个彩色玻璃花窗作为装点。其中一扇窗上画着传说中圣休伯特在狩猎时遇到的那只带着十字架光芒的鹿;另一扇窗上则画着圣休伯特本尊。”
信徒们顺着沙沙神父手指的方向望去。
“最早提出建礼拜堂的,”神父接着说道,“是我们勇敢的猎人们。”
现在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前排,我也朝那边望去,虽不情愿。这时,沙沙神父清了清嗓子。看得出来,他准备开始进行一场庄重的演讲。
“我的兄弟姐妹们,猎人是上帝的使者与伙伴,他辅助上帝创造并照顾动物们。人类生活的大自然需要我们的帮助才能生生不息。猎人们狩猎符合捕猎法则。他们定期给动物喂食,建造了,”说到这儿他偷偷看了一眼笔记本,“41个鹿喂食架,4个麋鹿喂食架,25个野鸡喂食点以及150块盐舐砖……”
“之后就可以在这些喂食架旁向动物开枪。”我大声地说着,坐在我身旁的人转过身来,眼里带着责备。“就像是邀请别人吃饭,然后将他谋杀。”我补充道。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他们都是我教过的孩子,是三年级B班的。
沙沙神父还在继续演讲,由于距离我很远,他没听到我说的话。他站在讲道坛上,把手塞到法衣的蕾丝宽袖里,抬眼望向教堂的拱顶,很久以前画上去的星辰已开始脱落。
“……仅今年的狩猎季他们就为这里的动物们准备了15吨浓缩饲料过冬……”他列举着,“多年来,我们的猎人社团一直在购买野鸡放生到大自然中,以此为游客提供付费打猎服务,此举改善了社团的经费状况。我们一直尊崇着狩猎的传统习俗,所有新成员都要通过筛选并进行宣誓。”他的语气充满骄傲,“一年中最重要的两次狩猎分别是圣休伯特节,也就是今天,以及平安夜。我们在进行狩猎时一直遵循着传统并尊重狩猎规则。然而更重要的是,我们渴望感受自然之美,守护传统习俗。”他继续激动地说,“现在还有很多偷猎者,他们不遵守大自然的法则和约束,不遵守狩猎规则,以残忍的方式猎杀动物。而你们是遵守规则之人。幸而如今狩猎的概念已经改变,我们不再被视为但凡遇到会动的东西都统统射杀的人,而是守护自然之美,守护秩序与和谐的人。近年来,我们亲爱的猎人们建起了自己的猎人之家,他们经常在那里见面,讨论狩猎文化、道德、纪律和安全,以及其他感兴趣的问题……”
我大笑着一声冷嘲,以至于半个教堂的人都转身看向我。笑到快喘不上气时,一个孩子给我递了一张纸巾。同时,我感到双腿僵硬起来,我知道麻木、疼痛马上就要来临。我不得不活动一下双脚和小腿肌肉,若不这么做,用不了多长时间剧烈的疼痛就会向我的肌肉袭来。老毛病似乎要犯了,但我同时觉得这样反倒很好。是的,来了,它开始发作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起来像集中营哨台的狩猎塔会被称作“讲道坛”了。站在狩猎塔上的人凌驾于其他生物之上,掌握着它们的生杀大权。他们变成了篡夺王位的暴君。神父情绪激昂,几近兴高采烈地说:
“把土地变成你们自己的吧!上帝的这句话正是要告知我们,告知猎人们,是上帝使人类成为辅助者,让我们参与创造万物,并完成自己的使命与杰作。‘猎人’这个名字中包含‘思想’一词,这意味着猎人们清醒、理智、周到地完成上帝赋予他们的任务,照顾大自然——这份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祝愿你们的社团发展壮大,继续惠及他人和整个大自然……”
我费力地从自己的那排座位里出来,迈着僵硬到奇怪的步伐,走到了讲道坛底下。
“喂!你给我从那儿下来!”我说,“快点儿!”
教堂里突然一片寂静,我心满意足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拱顶和中殿之间回荡,愈发响亮;难怪在这里演讲可以达到忘我的状态。
“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下来!”
沙沙神父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地俯视着我。他的嘴轻轻地动着,像是震惊过后努力寻找着恰当的措辞,最后却还是失败了。
“呃,呃。”他重复着,语气既不像是无助,也不像是挑衅。
“立刻从讲道坛上下来!给我从这儿出去!”我喊道。
我忽然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一个穿制服的人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推开了他,接着又跑过来一个人,两个人用力擒住了我的双臂。
“谋杀犯。”我说道。
孩子们看着我,惊恐万分。穿着演出服装的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不真实,就像是即将要诞生的一个全新的半人半兽物种。人们开始在座位上躁动不安,愤慨地窃窃私语着,但在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同情,这使我更加愤怒。
“你们看什么看?”我哭喊着,“你们是睡着了吗?听到这一派胡言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们已经失去理智了吗?你们的心呢?心还在吗?”
我不再挣扎,任由他们将我赶出了教堂。我在门口转过身来,冲着所有人喊道:
“你们都出去!所有人都出去!现在、立刻!”我挥动着双手,“快走!嘘!你们被催眠了吗?你们连最后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吗?”
“请冷静点。这儿凉快一些。”到外面后其中的一个男人说道。另一个人故作威胁地说:
“不然我们就报警了。”
“你们说得对,是应该报警。有人在这儿教唆犯罪。”
他们把我扔下之后,用力地关上了门,好让我没法再回到教堂里。我猜想沙沙神父肯定还在继续布道。我在矮墙上坐下,慢慢恢复了过来。愤怒已然消逝,寒风使我涨得通红的脸凉了下来。
愤怒总会在自己身后留下许多空白,这些空白会立刻被洪水般的悲伤填满,然后如江河一样奔流,无始无终。当泪水袭来,这江河之源将再次充沛。
我看到两只喜鹊在神父宅邸前的草坪上嬉戏,像是想要哄我开心。它们仿佛在说:“别太在意,时间站在我们这边,这件事必须得有人去做,别无他法……”它们好奇地观察着闪闪发亮的口香糖纸,之后其中一只喜鹊把它叼在嘴里飞走了。我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它,它们的窝可能就在神父宅邸的房顶上。喜鹊。纵火犯。
第二天,虽然我没课,年轻的女校长还是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在下午教学楼里没人的时候去一趟学校。她主动给我端来一杯茶和一块切好的苹果蛋糕。我早已洞悉她的意图。
“雅妮娜女士,您是知道的,那事发生以后……”她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不是什么‘雅妮娜女士’,我之前已经请你不要这么叫我了。”我纠正了她,但这么做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无非是想用这样的称呼来建立自信。
“……杜舍依科女士,好吧。”
“是,我知道。我希望你和孩子们能够听进我说的话,而不是听那些猎人们的。他们的话只会玷污孩子。”
女校长清了清嗓子。
“您已经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且这件事还是发生在教堂里,在孩子们的面前。对他们而言,神父和教堂都具有特殊意义。”
“有特殊意义?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再听这种东西了。你自己也听到了。”
女校长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另一边,对我说道:
“杜舍依科女士,您说的不对。我们的生活中有一些固有的规矩和传统。我们不可能就这样摒弃一切……”很明显她现在准备行动了,我也已经猜到她要说些什么。
“我不希望像你说的那样摒弃一切。我只是不允许他们教唆孩子作恶,教导他们伪善。赞美杀戮是一种恶行,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女校长双手托着下巴,低声说:
“我必须与您解除劳动合同。您肯定也已经猜到了。至于这学期,您最好争取休病假,那我就感激不尽了。正好您之前也的确生病了,现在可以继续休病假。请您理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英语课呢?以后谁教英语?”
她面红耳赤。
“我们的宗教课老师上过英语学校。”她说着,同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何况……”她迟疑了一下,说道,“之前我就听到过传言,说您用非常规方法教外语。您是不是带着孩子们点蜡烛、放烟花,后来其他老师反映教室里有烟。家长们担心这是撒旦教,是某种撒旦教的仪式。他们就是如此简单天真的人……您还给孩子们吃奇怪的东西。榴莲糖,是什么东西?要是哪个孩子食物中毒了,谁能负责?您考虑过吗?”
她的这些论点让我无力反驳。我一直争取给孩子们制造惊喜,以此激发他们的兴趣。我感到身体的力量已经枯竭,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双脚拖着身体,我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用余光看到她慌张地整理着办公桌上的纸张,双手一直在颤抖。可怜的女人。
我需要的东西“武士”里都有。眼前的日暮正于我有利。对我这种人来说,它始终都是有利的。
芥末汤做起来很快,且不费工夫,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先在平底锅里放上一点黄油,再加入面粉,就像做贝夏梅尔酱一样。
面粉把化开的黄油充分吸收,然后满满地膨胀开,这时候按一比一的比例加入牛奶和水。面粉和黄油的嬉戏就这样遗憾地告终了,但汤汁也随之而成。现在,得往这尚且清澈、纯净的液体里加点盐、胡椒和葛缕子,煮沸后就可以关火了。这时候再加入三种形态的芥末:法式第戎颗粒芥末酱、光滑的奶油状萨列普塔芥末酱或甜芥末酱,还有芥末粉。重要的是不要把芥末煮沸,那样的话汤会失去本身的味道,还会变苦。我一般会再配上油炸面包块,我知道迪迦很是喜欢。
他们三人一起来了,我还在想是否带来了什么惊喜。他们的模样是如此严肃,我甚至还想着是不是自己过生日。迪迦和“好消息”穿着一模一样的漂亮冬衣,使我忽然想到他俩正好可以凑成一对。两个人都长得精致,像是路边娇小的雪钟花。鬼怪看起来阴沉沉的,双脚磨蹭了许久,还不停地搓着手。他带来一瓶自己酿的野樱莓酒。我从来喝不惯他酿的酒,他总是舍不得加糖,连他酿的利口酒回味起来都带着一种苦涩。
他们坐在桌旁,而我还在炸着面包块。看着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是时候该分别了——我的脑海中萦绕着这个想法。突然,我开始用另一种方式看待我们四人,仿佛我们有许多共同点,仿佛我们是一家人。我意识到,我们都属于那种被世界认作无用的人。我们没做过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既没提出什么重要的思想,也没产出有用的东西和粮食,我们不会耕种,更没有推动经济。除了鬼怪之外,我们其余人都未曾繁衍过后代。即便那是“黑大衣”,鬼怪也总归有个儿子。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为世界带来任何有用的东西,没有任何的发明创造。我们没有权力,除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他什么也没有。我们做着对别人而言无足轻重的工作。即使我们消失,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根本没人会注意到。
透过夜晚的宁静和厨房炉火的咆哮,警笛的轰鸣声随着狂风从下面的村子传来。我在想,他们是否也听到了这不祥的声音。但他们正轻声讲话,靠在一起,很是安静。
当我把芥末汤倒进小碗里时,情绪突然翻涌起来,眼泪汹涌而下。幸好他们聊得起劲,并没有注意到。我拿着锅退到窗前的操作台后,在那里偷偷地看着他们。我看到鬼怪苍白而蜡黄的脸,脸颊的胡子刚刚刮过,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两边;我看到“好消息”的侧脸,鼻子和脖子线条优美,头上系着彩色的丝巾;我还看到迪迦的背影,瘦小的他弓着腰,穿着一件针织毛衣。他们将来会怎样?这些孩子们能应付得来吗?
我能应付自如吗?毕竟我也和他们一样。我一生所获未给任何事物带来价值,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是如此。
可我们为何要做有用之人,对谁有用?是谁把世界划分为有用和无用,又有什么依据?难道飞廉就没有活着的权利?在仓库里偷吃粮食的老鼠呢?还有黄蜂、雄蜂、野草和玫瑰,它们都没有权利活着吗?谁有这样的智慧去评判孰优孰劣?一棵大树蜿蜒曲折,满身树洞,却能免遭砍伐而屹立百年,只因无法用来制作任何东西。像这样的例子使我们这样的人受到不少鼓舞。人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
“下面的村子里有一片火光。”鬼怪站在窗边说,“是什么东西着火了吧。”
“你们过来坐下吧。油炸面包块好了。”直到确认眼泪已干,我才敢请他们上桌。但他们都站在窗前,沉默着,之后又看向了我。迪迦脸痛苦,鬼怪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好消息”——眼神悲伤地看着我,这眼神使我的心碎。
就在这时,迪迦的电话响了。
“别接!”我喊道,“这里是捷克的网络,漫游费很高的。”
“我必须得接,毕竟我还在警察局工作着呢。”迪迦说道,随后接起电话说,“喂?”
我们急切地望着他。芥末汤已经凉了。
“我这就来。”迪迦说完,一阵恐慌向我袭来,一切都将逝去,“现在”永远不会再回来。
“神父宅邸着火了。沙沙神父死了。”迪迦说完,却并没有起身离开,反倒开始坐在桌旁,僵硬地喝着汤。
我正处于水逆时期,此时更适合书面表达,而非言语。我本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女作家,但又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行为动机。我必须告诉他们,但同时又不知应该如何表达。怎么把这一切组织成语言?纯粹出于忠诚,我必须要告诉他们我做了什么,在他们从别处得知之前。可迪迦却先开了口。
“我们知道是你。”他说,“所以我们今天才过来的。就是为了想出个办法。”
“我们是想来带你走的。”鬼怪哀伤地说着。
“但我们没想到你会故伎重演。是你干的吗?”他把没喝完的汤推到一边。
“是。”我答道。
我把锅放回厨房,脱下了围裙,然后站在他们面前,准备接受审判。
“知道董事长也死了之后我们才想到这一点。”迪迦低声地说,“那些甲虫。只有你能做到。波罗斯也可以,但波罗斯已经离开很久了。我还特意给他打了电话确认此事。他不相信是你,但却坦承他那宝贵的信息素确实无故丢失了。他当时在原始森林里,因此有不在场证据。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你会和董事长这种人有瓜葛。后来我猜到,这肯定与小姑娘们有关。况且你也没有掩盖他们打猎的事实,对吧?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现在看来,沙沙神父应该也打猎。”
“他是他们的随队神父。”我嘀咕道。
“之前看到你车里装的东西,我就已经有所怀疑。但我没对任何人说起。可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的‘武士’就像一辆突击车一样?”
我突然感觉两条腿不听使唤,一下坐在了地板上。一直支撑着我的力量已经离开了我,像空气一样蒸发掉了。
“你认为他们会逮捕我吗?他们现在是想把我再抓到监狱里去?”我问道。
“你杀了人。你知道吗?你明白吗?”
“别急,”鬼怪说道,“慢慢来。”
迪迦侧过身来,抓着我的双臂使劲摇晃着我的身体: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做到的?为什么?”
我跪着挪动到了餐具柜前面,从蜡布下面拿出一张照片,这正是我从大脚家拿来的那张。我把照片径直递给了他们,自己没再看一眼。它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照片上的一丝一毫我都已经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