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雀翅膀受了伤,
智天使也停止了歌唱。
每到五月,牙医会把他古董般的牙钻和同样老旧的牙科治疗椅搬出来,不情愿地宣告春天的来临。他用抹布擦了几下灰尘,一下、两下,扫去上面的蛛网和干草。这两个器械在谷仓里度过了整个冬天,只是偶尔急用时才拿出来。冬天牙医基本不工作,这个季节什么都做不了,人们也不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另外,冬天天黑得早,牙医眼神还不好,他需要的是五六月明亮的光线,可以直接照到病人的嘴里。他的病人都是森林里的工人和长着大胡子的男人,这些人整天站在村里的小桥上,所以大家都说他们醉心于“桥梁建设”。
四月里地上的泥土就干透了,我借着每天散步巡视的机会,越发大胆地在附近探险寻奇。牙医住在采石场旁一个叫阿赫特豪兹亚的小村落里,我很喜欢在这个季节到那里转转。像往年一样,我又看到了令人惊奇的景象——湛蓝的天空下,嫩绿的草地里,立着一把破旧的白色牙科椅。上面总是半躺着一个朝太阳张着嘴的人。牙医手里拿着牙钻,俯身站在治疗椅旁。他的一只脚有节奏地踩着椅子上的踏板,这种单一的律动从远处难以察觉。几米外还站着三两个人,他们安静地喝着啤酒,心会神凝地盯着这一幕。
牙医的主要工作是给人拔掉蛀牙,至于治疗——只是偶尔为之。他还会做假牙。在注意到牙医的存在之前,我曾思考过多次——住在这附近的究竟是什么人种?他们当中很多人的牙齿都很有特点,好像都属于同一家族,有着相同基因和星盘结构。尤其是那些老人,他们的牙又细又长,泛着蓝影。真是奇怪的牙齿!我还有另一种假设,因为听说普瓦斯科维什附近的地下深处含有铀矿,容易引发各种异常,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些都是牙医做的假牙,是他的商标,他的品牌。如同每个艺术家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认为,如果他在这儿行医合法,那么真该成为科沃兹克山谷的一处旅游景点。可惜多年以前他就因酗酒被吊销行医执照了。奇怪的是,他的执照竟不是因视力不好而吊销的,毕竟对他的病人来说,这个问题可是要危险得多。牙医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其中一个镜片是用胶带粘上的。
那天牙医正在给一个男人钻牙。因为喝了用来麻醉的酒,病人的脸有一些麻木,但还是疼得酬牙咧嘴,因此我很难看出他脸的轮廓。牙钻吓人的声音直钻入脑中,唤醒了童年噩梦般的记忆。
“最近过得如何?”我打了声招呼。
“还凑合。”他咧着嘴笑着,让我想起了一句老话——“医者自医”。“您很久没来了。我们上次见面好像是您在找……”
“是,是。”我打断了他,“冬天没法走这么远。我还没蹚出雪地,天就黑了。”
说完他又开始钻牙,我和另外几个凑热闹的人静静地观察着牙钻是怎么在人的嘴里工作的。
“您看到白狐了吗?”一个男人问我。他模样俊俏,如果人生境遇不是如此,说不定会成为一个电影明星。可如今,他的英俊已消失在皱纹的深浅沟壑中。
“可能是福南特沙克逃跑之前放出来的。”另一个人说。
“应该是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我断言,“很可能是狐狸把他给吃了。”
牙医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把牙钻钻得更深了。可怜的病人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能不钻牙,直接给它补上吗?”我问道。
然而,没人在意病人的感受。
“先是大脚,然后是警察局长,现在是福南特沙克……”那个俊俏的男人叹了口气,“没人敢出门了。天黑以后,所有要在屋外干的活我都让婆娘去干。”
“您的做法很机智。”我回应着,接着又慢慢说道,“这是动物们在向他们复仇,因为他们打猎。”
“呃……大脚也不打猎呀。”那个俊俏的男人提出了质疑。
“但他偷猎啊。”另一个人说,“杜舍依科女士说得对。这儿偷猎最频繁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牙医在小盘子上抹了一点白色药膏,然后用调拌刀把它放进钻开的牙里。
“是,有这个可能。”他自言自语,“这事真的很有可能,公正总还是有的吧。对,是的,肯定是动物。”
病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您相信神意吗?”牙医突然问了我一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病人旁边,声音里带着挑衅的意味。
男人们冷笑着,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我还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相信。”还没等我回应,他已开了口,同时友善地拍了一下病人的后背,病人心满意足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一位。”他说。看热闹的那伙人里走出来一个人,不情愿地坐在了椅子上。
“有什么问题?”牙医问。
那人把嘴张大以示回应,牙医往里看了一眼,立即向后退了一步,大喊道:“见鬼!”这句话无疑是对这个病人的牙齿状况最简洁的评价了。他用手指测试了一下病人牙齿的牢固程度,然后从身后拿了一瓶伏特加。
“拿着,喝了它。咱们把它拔了。”
男人模糊地轻声嘀咕了几句,这个意外的“判决结果”令他垂头丧气。他从牙医手里接过一整杯伏特加,一口闷了。我想着,这样的“麻醉”过后他肯定不会感到痛了。
在我们等待酒精发挥作用的时候,男人们开始兴高采烈地说起采石场的事。采石场看来很快又要开工了。它会年复一年地吞噬普瓦斯科维什,直至彻底把它吞没。如果他们真的重启采石场,我们便不得不从这里搬走了。到时,第一个要搬走的肯定是牙医他们这个村子。
“我并不相信神意。”我说,“你们成立一个抗议委员会,”我建议道,“搞一次抗议吧。”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牙医说完便把手指放进刚清醒过来那个病人的嘴里,毫不费力地从里面拔出一颗已经发黑的牙齿。我们只听到了很轻的一声脆响,令我一下感觉虚弱起来。
“它们应该报仇。”牙医说道,“动物应该把这些人都他妈给收拾了。”
“就是的。把这群王八蛋全他妈弄死。”我紧跟着说道。那群男人们看着我,惊奇中带着一丝敬意。
回去的路上我绕特意绕路而行,到家已是下午。当时我在森林的尽头看到了两只白狐,它们慢慢地走着,一个跟着一个。在绿茵的衬托下,它们身上的白色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像是动物王国派来此地公干的外交人员。
五月初,苦苣菜黄色的花开始绽放。年头好的时候,劳动节假期就已开花。这时屋主们也会回来。这也是冬天过后他们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房子。要是赶上年头不好,黄花的星星点点直到胜利日才铺满大地。我和迪迦一起欣赏过许多次这奇迹中的奇迹。
可惜对迪迦来说,这预示着苦日子即将来临。两周以后,他对万物的过敏开始发作——泪流不止、哽咽窒息。在镇上这些都尚可忍受,但每到周五他来我这儿时,我得把门窗都关上,以免看不见的过敏原侵入迪迦的鼻子里。到了六月繁花似锦之时,我们便不得不把翻译工作转移到他那里进行了。
在这漫长、荒芜又令人疲倦的冬日过后,太阳对我的影响加剧。我早上睡不着觉,于是黎明时分便起床了,起来仍旧不安。整个冬天我都得跟高原上的寒风做斗争,现在终于可以把门窗打开,让风吹进来,把我那些发霉的不安和病痛吹走。
一切都开始裂开,草地之下、地球表层下方有股热烈的震颤,就好像庞大的地下神经在蓄力膨胀之后,马上就要爆裂。我很难摆脱掉一种感受,总觉得这下面蕴藏着一种未经思考的强烈意志,这钟意志就像驱使青蛙爬到彼此身上,在鬼怪的池塘里无休止交配的那股力量一样强大。
每当太阳接近地平线,蝙蝠一家就开始出没了。它们轻盈地飞来,悄无声息,我总觉得它们的飞行是流体的。有一次,它们绕着每一座房子一个接一个地飞过,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二只。我很想知道蝙蝠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有一次我甚至想进入它的身体里,在普瓦斯科维什上空飞翔。在它们的脑海中,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是什么样的呢?是影子?是一束束震荡?还是噪音源?
傍晚我坐在屋前,等待着它们的出现。它们一只接着一只从教授家的方向飞来,挨家挨户拜访我们。我轻轻地向他们挥手致意。实际上我和它们有很多共同之处——我也是颠倒着,从另一个角度看着这个世界。我也更喜欢黄昏,不适合在太阳下生存。
如果没有树叶和薄云的遮挡,我的皮肤在强烈的刺激性光线照射后会产生不良反应,会泛红、发炎。每年都如此,夏天的头几天皮肤上会出现令人发痒的小水泡,我用酸奶和迪迦给我的烫伤药膏来治疗。还得把去年戴的宽檐帽子从柜子里找出来。我会把帽子的缎带系在下巴上,以免它被风吹掉。
某个周三,我戴着帽子从学校回家。当时我绕了些路,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些地方并非刻意要去,但却总有某种东西吸引着我们往那个方向走。也许吸引我们的,正是恐惧。可能也正因如此,我与“好消息”一样,都喜欢恐怖小说。
就是那个周三,我偶然走到了狐狸养殖场附近。我正开着“武士”回家,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突然转到了与平时相反的方向上,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柏油马路的尽头。这时,一股恶臭袭来,它能使任何想要在那里散步的人都望而却步。尽管两周前他们已经关了这个养殖场,恶臭却依旧难闻。
“武士”好像也有嗅觉一样——停了下来。被如此恶臭击垮的我坐在车里,看到前方一百米处有一栋建筑被高高的铁丝网围栏围着——里面排列着一座又一座简陋的厂房。围栏上竖着带刺的铁丝圈。太阳闪着耀眼的光芒,每片草叶都投下了锋利的阴影,每根树枝看起来都像是围栏上的长钉。周围万籁俱寂,我竖起耳朵,仿佛期待着这堵墙后面传来骇人的声音,那是从前留下的回音。可以肯定的是,那里已没有活着的灵魂,无论是人的,还是动物的。只需一个夏天,那里就会长满牛蒡(bàng)和荨麻。一两年过后,养殖场就会消失在满眼绿色之中,最多会变成一个恐怖的地方。我想,也许可以在这里建一座博物馆,以示警诫。
过了一会儿,我开动汽车,回到了大路上。
哦,对了,我知道失踪的养殖场主长什么样。我刚搬到这儿来不久,就在我们那座小桥上见过他。那是一次奇怪的碰面。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一天下午,我从镇上买完东西正开着“武士”回家,看到在小溪上的那座桥前面,一辆越野车停在路边。这车像突然渴望舒活一下筋骨似的,所有车门都敞着。我放慢了车速。我不喜欢那些又高又大的车,在我眼里它们是被造来打仗的,而不是用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兜风的。它们巨大的车轮搅动着田间小路的车辙,碾坏了人行道。它们的巨型发动机制造了很多噪音,产生了大量尾气。我相信它们的主人“小鸟”一定都不大,因此才要用这个庞然大物来弥补自己的不足。每年我都到镇长那里抗议举办那些可怕的汽车比赛,递上请愿书。但每次都只能得到一个敷衍的答复——镇长会在适当的时候考虑我的意见。之后便没了动静。而现在其中一辆车就停在这里,在小溪前,快要进入山谷的地方,几乎就在我们的家门口了。我故意开得很慢,从后视镜里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不速之客。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在前排抽着烟,齐肩的金发,化了精致的妆。这个妆容最特别的地方,是用深色唇线笔勾勒出的嘴唇。她晒得黝黑,像是刚从烤架上拿下来的一样。双腿露在车外,指甲涂成了红色,一只拖鞋从她的脚上掉了下来,落在了草地上。我停下车来,身子探出窗外。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我友好地问。
她摇了摇头,然后抬眼望向天空,大拇指指着身后,会意地笑了一下。虽不明白她这个动作的深意,但感觉人还算可亲。于是我下了车。她没出声,继续用手势作答,这让我也开始悄声行动起来。我踮起脚尖走到她身旁,扬起了疑问的眉头。我很喜欢这种神秘感。
“没事,没事。”她轻声说,“我在等……我丈夫。”
等丈夫?在这儿等?我完全理解不了这个场景,可自己已不情愿地参与了进来。我狐疑地看了一圈,才看到她说的那个丈夫。他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看起来又滑稽又奇怪。他穿着类似制服的衣服,上面有绿色和棕色的迷彩,从头到脚挂满了云杉树枝。头盔上的面料也和制服一样。他脸上抹着深色的油膏,经过打理的灰白胡须在它的衬托下闪闪发光。我没看见他的眼睛,一副特殊的眼镜遮住了,是那种眼科医生用来验光的满是螺丝和旋轴的用具。他宽大的胸口和发福的肚子上挂满了杂物盒、地图盒、工具袋和子弹带,手里拿着一把装配了瞄准镜的霰弹枪,让人联想起《星球大战》里的武器。
“我的天啊。”我不由自主地嘟嚷了一声。
我竟一时语塞,又惊又怕地看着这个怪物,直到那个女人把烟弹到路上,用讽刺的腔调说了一句:
“就是他。”
那个男人走到我们旁边,摘下了头盔。
我从未见过如此有土星相的人。此人中等身材,脑门宽大,眉毛浓密。他微微弯着腰,两脚朝内。我不禁想到,他一定已经习惯了纵情酒色,指引他一辈子的——唯有不惜一切代价、持续不歇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他就是这附近最富有的人。
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人在看着他,让他很是高兴,因为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和我打了个招呼,之后立刻无视了我的存在。他再次戴上头盔和怪异的眼镜,凝视着国界那边。我于是什么都明白了,愤怒油然而生。
“我们走吧。”他的妻子像对待孩子一样不耐烦地说道,可能感受到了我身上散发的怒气。
他假装没听到,却立即走到了车旁边,把头上的整套装备拿了下来,然后把霰弹枪放到了一边。
“您在这儿干什么?”我问道,此时的脑子里已装不下别的语句。
“那您呢?”他说着,看都没看我一眼。
他的妻子穿上了拖鞋,坐在驾驶位上。
“我住在这儿。”我冷冰冰地答道。
“啊,您是养两条狗的那位女士……我们已经跟您说了,别让它们离家太远。”
“它们是在私人领地上……”我刚张口他就打断了我。阴沉着脸,眼白里闪烁着敌意。
“女士,对我们来说没有私人领地。”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一切还没有那么复杂。我忘了与福南特沙克的这次见面。毕竟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后来突然出现了一个极速闪过的行星,越过了一个未知的点,做出了一个我们这些在下面的人甚至意识不到的改变。或许只有零星的迹象向我们揭示了这个宇宙事件,我们却没有注意到。有人踩到了落在小路上的树枝,啤酒因没有及时从冰箱里取出来而炸裂,两颗红色的果实从野玫瑰丛里掉了下来。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一切?
显然,小中可以见大,这一点毫无疑问。当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桌子上摆着行星分布图、体温计、硬币、铝勺、彩釉陶杯、钥匙、手机、纸和笔,甚至是整个宇宙。还有我的白发,它的细胞里保存着有关生命开始的记忆,有关那场带来世界起源的宇宙灾难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