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一个温顺、正直的人
选择了一条危险的路,
从此便向着死亡之谷走去。
到了这个年纪、状态,每晚睡前我都得好好洗干净脚,做好半夜随时有可能被抬上急救车的准备。
如果那晚我查了星历,知道天象,肯定不会就此睡去。然而我偏偏喝了些助睡眠的酒花茶,还吃了两片安定,睡得很沉。因此,当半夜不祥的急促敲门声将我惊醒时,我久久缓不过神来。我跳下床,站在床沿,飘忽不定,颤颤颠颠。惊魂未稳、尚未被唤醒的身体难以从纯真的梦里回到现实。我踉跄蹒跚,似乎就要失去意识一般。因为病情的关系,最近我常常这样。于是,我强迫自己坐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在家,现在是晚上,有人敲门。”这样才终于控制住精神状态。在黑暗中找寻拖鞋时,我听到敲门的人正绕着屋子走,嘴里还嘟嚷着些什么。此时我正想着楼下的电表盒里有一罐防身喷雾,这是迪迦给我用来防偷猎者的。我在黑暗中找到了这个熟悉的冰冷瓶子,全副武装后,我打开了外面的灯。从侧面的小窗望向门廊,地上的雪嘎吱作响,被我称作“鬼怪”的邻居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裹着一件旧羊皮大衣,双手搭在臀部,我时常看见他在屋外劳作时穿着这件衣服。羊皮大衣里面露出穿着条纹睡裤的双腿和厚重的登山鞋。
“开门。”他说。
他惊奇地看了一眼我的亚麻布睡衣(这是去年夏天教授们本想要扔掉的料子,因为它勾起了我对旧时尚和青年时代的怀念,于是拿来当作睡衣。这被我称为实用主义与情感需求的结合),毫不客气地进了屋。
“快穿上衣服,大脚死了。”
那一瞬间我竟说不出话来,默默从衣架上随手拿了件羊毛外套,穿上高筒雪地靴。外边门廊上的雪在光晕中如梦般缓慢洒落。鬼怪静静地站在我身旁,高高的个头,纤细得瘦骨嶙峋,仿佛素描里勾勒的人物。他每移动一步,身上的雪就像酥皮点心上的糖霜一样飘落。
“什么叫‘死了’?”开门的同时嗓子里一紧,我终于还是开了口,鬼怪却没有回答。
他平时就沉默寡言。他的水星一定落在哪个沉默的星座上,应该是天蝎或是两宫交汇点,也有可能是土星的正对位,又或是水星逆行所产生的隐匿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我们走出了门,熟悉、潮湿的冷空气迎面袭来,它似乎想在每年的冬天提醒我们,世界不是为人类所创造的,至少有半年时间对我们极不友好。严寒在野蛮地侵袭着我们的脸颊,嘴里吐着白汽。门廊上的灯自动熄灭了,我们摸黑在沙沙作响的雪地里前行,鬼怪的手电筒也指望不上,那电筒的光只能从他面前一片狭窄的区域内刺过黑暗,我跟在他身后踉跄前行。
“你没有手电筒吗?”他问。
我当然有,但是也要白天有光亮的时候才知道在哪儿啊。手电筒总是这样,只有白天才看得到。
大脚的小屋位置较偏僻,比其他房子要高出一些。他是这儿的三个常住居民之一。只有他、鬼怪和我三个不怕冷的常年居住在这儿。其他的住户一般十月份就把屋子封了,将水管里的水排空,回到城市里去。
我们从联通各家各户的主路上拐出来,路面上的雪显然有人扫过。延伸至大脚家的是雪地里一条被踩得极深的窄道,我们不得不一步一个脚印地,前后脚跟着,努力保持平衡。
“一会儿你看到的场景可能没那么令人愉悦。”鬼怪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道,电筒的光亮是如此刺眼。
我也没想过能看到什么愉悦的场景。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了口,好像想解释些什么:“他厨房里的灯和母狗哀怨的嚎叫使我不安。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不,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睡了,在酒花茶和安定的作用下睡得很沉。
“现在在哪儿,那只母狗?”
“我把它带回自己家了,给它喂了点吃的,现在它安静下来了。”
又是片刻沉默。
“为了省电,大脚总是早早的就关灯去睡了。今天灯却一直这样亮着,一直。雪地上有白色的线条。透过我卧室的窗子能够看到。我想他是不是喝醉了,或是又对他的狗做了什么,以至于它如此嚎叫。”
我们穿过摇摇欲坠的牛棚,两双闪烁的眼眸穿过黑暗映入鬼怪电筒的光,那是苍茫的绿色和荧光色的眼睛。
“看,是鹿,”我提高了嗓门,抓住鬼怪大衣的袖子,“它们离房子这么近,难道不害怕吗?”
鹿站在雪地里,雪已经没过了它们的肚子。它们平静地看着我们,就好像是在执行某个仪式时被我们逮到了一样,那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仪式。天很黑,我无法判断它们是秋天从捷克来的那些“年轻女士”,还是新的来客。而且为什么只有两只?那时候来的至少有四只。
“回家去。”我冲小鹿挥了挥手。它们抖了一下身子,却没有挪动,而是平静地目送我们一直到前门。我感到背脊一阵颤抖得发凉。
而鬼怪此时正跺着脚,在这座无人打理的屋前抖落鞋子上的雪。屋子的小窗用塑料和纸板密封着,木门上贴着黑色的胶油纸。
大厅的墙壁上堆着不平整的柴火,屋内肮脏、杂乱,四处弥漫着潮湿木头和泥土的味道,湿润而贪婪。陈年的烟味已在墙壁上结成了一层油腻的沉淀。
厨房的门半开着,我一眼便看到大脚躺在地上。就在目光即将落在他身体上的那一刹那,我移开了双眼。片刻后,我才敢于回过头来直视。那是十分可怕的景象。
他躺在地上,身体扭曲。手架在脖子上,好像在挣扎着试图解开束缚他的衣领。我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我看到他睁着的双眼似乎盯着桌子下方的某个地方,他那肮脏的衣服在靠近喉咙的部位被撕裂。好似自我搏斗了一番,最后又败给了自己。
恐惧让我感到寒冷。血液在我的血管中冻结,流入了身体的最深处。要知道昨天我看到的还是一个鲜活的躯体。
“我的上帝,”我急促不清地说,“发生了什么事?”
鬼怪耸了耸肩。
“我的手机在这儿无法报警,收到的是捷克的信号。”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我从电视上看到的电话号码——997。不一会儿我的手机里传来捷克移动服务的语音自动回复。运营商不断切换的现象有时在我的厨房里长时间存在。在鬼怪的家或者露台上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它的反复无常很难预测。
“得走到屋外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去。”我的建议显然已经迟了。
“还没等他们到这儿,他就已经完全僵硬了。”鬼怪用一种我特别不喜欢的腔调说道,仿佛什么都了然于胸。
他脱下羊皮大衣搭在椅背上。“我们不能让他这么躺着,样子太吓人了,毕竟是我们的邻居。”
当我看着大脚扭曲的身体时,很难相信这竟是昨天我还在害怕的一个人。我不喜欢他。这么说可能都太轻了,我对他极为反感。应该说,我觉得这个人很讨厌、糟透了。事实上我甚至没有把他当作人类二现在他躺在肮脏的地板上,穿着脏兮兮的内衣,成了一具瘦小、无力,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躯壳。物质的碎块竟就这样在难以想象的转变中变成了与世间万物脱离的脆弱存在。这让我感到难过,就算是像他这样的坏人也不应该死去。谁又该死呢?但是等待我们每个人的都是同样的命运。
我,等待着;鬼怪,也等待着;还有外面的那些鹿。我们所有人最终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我瞥了一眼鬼怪,希望得到一些安慰,但是他已经在忙着整理那张破旧得摇摇欲坠的折叠沙发上的床单了。我只能尽力安慰自己。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大脚之死可能是一件好事,使他摆脱了这一生的困境,也从他手里拯救了那些鲜活的生命。哦,是的,突然我意识到死亡是一件好事,它是多么的公平,就像消毒剂、吸尘器。我承认这就是我的想法,现在也仍这么想。
大脚是我的邻居,我们的房子只相隔不到500米,但我与他几乎没什么交集。真是万幸。我曾远远地瞧见过他,他矮小、笨拙、摇摇晃晃的身体在山景中游走。他时常一边走着,一边在嘴里嘟嚷着什么,高原的风有时会将他的喃喃自语吹到我的耳边,都是些简单的、毫无新意的话语。粗鄙不堪的句子里夹杂着专有名词。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因为他出生在这里,也从来没有到过比科沃兹克更远的地方。他知道这个森林里什么能赚钱,知道该卖什么,卖给谁。蘑菇、蓝莓、偷盗的木材、柴火、捕鸟陷阱、年度越野车拉力赛、狩猎。是这片森林养活了这个“土地公”。因此,他应该尊重森林,但他并没有。有一年的八月正值旱季,他烧毁了整个蓝莓林子。当时我立刻打电话叫来了消防队,可惜已于事无补。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夏天的时候,他拿着锯子在周边四处游荡,锯断了很多树枝。尽管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我还是选择了礼貌地告诫他。而他却只是粗暴地喊道:“走开,你这个老太婆!”他靠着小偷小摸来赚外快。夏天来山里度假的人们时常不小心在屋外落下手电筒、钳子。大脚好像立刻嗅到了机会,将这些东西卷走,拿到城里去卖。按我说他早就应该受到惩罚,甚至该被送进监狱。我不知道他是怎样逃过这些的。也许已经有天使注意到他,只能说天使可能也会看走眼吧。
我知道他千方百计地进行非法捕猎。他把森林当作自己的私产,森林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一个典型的掠夺者。
他有好几晚害我无法入眠,那是怎样的无助。我好几次打电话报警,电话接通后,他们礼貌地询问我详细情况,但最终都是不了了之。大脚依旧走着他的老路,肩上扛着捕猎网,发出残暴的喊叫声,就像一个小小的、凶狠的精灵,恶毒且喜怒无常。他总是醉醺醺的,也许酒精激发了他潜在的邪恶。他会用棍子敲打树干,好像要将它们从他的道路中间推开。他似乎是在醉酒的状态下出生的。我无数次跟随他的踪迹,收集他为动物所设置的铁丝陷阱。他绑在树上的锁套会将被困的动物弹起,悬挂在空中。我时常发现死去的动物——有野兔、罐和鹿。
“我们要把他挪到沙发上去。”鬼怪说道。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主意,因为我不想去碰他。
“我想我们应该等警察来。”我说。
鬼怪已经在折叠沙发上腾出了空间,卷起了毛衣的袖子。他浅色的眼睛向我投来尖锐的目光。
“你也不想他以这种状态被看到吧,这是非人类的。”
是的,人的身体本来就是非人类的,何况是一具死人的尸体。我们要处理大脚的尸体。这竟然是这个从未尊重过、喜欢过、关心过邻居的人给我们找的最后一个麻烦。这难道不是一个阴暗的悖论吗?
在我看来,死后应该达到的是物质的消亡。这是尸体最正确的处理方式。消亡的身体通过这种方式直接回到来时的黑洞。灵魂将以光速回到光里,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
在克服了巨大的心理阻碍后,我按照鬼怪的要求做了。我们拖着大脚的腿和手,把他挪到沙发上。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这么的沉,一点儿也不柔软,僵硬得像轧布机上刚刚取下的上过浆的床单。我还看到了他的袜子,或者不应该说是袜子,而是套在他脚上的脏破布。这些脚套是撕成小条的床单做成的,早已变成灰色,肮脏不堪。不知道为何,它们使我的胸部横膈膜,甚至整个身体仿佛都遭受了重重的一击,以至于我无法再忍住哭泣。鬼怪给了我一个转瞬即逝的冷漠眼神,带着一丝谴责。
“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得给他穿上衣服。”鬼怪说。我知道,看到这一人间惨剧,他的胡须也在颤抖(虽然出于某些原因,他并不想承认)。
我们尝试着脱掉他又脏又臭的背心,因为没法从头上脱下来,鬼怪从兜里掏出一把精细复杂的小刀,把胸前的布料割裂。大脚半裸着躺在我们面前的沙发上,像一个毛茸茸的怪兽,胸口和胳膊上有疤痕,上面布满了看不懂的文身,眼睛讽刺地斜视着。残破的内裤露在全新的银色运动服外面。我们要在他的身体变硬之前,在他恢复真正的物质状态之前,从敞开的衣柜里给他找一件稍微体面些的衣服。
我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鞋子,看到了他的双脚。他的这双脚令我震惊。我一直把脚当作人体最私密和个人的部分,而不是生殖器、心脏,甚至大脑这些人类太过看重却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器官。脚上藏着关于人类的所有秘密,它能告诉我们身体的重要意义,即我们是谁,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它与大地接触,而正是在这个大地与人体的接触点上藏着所有的秘密——我们是由物质构成的,但是我们却不知道这一点。脚是我们的插头。现在,那双赤脚给了我揭示他的其他来源的新证据。
他的出身是不同的,他不可能是人。他一定是某种无名的形态,就像布莱克告诉我们的那样,一种熔化金属变为的无形,将秩序变成混乱。也许他是一个恶魔。他恶魔的本质从脚上就可看出来,因为它们踩在地上的印记是不同的。
他的脚又细又窄,细长的脚趾上长着黑黑的、不规则的指甲,很适合抓握。大脚趾与其余部分略微分开,就像手指一样。脚趾被浓密的黑色毛发包裹着。谁见过这样的脚?我和鬼怪交换了一下眼神。
在空荡荡的衣橱中,我们发现了一件咖啡色的西装,虽然稍有污点,但显然穿的次数很少。我从没见他穿过。一年四季总见大脚穿着格子衬衫和夹棉背心,脚上是毛毡靴子和破旧的裤子。
给死者穿衣服就像是一种爱抚。我相信他一辈子也不曾感受过如此的温暖。我们抱着他,将他手臂轻轻抬起,把衣服拉到他身上。一不小心,他的身体压在了我的胸口,令我感到恶心。但突然,我想抱住这个身体,拍拍它的背,尽力安抚:不用担心,都会变好的。因为鬼怪在,我没这么做,不然他一定会认为我很反常。
没有付诸的行动变成了思绪,我为大脚感到遗憾。也许他的母亲抛弃了他,使他一直过着悲惨的生活。长期的不幸比致命的疾病更使人堕落。我从未看到他家有访客,从没有家人或朋友来过。路过的采蘑菇的人跟他攀谈也从不曾在屋前停留。人们都害怕他,不喜欢他。看来他只和猎人有联系,但那也是极少的。我觉得他大约五十岁。如果看看他的第八宫,也许能了解到许多信息。看看海王星、冥王星以及火星是否在哪个上升点重合?他结实的手中拿着带齿锯子的样子只能让我联想起一个播种死亡和痛苦的捕食者。
为了给他穿上外套,鬼怪把他扶成了坐姿。这时我们看到他肿胀、巨大的舌头似乎在嘴里顶着什么东西。经过一番心理挣扎,我咬紧牙关,手一次次抬起又放下,最后终于在他的舌尖触碰到一个东西。一看,我手上抓着的是一根细长的骨头,锋利如匕首。从死者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和一团气体,似是无声的呻吟,就像呼吸一般。我和鬼怪都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他应该也是一样的恐惧。尤其是没过一会儿从大脚的嘴里流出了黑红色的,几乎是黑色的血。阴邪的液体向外喷出,我们当场被吓得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好吧,”他声音颤抖着说,“他被卡住了,被刺卡住了喉咙,刺卡在他的喉咙里,他的喉咙被刺卡住了,”鬼怪一直紧张地重复着。“干活吧。”他说着,仿佛在自己安慰自己。这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对邻居履行责任也并不总是那么令人愉悦的。
他仿佛把自己当成了夜班负责人,而我则成了他的下属。我们全心全意地在完成这份艰巨的任务——把大脚塞进咖啡色的西服里,把他摆放成一个合适的姿势。我很久没有碰过陌生人的身体了,更何况是一个死人。我感到死寂正在不断注入他的体内,他的身体在片刻不停地僵化,所以我们才这么着急。当大脚穿好西服躺下时,他的脸终于失去了人的表情,他真正地成了一具尸体,没有一丝值得怀疑。只有那不肯顺从于手掌姿势的右手食指,向上翘起,试图打断我们紧张的工作,引起我们的注意,“你们现在注意了,”这个手指似乎在说,“你们该注意了,有些东西你们没有看到。整个过程中有一个初始的关键点隐藏在你们身后,值得你们注意。也正是因为它,我们所有人才会存在于这个时间与空间,在一个雪夜待在普瓦斯科维什的这个屋子里。我是一个死人,而你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衰老人类。但这只是一个开头,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和鬼怪站在冰冷潮湿的空间里,在最寒冷的虚无中。这片虚无被灰暗阴沉的时间笼罩。我以为是一个离开他体内的东西在他身后吞没了世界的一角。无论他是好是坏,是有罪,还是无辜,都在身后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望着窗外,黎明渐渐显现。这种虚无逐渐被闲散的雪花所填满。它们缓缓落下,在空气中游荡,像羽毛般在漩涡中旋转。
大脚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个毫无生气、藏在西装里的身体。很难隐藏对他的遗憾与怜悯。现在,他看起来安详而满足,好像他的灵魂在庆幸终于从物质中逃脱,而物质也庆幸终于从灵魂中解放。它们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完成了形而上的分离。已矣。
厨房的门敞着,我们坐在门口,鬼怪去拿桌上那瓶已经打开了的伏特加。他找到了干净的高脚杯,先给我倒上,然后是他自己。窗外黎明渐醒,乳白色的光如同医院里的灯。在这昏暗的光里,我看到鬼怪没有刮胡子,他的胡楂子像我的头发一样灰白。羊皮大衣里面已褪色的条纹睡衣没有扣好,大衣因各种污迹而斑驳褴褛。
我喝了一杯伏特加,一股暖流由内向外涌出。
“我觉得我们已经尽了对他的义务了。除了我们,还有谁会这样做呢?”鬼怪说着,更像是在对他自己说,而不是对我,“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小杂种,那又怎么样呢?”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伏特加,一口气喝下了。他恶心地打了个寒战,能看出来不是很习惯。
“我去打电话。”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我还以为这酒把他熏晕了。
我站起身来,开始环顾这脏乱的四周,想着是不是能找到大脚的证件,找到他的生日。我想算一算他的经历。
在一张破旧油布盖着的餐桌上,我看到一个烤盘,里面装着烤熟的某种动物。在旁边的锅子里盛着红菜汤,上面浮了一层白沫。还有油纸包着的黄油以及从整条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片。在铺着毛毡的地上还散落着几块动物碎片,是之前随着餐盘从桌上掉落下来的。玻璃杯、碎饼干都掉在污浊的地面上被踩碎。
窗台上摆着一个锡制的托盘,上面的东西在我脑子里回荡了很久,我才真正看明白是什么。也许是我的思想一直在回避。那上面放着的是砍下来的鹿头。旁边是四只鹿角。它半眯着眼睛,也许一直在警觉地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对,就是那些挨饿受冻的“小姑娘们”。它们被冬天冻住的苹果所诱惑,轻而易举地被网住,被铁丝刺中活活折磨而死。当我逐渐意识到这其中经过以及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的整个身体慢慢地被恐惧所侵蚀。是大脚抓住中了圈套的鹿,杀死了它。把它屠杀了,烤了。吃掉了它的身体。一个生物吞食了另一个生物。在一片安静、沉寂的夜晚,没有反抗,没有雷电,刽子手就这样遭受了惩罚,虽然没有任何人来行刑。
我迅速地用颤抖的手拾起这些动物的骨头和碎片。我找到一个旧的塑料袋,将这些骨头一个个放进了这个塑料裹尸袋,包括那只鹿头。我很想知道大脚的出生日期。于是我开始焦急地寻找他的证件。柜子里,纸堆中,报纸和日历里,抽屉里,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个破损严重的绿皮封面,显然已经过期了。照片中的大脚大概二十来岁。长长的,不对称的脸。眼睛斜视着。就算在那时,也长得很难看。我用一支铅笔头记下了出生日期和地点。大脚出生于1950年12月21日。就在这儿。
我必须要补充一下,抽屉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有一个全新的彩色相册。出于惯性我迅速地翻了一下,其中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凑近看了一眼,就立即把它放到了一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我看到了什么。突然一片寂静,我沉浸在这片寂静里,凝视着自己的身体。它紧张起来了,准备好了去战斗。我的头一阵眩晕。耳朵里是阴郁、凄凉的嗡嗡声,就好像地平线外有几千人的军队开来。他们的叫喊声、钢铁的碰撞声、车轮子的吱吱作响从远处传来。愤怒使心灵变得明亮、清晰而锐利,使它能够洞悉更多,扫清其他一切情绪,控制住身体。毫无疑问,愤怒是一切智慧的源泉。因为愤怒可以超越所有界限。我颤抖着将照片装进兜里。我听见万物前进的声音,就像世界的引擎在发动,机器开始运转,轰隆作响。门吱啦一声,一把叉子掉落在地上。我的眼里满含泪水。
鬼怪站在门边:“他不值得你流泪。”之前他一直噘着嘴专注于拨号码,“还是捷克的信号,”他说着,“我们得再往高处走走。你跟我一块儿去吗?”我们轻轻地关上门就动身了,在雪地里蹒跚前行。山顶上,鬼怪双手举着两部手机四处寻找信号。我们的前方是沐浴在银色晨曦中的整个克沃兹科山谷。
“嗨,儿子,”鬼怪对着电话说道,“我没吵醒你吧?”
一个不是很清晰的声音回答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们的邻居死了,可能是被什么骨头卡住了喉咙,就在半夜里。”
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
“没有,我现在马上打,刚才没有信号,我和杜舍依科女士已经给他穿好衣服了,你知道的,咱们的邻居。”说到这时,他望了我几眼,“要不一会儿就变得很僵硬了……”
对方声音越来越着急。
“不管怎么样,已经给他穿上西服了。”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很多,语气急促。所以鬼怪把手机挪开了一些,厌恶地看着。
之后,我们一起给警察打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