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天空乌云密布。
之前连日晴天,但此时平原的景致骤变,昏暗中带有一丝不祥的气氛。
先前显得光辉耀眼的“豆腐”,今天一早沉浸在灰蒙的风景中。
昨天明明是酷热难当的天气,今天却感觉到阵阵寒意。
触感粗糙的风,从脚下吹过。
最好别靠近那里。最好别走进里面。之前有多少愚蠢的家伙,因为想一睹恐怖的真相而殒命,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他感觉到风在耳边如此低语。
满静静凝望着“豆腐”。他对昨天发现的规则很有自信。今天已是第五天。离约定的期限已剩没几天了。虽然不会有违约金,但既然做了,就要有结果。
然而,其他三人对满昨晚的提议,显得面有难色。他们三人极力劝阻,满却坚持放手一试,双方僵持许久,最后没能达成共识,众人决定先睡再说。
蓦地,满发现惠弥站在他身后。他还是老样子,走路悄然无声。
“好在你没消失不见。”
“哼,你将我们床铺中间的布帘一角,缠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对吧。”
“啊,被你发现啦?这方法可能有点老套。”
惠弥刻意耸了耸肩。
“顺便告诉你吧,昨晚睡我床上的是史考特。如果你要自己前往‘豆腐’冒险的话,他会马上将你制伏,赏你一拳。”
“难怪昨晚我隔壁床那么安静。”
“啊,人家我才不会打鼾呢。”
“你睡觉总是翻来覆去,而且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梦话。”
“咦,真的吗?”
惠弥一脸惊讶的表情,伸手紧按着双颊。
满冷冷地正视着惠弥。
“惠弥,试试看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都立下了切结书,就算我消失,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而且,如果我的推论正确,只要单独前往,应该就能平安走出才对。”
“没错,那是你的推论。看起来可信度很高的推论。没人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你真的要这么做?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找出当中的规则是你的工作。你已经做好你分内的工作,而且我们也很满意,没人求你亲自验证。要是你就此消失,我们可就伤脑筋了。”
惠弥就像嘴里含着东西似的,以充满力道的声音回答道。
满很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要是有民间人士消失,这项机密任务便会沦为丑闻。消息最后一定会外泄,虽然他没什么家累,但总有一天还是会事迹败露。大型组织最怕发生这种不幸事件,各国都一样。
“今天是第五天。连同今天在内,我只剩三天的时间可用。我想要有个结果。”
满以急躁的神情望着暗灰色的“豆腐”。
“你已经给我们结果了。你甚至可以就此离开。”
“你想赶我走是吧?”
“不。史考特和赛利姆也都很担心你。你工作认真得超乎预期,而且个性讨喜,我可不希望你就此消失。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吧?首先,失去一个优秀的厨师,我们就没口福了。我不太会做菜啊。史考特只会做一些应急的美国西部牛仔料理,赛利姆做的菜则是舍不得多放点材料。”
惠弥有感而发地发着牢骚。看来,之前他们三人也曾一同共事。
“喂,惠弥。”
满悄悄将脸凑向惠弥耳边。
“干嘛发出这么肉麻的声音啊。告诉你,我的性感带不在那边。”
“你要不要雇用我当厨师,好再度加入这项任务?这么一来,等这七天一过,我还是能继续帮你做事。之后就算没有酬劳也没关系。这样的话,我就不再提进入遗迹的事。”
“喂,满,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这样不行啦,我不能为你破例。相反的,等合约上的七天一过,我们也没办法再保护你了。”
惠弥的表情变得僵硬,以骇人的眼神瞪视着满。
“保护?”
满如此反问,惠弥就像是不小心说溜嘴似的,背过脸去。
两人伫立了半晌,不发一语,隔了一会儿满才又开口:
“我明白了。那我换个提议。希望你们能合作。”
“咦?”
惠弥皱眉望着满。
“我想到一个证明那套规则的方法。”
“低气压正接近中。今晚可能会有豪雨。”
早餐时,史考特表情严肃地说道。尽管昨晚他负责监视满,但看不出有没睡饱的神态。
“雨。”
满自言自语地重复道。
“原来是雨!”
说完后,复又露出沉思的表情,其他三人都将目光朝他身上倾注。满捧着装有干海带芽和干香菇的碗,开口道:
“如果下雨,这里会变成怎样呢?远古时期,这里是一座大湖对吧?水量慢慢累积,等水位达到某个程度后,便会形成河流,从那唯一的通道流出。”
“是又怎样?”
惠弥以充满戒心的神情反问。满微微一笑。
“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我心里在想,要是让水流进那里,不知道会怎样。”
“这就是你证明那个规则的方法是吗?”
“不,不太一样。‘豆腐’的墙壁紧密没有缝隙,底下也铺满了石板对吧?因为只有一处出入口,所以只要将入口堵住,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容器。”
“‘豆腐’对人类以外的事物会有反应吗?”
惠弥单手托腮,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史考特双臂盘胸,赛利姆则是一面用餐一面聆听。
满喝了口汤,开口道:
“这是个重点。不过实际的问题是,要是有东西闯入的话,应该只有动物吧?之前从没有车子或机械进入的案例。照这样看来,对方是否有生命,就‘豆腐’的感应器而言,一点关系也没有。它的判断标准,始终都是闯入者的重量和数量。‘豆腐’之所以位于山丘上,也许是因为以前这里是座湖泊,它等候从水中爬上岸的动物。反过来说,它应该无法区分是水还是动物。因此,只要进行顺利的话,也许可以骗过‘豆腐’。例如在墙上多处装设摄影机,并且堵住入口,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一旦下雨,里头便会积水。当通道达到某种程度的重量,加诸于地面时,也许能看见积水瞬间消失。不过,雨水也很可能会渗进地底。”
“嗯。”史考特喉咙微微发出一声低吟。
“这样的话,可以使用机器人啰?如果能进行远距遥控的话。”
“得用无线电才行。如果是用电线一路连接至外头,不知道会怎样。”
“你说到重点了。问题在于会做出反应的部位,是地面、墙壁,还是里头所有的空间。说得更极端一点,如果破坏墙壁,不知道又会怎样?”
满若无其事地说道,他感觉到一旁的惠弥身体一僵。
满猛然惊觉,转头望向惠弥。
“喂,难不成你打算等我离开后,要动手拆墙是吗?”
他原本是半开玩笑地说道,但惠弥的反应却是冰冷的沉默。
“怎么会……”
满感到毛骨悚然。破坏墙壁。一想到这里,脑中旋即浮现有如潘朵拉的盒子般的画面,从遭到破坏的白色墙壁内升起阵阵黑雾,朝世界散播灾厄。
“虽然我不清楚你打什么主意,但我劝你别这么做。”
满沉默了半晌,这才战战兢兢地提议道,背后仍感到阵阵凉意。
“我们不是要破坏它。而是要将它迁移。”
惠弥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迁移?迁到哪儿去?美国的哪里?”
“恕我无可奉告。”
“那么,你们现在建造的是什么?”
“是像高台般的东西。整个包覆‘豆腐’,从各个角度加以拍摄,制作正确的构造图,然后再尽可能连同山丘一起运走。”
“这里的政府没有反对吗?”
满不禁望向赛利姆。赛利姆一如平时,面无表情地坐着。
“原来如此,已事先花大钱买通了。”
满露出苦笑,赛利姆这才开口:
“我国政府静观其变。倒不如说,政府是协助他们将这不祥之物带走。”
“不祥之物?”
“没错。那东西并不属于我们。也不是我们的祖先所创造。恐怕是人类以外的神秘生物所创造。过去似乎被误认为是圣地,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们担心的是,将它撤除后,灾祸波及的范围恐怕会因而蔓延。”
“灾祸?”
“是的。它不是灾祸是什么?那是个会让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地方。连杀戮都没它可怕。因为对手就在你眼前。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它本身存在。它否认我们的存在。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人们对此不会感到惧怕。”
赛利姆以平静,但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
史考特和惠弥表情严肃地聆听。
“这里很少有人会经过。因为环境严苛,它很自然地与人类社会隔离。可是一旦迁移后,就会有许多人和它接触。也许这个场所本身就拥有妖邪的力量,尽管将它撤除,力量还是会在此地残留。若真是如此,我们只是又增加一处散播灾祸的场所。”
赛利姆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宣告不吉利的预言。
满感觉到桌上弥漫着一股模糊不明的气氛。这三人虽然互相合作,但似乎心思互异。由于国籍和立场不同,所以这是在所难免的事,而满置身其中,益发明白自己立场的尴尬。
“我去泡咖啡。”
满以此当借口,起身离席。
帐篷外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号风声。
由于风势强劲,暂时停工一天。
原本预定要开始搭盖高台,但这里没有任何遮蔽物,终年受尽风吹日晒。若是随便搭建高台而破坏遗迹,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工作暂时延后。
不见士兵现身,只有运送物资的直升机前来。卸下的货物几乎都是他们四人要用的物品。用来包覆“豆腐”的物资,似乎已经运送完毕。
离露营车不远处有一座牢靠的岩壁,四人就将帐篷设在两地中间。在帐篷周围挖掘沟借,因应豪雨的到来。
天空昏暗,灰云不断涌来。由于这里的天空辽阔,所以低垂流动的云层展现出磅礴气势,让人有风雨欲来之感。四人合力以塑胶布披在堆积的物资上,忙了整个上午才完成。之后无事可做,四人午餐默默吃着意大利肉酱面。
暴风雨即将来袭。
满望着天空,百看不厌,他被瞬息万变的浮云深深吸引。
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有点熟悉。
这种感觉,就像确定有某样事物会到来,而在此静静等候。当中夹杂着不安与期待。尘沙飞扬,可以望见平原吹起一阵灰风。帐篷撑得住吗?在这小小的盆地里会刮起什么样的强风,根本无从预料。
“从傍晚起,便会进入暴风圈。等到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平息。”
史考特以笔记型电脑观看气象状况,如此说道。
“下午要做什么?自由活动吗?”
因为低气压来袭,满猜想今天就这么泡汤了,心情有点沮丧。
史考特缓缓伸手指向一只刚送来的木箱。
“里头是什么?”
“一定是你想要的东西。”
史考特解开包装,从中取出一辆构造坚固的黑色金属小车。
它像是一部拥有大轮胎的四轮传动车,但少了上半部。
“是遥控车吗?碰到墙壁不会怎样吧?”
“应该没问题。虽然是临时做的,但上头装有摄影机。”
车上以塑胶绳固定住一台小摄影机。借由遥控的操作,可变换摄影机的上下角度。
“哗,小归小,做得还挺棒的嘛。”
惠弥一脸佩服地望着会动的摄影机。
“视野不太好。只能移动三十度。”
史考特望着影像颗粒粗大的荧幕画面,控制摄影机移动。
赛利姆操作车辆行进的遥控,史考特则是负责控制摄影机的动作。两人走向外头进行操作练习。车子和摄影机就像生物般四处跑,惠弥和满犹如孩子般专注地在一旁观看。
“嗯,这个不错喔。它多重?”
“约十五公斤。”
“那就不担心它会消失了。”
“也许吧。”
“午后会有一场遥控车大赛。”
四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的“豆腐”。
在缓缓增强的强风中,它散发着暗淡的灰色光芒。
荧幕架设在“豆腐”的入口前方。这里恰巧形成一处避风的场所,相当走运。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这台命名为“乌龟”的车子放在入口处。满和惠弥其实是想将它命名为“卡美拉”,但它的知名度不如“哥吉拉”,无法给人熟悉感,所以才打消这个念头。
狭窄的入口一如平时,感觉不到有何危险。站在这里往内看,会觉得过去这里所发生的多起事件,都只是夸大不实的玩笑。满心里想,在这种场所出现这样的建筑,要忍住想往里头走的冲动,需要有过人的意志力才能办到。自己差点就要往里头走了。
“豆腐”其实很巧妙地利用我们人的习性。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纳闷。好奇心这种习性,让人一看到箱子,就忍不住想打开;一见迷宫,就想进去一探究竟。只要有东西藏着,就想偷窥。
强风吹过平原,不时发出骇人的呼啸。
每次一阵风吹来,众人就缩起脖子。虽然对眼前这台机器有点担心,但还是就此展开了“乌龟”的探险。
“看你的了,‘乌龟’。一定要平安归来。”
史考特如此说道,就像是在替它打气。其他三人也无意识地颔首。
“乌龟”倏然冲向前,动作流畅地进入“豆腐”中。由于里头有高墙阻挡,众人皆很担心它的行进动作是否顺畅,不过,它一直很顺利地往内走。
“很好。”
四人目不转睛地紧盯荧幕画面。比较赛利姆画的地图与他操作的路线有何不同。由于天候不佳,被高墙包围的“豆腐”,底端相当黑暗。
“之前没想到照明的问题。”
“早知道就绑个手电筒在上面。”
“应该是荧幕画面本来就暗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他们的口吻显得既紧张又兴奋。毕竟除了赛利姆外,他们部是第一次见识“豆腐”内的模样。
在凝聚众人目光的荧幕中,“乌龟”静静地前行。
摄影机大约离地三十公分。就算将摄影机角度往上调,也无法看见高处。
在这灰色的方形画面中,尽是千篇一律的画面。
笔直的石板地。粗糙的白色墙壁。相同的蜿蜒画面一再出现。
当正面出现墙壁时,“乌龟”会巧妙地转弯。看得出赛利姆极为小心地进行操作。他极力将速度放慢,尽可能不碰触墙壁。也许某处设有陷阱,若是一个不小心撞上,就此无法动弹,便无法回收了。
“你们看。石板地上积满了沙。琴·欧恩的先生遗留脚印一事,看来不假。石板中间似乎没有缝隙。做得真好。你们看,墙上几乎没有任何接缝。仔细一想,便觉得毛骨悚然。这是不是表示这面墙壁是从地上‘长出’的?”
惠弥指着荧幕如此说道:
“要建造这样的建筑,从它完成的时代来推测,几乎都是以做成砖瓦状的土块堆叠而成的样式。但它却不是这样。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从地面长出这种平板状的墙壁。而且还如此高大,实在令人感到惊奇。”
史考特频频改变摄影机角度,望向地面和墙壁。
表面粗糙、感觉朴质的墙壁。那可能是由“人类的骨骸”所构成。一想到这里,满便感到全身发毛。
“乌龟”在迷宫中稳稳地前进。从刚才起便一再转弯。赛利姆或许全部部记住脑中,但满早已搞糊涂了。
荧幕画面仍不断映照出同样的景色。
众人渐渐觉得无聊。“乌龟”似乎可以平安完成这项任务。看来,只要不是人类,这座遗迹便不会有反应。如果摄影机只能调整至这种角度,可能就无法看见琴·欧恩的丈夫从柱子上发现的奇妙图案。
然而,背后的紧张感始终无法消除。满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频频伸手揉着冒汗的后颈。
这画面似曾相识。啊,我想起来了。是库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电影“闪灵”(The Shining)。一座位于冰天雪地下的无人大饭店,有名男孩在漫长的走廊上不断地骑着三轮车。那幅场景相当骇人。由于摄影机的视线是位在三轮车的高度,所以走廊、墙壁、天花板,都显得相当有压迫感。
“在里头跑很久了。”
“赛利姆,里头和你当初看到的一样吗?”
史等特问,赛利姆微微侧着头。
“不,不一样。这次似乎是呈漩涡状。感觉好像是从外侧朝遗迹中心绕圈。”
赛利姆像是在回想刚才走过的路,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乌龟”的动作变得有些迟钝,再度改变方向,向前驶去。
画面深处还真暗——满才刚这么想,突然全身一震。
“喂,那是什么?”
他发出一声惊呼,其他三人也跟着绷紧全身的肌肉。
“咦?”
惠弥以慌乱的声音应道,转头望向满。
“乌龟”陡然停住。众人皆紧盯着荧幕。
“这怎么可能!里头有人。”
满如此说道,全身鸡皮疙瘩直冒。
是脚。
前方转角处的墙壁上,映照出某人的脚。
“这怎么可能!”
史考特以发怒般的口吻说道。虽然将摄影机往上调,但还是只映照出膝盖上方一带。
“怎么可能!”
惠弥手捂着嘴,一副惊恐的模样。
满则是反射性地往后看。其他成员也在他这个动作的诱使下,频频四处张望。
没有其他人在。只有卷起尘沙的强风,从这片无人的辽阔平原上吹拂而过。远处停着一辆露营车,看起来像是一台迷你车,这幅景象显得阴森可怕。
“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人静静伫立在画面深处的幽暗中。定睛一看,此人打着赤脚,脏污的双腿相当纤瘦。从腿上浓密的脚毛可以判断此人是名男子。
众人停止动作,目不转睛地望着荧幕。
里头竟然有人?到底会是谁呢?
众人皆看傻了眼。因为面对这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态,令他们不知所措。
赛利姆手握操纵器,冷汗直流。他不知是否该让“乌龟”继续往前走。
这时,画面一阵晃动,站在远处的那双脚蓦然展开行动,消失于转角处。
众人同时做出反应。
“乌龟”再度小心谨慎地前进。
众人吞了口唾沫,凝睇着荧幕。
满一直竖耳凝听。他期待能听见有人在遗迹中奔跑的声音,但传入耳中的唯有风声。
然而,这废建筑里确实有活人存在。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生恐惧。仿佛随时会有人带着恶意和灾厄,从这处出入口冲出似的。
在“乌龟”映照出的画面中,已不见那名男子的双脚。灰色的墙壁与地面不断绵延,不论再怎么细看,都不见任何生物。
感觉得到众人已开始心慌。
众人都期待那名男子的双脚再度出现于画面中,但心里却又祈祷此人“别再出现”。刚才在荧幕上目睹那名男子的双脚出现时,那种冲击和恐惧就是这般惊人。
恐惧慢慢从肌肤上苏醒。之前他们一直以为这座平原上只有他们四人存在。这片视野开阔、弥漫肃杀之气的风景、如自然要塞般封闭的空间。但此刻他们已明白,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存在,而且就在人类不该存在的“豆腐”中。
“此人到底是谁?会是先前下落不明的人吗?”
史考特说。连他也难掩慌乱神色。
“他应该是从外面走进里头的。感觉像是来露营。”
满也自言自语道。
“要进去里面并不难。到昨天为止,天气一直都很好,如果是趁半夜偷偷穿越平原,走进里头,倒也不无可能。”
“他打赤脚耶。”
“也许是到了里面才脱鞋。”
“可是,如果对方是夜里通过此处,不可能没看见那辆露营车的灯光啊。如果是在山中迷了路,应该会直接朝露营车走去才对。”
“搞不清楚。也许对方看我们在这种地方亮灯,觉得害怕,才刻意躲藏在遗迹内。”
满与惠弥如此交谈时,发现他们差点就乱了方寸。
此刻他们已深深被恐惧攫获。
“乌龟”静静在通道上前进。
转弯。又一个转弯。又是一个转弯。
诚如赛利姆所说,也许是呈漩涡状朝中心接近的缘故,转角的间隔愈来愈短,但再也没看见那名男子的双脚。
众人焦急地望着荧幕,这时,画面上突然出现一面白色墙壁,仿如挡在他们面前一样,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身子往后缩。
“咦?”
惠弥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抵达中心。前方没路了。”
赛利姆低语道。
“怎么会这样?刚才那名男子跑哪儿去了?”
惠弥以蕴含怒意的口吻大叫,环顾四周。
“他确实是往埋头跑吧?”
“没有其他通道。沿途也没有叉路。”
史考特像是在确认似的说道。
“可是,应该有方法可以躲过摄影机吧?”
满提出相反的意见。
“如果墙壁间的宽度就这么大,只要手脚并用就能往上爬。”
“你的意思是,对方贴在墙壁上方,躲过‘乌龟’的跟踪?”
“这个方法最简单,同时也最有效。”
“这么说来,那个人还在里面啰?”
惠弥吞了口唾沫,紧盯着那处狭窄的出入口,仿佛对方随时会从里头走出似的。经这么一提,连满自己也觉得好像会有一名清瘦的男子,步履蹒跚地从里头走出。
满以眼角余光发现,史考特无意识地将手移至腰间。他的腰间一定有一把手枪。
“也许他消失了。”
赛利姆低语道。
众人闻言后一惊,转头望向他。
“可能是因为‘乌龟’闯入,害他被吞噬。”
赛利姆平静地说道。
“要不要大声呼叫?用英语或这里的语言。”
惠弥想朗声大喊,满见状大吃一惊,急忙制止他。
“停!要是对方也大声回应的话怎么办?到时候他真的会消失。”
“啊,对喔。”
“乌龟”在荧幕中缓缓改变方向,开始循原路折返。
众人都紧盯着荧幕和出入口。里头有人——这个念头清楚地刻印在他们脑中。思绪至此,愈显得“豆腐”谜雾重重,潜藏着许多阴谋。真想到里头一探究竟。从上方往下俯瞰也行。要是行拍电影专用的起重机就好了。
满在心中如此祈愿。就在这时候,他脑中灵光一闪。
“喂,物资堆放处是否有用来搭鹰架的长型木板?可否借我几片一用?”
“咦?”
惠弥以惊讶的表情望着满。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真搞不懂,之前为何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方法。这里之所以设立这样的高墙,就是为了不让人攀爬、不让人往内窥探。因为有高墙的阻隔,同时又只有一处出入口,所以人们会选择从出入口进入,而不是爬墙。”
“不过,也许会被藏身里头的人攻击。要是对方身上有枪怎么办?你毫无任何防备啊。”
史考特留在出入口监视,其他三人则是从塑胶布下抽出马椅梯和长形木板。
风势愈来愈强,非得尽早完成这项工作不可。
虽然心急,但要将长形木板运往山丘上,可是件苦差事。
满想到的方法,简言之,就是将木板架在“豆腐”上。
狭窄的通道不断绵延,表示里头有许多柱子。只要在上头架设木板,行走其上,应该就能看清楚底下是何模样。
满决定先放三块木板。
每块木块中间保持距离。由于墙壁颇高,所以坐在马椅梯上的人和站住底下举起木板的人,要将木板推向墙壁顶端。这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工夫,但连上顶端后,由于遗迹是采长方体的构造,很方便木板架设。底下有许多支撑点,足以支撑人们在上头行走。
满一面进行这项工作,一面竖耳凝听。
我们进行这项工作的声音,那名潜藏在迷宫里的男人听在耳里,不知作何想法?
是因为恐惧而胆怯?还是在迷宫里准备对我们设下陷阱?坦白说,他完全无从揣测。
出现在荧幕中的人影,感觉有些满不在乎。他发现“乌龟”后,只留下快步离去的身影。不带任何情感,就只是消失了踪影。
为了谨慎起见,起初只有史考特一人爬上顶端。他趴在木板上,缓缓移动身躯。惠弥则是站在马椅梯上,持枪观察周遭。
满第一次看惠弥握枪,颇感吃惊,而他握枪的娴熟动作,更令满觉得惊讶。美国就是这样的国家。
史考特暂时先静止不动,接着他缓缓从木板上站起,迈步行走,发出嘎吱的声响。
其他三人耳听史考特在“豆腐”上行走的声音,心中七上八下,担心他的脚步声会突然消失。
接着,史考特从上方向众人挥手,所以满独自留在出入口监视,惠弥与赛利姆相继爬上“豆腐”上头。半晌过后,传来三人解除警戒的窃窃私语声,满见状得知,他们并未发现那名男子。
“哗!”
“比想像中还来得大。”
“如何?有发现吗?”
满焦躁地问道,上头传来惠弥的声音。
“别说是人了,就连只小猫也没有。他到底跑哪儿去了?还是说,因为我们放了‘乌龟’进去,他就此消失?”
他的声音满是疑惑。
史考特爬下墙壁,改换满上去。
他发现自己心跳加快不少。
站上木板后,发现这座遗迹确实远比想像中来得巨大。五十公尺宽的四方形。不,在这巨大的风景中有这种感觉,表示它实际更为巨大。
一站上这里,迷宫的形状便清楚浮现眼前。正如赛利姆所说,虽然这条通道蜿蜒曲折,但却是一路由外往内绕圈。
习惯后,就算没有木板的地方,也能轻盈地在上面行走。赛利姆等人似乎平衡感不错,走在约二十公分宽的墙壁上头,显得神色自若。
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就算这里再宽阔,他们三人如此四处巡视,不可能找不到才对。如此居高临下搜寻,对方根本无处躲藏。看不出里头藏有密室。有的只有迷宫以及通道。
天空低垂,乌云仿佛伸手可及。群山峰峰相连,以三百六十度包围这座平原,显现出一幅令人震慑的景致。
虽然不时会吹来强风,令身体失去平衡,但满感觉得出,他们四人先前的惊恐已然平复。
然而,出现在荧幕中的人究竟是谁?
一想到那粗大颗粒的黑影,就感觉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不过,环视整个迷宫,不见半条人影,墙壁里也没有可供藏身的缝隙。对方应该没时间潜入地底,而且唯一的出入口也一直都有人把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静静凝望逐渐昏暗的群山,努力整理脑中的思绪。
惠弥与史考特站在迷宫外围,以数位相机从高处往下拍摄遗迹内部。这次似乎清楚拍到了照片。
也许是天候不佳的缘故,天色暗得特别快。风势一再增强,他们再度辛苦地将木板往下搬,放回原来的物资堆放处,忙完后,四人皆累得筋疲力尽。当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步履蹒跚地走回帐篷的途中,雨滴开始打在他们脸颊上。
“真想喝杯琴酒。”
“在那之前应该先喝杯浓浓的咖啡。”
惠弥一面如此说道,一面朝露营车走近,这时他猛然惊觉,制止其他三人前进。
史考特不发一语,立即持枪摆出射击姿势。
“怎么回事?”
满看见惠弥脸上掺杂着焦躁与畏怯之色,于是便隔着他的肩膀往前窥视。
地上留有几个脚印。上头有清楚的趾痕,一看便知道对方打着赤脚。而且那是有人在露营车的门窗周围徘徊的痕迹。
原本放松的神情,顿时又变得紧绷。
四人采贴背的阵式,朝叫周观望。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史考特低声说道,向赛利姆比了个手势,便前往露营车后方及帐篷展开调查。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们一直在出入口监视,而且也没人走出那座遗迹啊。难道有人从山谷那边走来?”
满对持枪的惠弥说。
“怪吓人的。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弥以惊骇的口吻道。
“连你都不知道了,我当然更是一头雾水。”
满语带讽刺地说道,惠弥朝他哼了一声。
“拜托,我不是连之后的施工计划都跟你说了吗?我就再奉送你一个大秘密吧。”
这熟悉的冷漠口吻,令满为之一惊。
“什么秘密?”
惠弥以冷淡的表情微微一笑。
“这里离伊拉克国境很近,你可别忘了。”
“伊拉克?”
说完后,惠弥将脸转向一旁。就以往的经验,只要惠弥摆出这种姿态,就算再怎么连哄带骗,他也不肯接着往下说。
与伊拉克交接的国境地带。
正当他在思考这句话的含意时,史考特与赛利姆已经返回。
“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闯入的痕迹。”
“不过,确实有人来过这里。对方打着赤脚,会跑到哪儿去呢?”
惠弥一脸纳闷地耸了耸肩,再度朝脚印望了一眼。史考特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
“不知道。至少可以确定不在这座平原里。”
“是吗?也许他趁我们不注意,又回到遗迹里了。”
“不可能。这地方视野辽阔,如果有人在平原上行走,不可能没发现。”
“可是我们四人都看到出现在荧幕里的那双脚。刚才确实有人在迷宫里。而且对方还来过这里。”
史考特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我确实有看到那双脚,这点我承认。但此刻这里只有我们四人,这也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惠弥叹了口气。
“说得也是。看来,今晚得将门窗关好才行。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人趁风雨前来。”
四人一脸疲惫,陆续走进帐篷里。
在昏暗的云海对面,微微透着晚霞的红光。
夜幕降临后,风势益发强劲。虽然在扎营时刻意避开风口,但仍不时吹来足以撼动露营车的强风。
“吓,好大的风。”
在餐桌上,惠弥抬头望着帐篷里摇晃的灯光。
“照这样看来,我们根本就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若是有人趁着黑夜大举来犯,我们根本就不是对手。”
那个脚印对他们心里造成的伤害不小。有人徒步来到这里,在他们的住处周围徘徊。正因为完全无从揣测对方是何身份,所以才感到阴森可怕。
“你说大举大犯,从哪里来?”
满一面将西班牙蛋饼切成四等分,一面询问。
“从遗迹里面。”
惠弥立刻拿起分好的蛋饼,冷冷地应道。
“嗯,不过,这也不无可能。”
满抬头望着天花板低语道。
“拜托,我是开玩笑的。”
惠弥为之一惊,瞪大了眼睛。
“因为有些残存至今的遗迹底下,藏有地底流水或是地下都市。人们认为,与其挖掘新的场所,不如从旧有的遗迹着手较为轻松。这个地方的其他遗迹也大多是如此,对吧?虽然不知道那座山丘是原本就有,还是人工建造,但很有可能是在某种形式下,加上人工所造成。而且从很早以前就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满发现其他三人正以奇妙的眼神望着他。他们常会以这种眼神看他。每当他说话的内容涉及他们所隐瞒的事,就会出现这种眼神。
但这次究竟是涉及那件事呢?刚才惠弥提到“伊拉克的国境”,他隐约可以看出美国人不惜砸下重金前来此处的理由。
难道是将核武带进这里?
满一面烹煮加了大豆、培根、高丽菜的浓汤,一面思忖这个问题。
倘若美国将核武带进这个没有核武的国家,将会造成国际丑闻,成为对伊拉克搜查核武的一张王牌。但此事与这个场所有何关联?况且,很难想像惠弥这种民间制药公司的员工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外头传来仿如有人在哭泣般的飕飕风声。风声中间的空当掺杂着沙沙雨声。看来,不只风势增强,雨也愈下愈急。
四人安静地用餐,平时难得一见。虽然过去用餐时也不见得有多热闹,但感觉得出,此刻众人在用餐时皆竖起耳朵注意周遭的动静。每当外面传来较大的声响,大家便全身一震。虽然坐着用餐,但心思却摆在外头。如果是在露营车内倒还好,但现在置身帐篷内,虽然堪称坚固,但终究只是薄薄一块布;一想到可能有人会展开袭击,便感到坐立难安。虽然不见得一定会遭遇袭击,但可以确定的是,此时人人皆提高警觉。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下,就算有人悄悄靠近帐篷,他们也浑然未觉。帐篷里有电脑等贵重的电子机器。除了他们之外,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既然无法否定这项可能性,就得保护这些贵重的设备。
“感觉好像我们四人被抛弃在这个边陲之地。”
惠弥喝着黑啤酒,以罕见的不安口吻低语道。
“怎么说这种丧气话。那个脚印带给你的震撼有那么大吗?”
满以嘲讽的口吻道,惠弥闻言后皱起眉头。
“当然是很震撼啊。就像电视上演的惊悚电影突然在现实世界中真实上演一样。在这种高科技时代,我可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话虽这么说,现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不也是和现实有很大的落差吗?人们凭空消失。你应该也承认这项事实吧?这才真的像是惊悚电影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不过,这与我在报告书中看到的内容,根本就是层次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而且现在不是‘消失’,而是‘出现’。实在太吓人了。”
“‘出现’是吧?幽灵的‘出现’和‘消失’,哪个比较可怕呢?在幽灵出现的瞬间,大部分的人应该会大喊‘有鬼啊’。可是,真正会觉得害怕,却是在幽灵消失后。”
“两者都很可怕。可以突然出现或消失,这样就已经很骇人了。”
“突然出现或消失,有那么可怕吗?”
当两人你来我往时,感觉得到史考特在一旁冷笑。
“史考特,你在笑什么。看不起我们两个是不是?”
眼尖的惠弥朝史考特瞪了一眼。史考特苦笑道:
“不,人类总是会害怕自己无法理解,或是与自己价值标准不同的事物。突然出现或消失的事物,超出我们所能理解的物理范畴,所以会感到害怕。”
“瞧你说得一派轻松的模样,真不服气。”
惠弥一脚将黑啤酒空罐踩扁。
“我最近常在思考一个问题。不知道这世界以后会是怎样?”
“哦,没想到惠弥也会想这样的问题,真令人惊讶。”
“别闹了,我是说真的。我认为再过几年,这世界会完全两极化。当然就是极度数位与极度传统。也许乍看之下,会觉得像是回到了过去。电脑会变得愈来愈小巧,过去像电视、文书处理机、电话等道具,都是依功能来区分,但未来则是变成一样道具兼备所有功能。物品愈来愈少,家中显得空空荡荡,市街和道路也愈来愈空旷,由于都市机能逐渐普及,所以将会重现往日的田园风景。硬体和软体也愈来愈少见,小小一片IC晶片便能处理一切事务。随着数位化的进行,世界也逐渐变得传统化。至少外表看起来是朝传统化发展。毋宁说,有一段时期会出现这样的反动现象。昔日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曾在《湖滨散记》(Walden)提到次文化下产生的‘回归自然’,以及环保思想下的‘同归自然’,但它并非如此,而是全球规模发起的一种运动。现在仍可看出其过程。由于这种运动也只是数位化的一个过程,所以当数位化更进一步发展时,尽管世界已完全数位化,但世人已浑然未觉。接下来,心灵的世界将会造访。”
“为什么?”
满听得津津有味,催促惠弥继续说下去。
“因为就只剩这个了。”
“只剩这个?”
“除了机械和双手外,只剩无法切割的事物会被留下,亦即心灵层面的事物。未来的世界,大家都会思考超自然现象、占卜、诅咒这一类的事情。随着技术进步,人类需要的事物达到某种程度的满足时,就只剩精神层面的世界了。”
“感觉这种看法有点极端。”
“为什么?我认为现在正逐渐走向这样的社会呢。现在不论是宗教、占卜,还是怪谈,全都蔚为风潮,过去有这样的全盛时代吗?你看报纸和电视,总是不断提到‘心灵时代’。一旦从身体劳动和家事中得到解放,脑中所想的,便全是关于自己的事。二十世纪就像个怪物般,是个相当自我膨胀的世纪,但我觉得今后自我意识和妄想还会更加膨胀,造就一个令人鄙夷的时代。一定有更多人会跳出来主张‘神的旨意’、‘星辰的指引’,危言耸听。”
“嗯,这样说也不无道理。数位社会最后走向咒术的精神社会,真像科幻小说的情节。”
“因为科技进步,但人类的层次却完全没有提升。有愈多的时间思考,一般人愈会让自己的妄想膨胀。相反地,运动和格斗技也会变得更为盛行。近来奥运的商业价值以及运动选手所得到的社会名声实在惊人。懂得运用自己的身体会让人感到崇敬,同时也带有附加价值,也许还会出现合法的血腥杀人游戏。”
“数位化社会将会加速毁灭。”
赛利姆淡淡地说道。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我的想法和惠弥一样。走向数位化之后,不久便会回归传统。到时候世界会分成均一化的集团企业,以及像神经突触般串连的无数市民团体。数位化的知识全部归极少数的阶层所有,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们则完全不懂它是在何种结构下运作。就算不懂,也还是能享受它带来的恩惠,并加以操作。如此急速发展的领域,往往也结束得快。紧接着,某日在世界某个角落发生一起小事故,由于网路遍布各地,它旋即扩张为全球性的规模,只贮存在积体电路中的知识和技术就此遭到破坏。肉眼看不见的数位就此消失,只留下大多数没有知识的人们。就这样,人类又得全部从头来过。”
“你说的小事故倾向哪种类型?”
在惠弥的询问下,赛利姆莞尔一笑。
“这个嘛,应该是各种类型都有可能。例如某个国家的核能发电厂发生事故、某国的经济出现严重破洞、某个地方出现新型病毒,或是某国误按重要按钮。世界真的很小。什么事会造成导火线,谁也说不准。”
“这就是蝴蝶效应(Butterfly Effect)对吧?某个地方的蝴蝶振动翅膀,慢慢传向四方,最后在大西洋引发暴风雨。”
“我只期望我们现在不是在点燃这条导火线。”
“拜托,不可能啦。不过是调查遗迹罢了。”
“可是我们已唤醒了亡灵。”
“亡灵是吧。我怎么不知道亡灵会留下脚印。”
赛利姆微笑道。
“那也算是亡灵的一种吧。我说的是过去的亡灵。”
“过去的亡灵?”
惠弥摆出质问的神情,但赛利姆并未答话。
风雨更加强劲,世界被打向地面的雨声所笼罩。虽然觉得不会有事发生,但为了小心起见,今晚他们决定两人一组,轮流到帐篷里看守。由于露营车外壳坚固,而且门窗紧闭,所以待在车内的人可以安心就寝,留在帐篷内的人则是睁大眼睛看守。
最早留在帐篷内看守的,是满和赛利姆。
满收拾晚饭的餐盘,着手准备明天的早餐。
待忙完后,他望向赛利姆,发现他将扑克牌摊在桌上,独自进行占卜。
“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过,你将扑克牌摊在桌上的模样,真像一幅画呢。好像会做出什么预言似的。”
满擦干手,泡了两杯浓浓的咖啡端至桌上,赛利姆向他莞尔一笑。他鲜少会笑出声,不过,每次向他出声叫唤,他总会回以沉稳的微笑。
“要是惠弥在场,就不能这么做了。”
“我明白。因为他会一直吵着要你替他占卜运势对吧?”
“我相信命运,但我并非神秘主义者。不如说,我是个抱持怀疑态度的人,不过,西洋人会觉得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你以占卜预测什么?”
“没什么,只是玩玩罢了。人只有在迷惘时才会占卜。”
“赛利姆,现在是什么事令你迷惘?”
“我并没有感到迷惘。”
满望着赛利姆利落的洗牌动作,点了根烟。虽然身体还留有些许警戒心,但精神方面已恢复冷静。就算白天在荧幕里见到的那名男子来袭,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名双脚瘦得跟白鹭鸶一样的男子,又不能拿我们怎样。
“我一直在想,那些在迷宫里消失的人们是怎么一回事。”
赛利姆如此低语,满在烟灰缸里熄去香烟,静静望着他。
赛利姆翻开一张牌。是一张黑桃A。他的手指相当修长,很像是艺术家的手。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经满这么一问,赛利姆露出思考的眼神。
“所谓的消失,指的是从眼界中消失对吧?如同魔术师手中的硬币、在车站里被偷走的皮包。从理应存在的场所消失时,人们称之为消失。但人总有一天会消失。虽然不可能在短短一秒后消失,但百年后,我们确实可能会消失。我们的身体是由有机物组成,死后细菌会将我们分解。只要历经漫长的岁月,要彻底让一个人消失并非难事。”
“然后呢?”
赛利姆静静望着手中的扑克牌。
“你就当这是我的妄想,姑且听之吧。假设里头有某个瞬间,时间过得特别快,你觉得会怎样呢?”
“某个瞬间?”
“没错。到底是像这样的一个点还是瞬间,我不清楚,但在里头的某个瞬间,百年的时光会瞬间流逝。如此一来,在里头行走的人看起来就像消失一样。因为要活一百岁相当困难。你我在百年后,肉体应该都会腐朽消失。”
满很感佩地低语道:
“原来如此。不是超越时空,而是时间浓缩飞逝。有意思。这么说来,也许就不像我假设的那样,只锁定男性成人下手。”
“不,我很佩服你提出的看法。不妨将它想成是达成某些条件后,便会启动开关,以成人男性为目标,令浓缩的时间飞逝。只不过,当中的缘由还是让人摸不透。也许这座建筑确实是由人骨形成,但我总觉得这是结果,不是目的。”
“是结果,不是目的。”
满将这句话一再反复,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这么做?既不杀人,也不将他们吞噬,就只是让成年男性在一瞬间历经百年时光的流逝。而遭遇这种情况的人们,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就我们看来,那只是流光瞬息的短暂片刻,但他们眼中看到的又是何种光景?是和我们一样,只感觉到短暂的一瞬间,紧接着意识和肉体就此消失?还是依照我们人体内的生理时钟,感受到百年时光的流逝呢?”
“这就无从得知了。不过以结果来说,这都构成了间接杀人。人们在里头丧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说得也是。也就是说,为了不让人从里面走出。”
“咦?”
“没什么,只是我个人提出的歪理。先前我在思考为何它只有一处出入口的问题时,因而想到那是为了要捕食人类的说法。当时我就在心里猜想,那是因为它只需要入口,不需要出口。因为有进无出,所以只有入口。”
满露出苦笑,不断挥着手。但赛利姆却一脸震惊的表情,停下翻牌的动作,陷入沉田心。
“不让人从里面走出。”
他如此喃喃低语,喝着杯里的咖啡,但旋即发现满正以纳闷的神情看着他,于是他再度露出沉稳的笑脸,邀满一同玩扑克牌游戏。
十二点过后,惠弥前来与赛利姆换班。满则是预定三个小时后与史考特换班。
“吓,好大的雨。才这么短短一段路,我就已经全身湿透了。我也要喝杯咖啡。”
惠弥伸着懒腰,以全身湿透的模样现身,他一看到摊在桌上的扑克牌,登时眼睛为之一亮。
“啊,赛利姆。帮我占卜一下嘛。帮我算今年接下来的恋爱运,拜托。总觉得最近都没有桃花。不过,来到这种荒山野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赛利姆急忙收好扑克牌。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干嘛转头就跑?为我的幸福贡献一下心力嘛!”
“我累了,想睡得不得了。”
赛利姆故意伸手揉眼,就像要摆脱惠弥的纠缠似的,冲进雨中。
“啐,什么态度嘛,看了就有气。”
“惠弥,你的咖啡。你搞什么啊,明明就嫌弃现代的流行,却又对占卜这么狂热,真不像你的作风。”
满就像在安抚惠弥的情绪似的,朝他递出咖啡杯。
“哼,有什么关系。这不过是市井小民的小小嗜好罢了。你知道我每个月的收入中,有多少是用在占卜上吗?告诉你吧,多达五万日圆之多。”
“吓!你到底是怎么花的啊?”
满闻言后惊讶莫名。惠弥就像在闹性子似的,一手接过杯子。
“就花在我认识的占卜师以及灵能者身上啊。这比精神治疗师便宜多了。光是和他们说话,就能消愁解闷,而且只要挑好的方面去相信就行了。”
“灵能者是吧。”
“啊,你这表情,看不起我是吧?告诉你,像雷根那样,将政治决策全部交由灵能者来决定的人,我最瞧不起。不过,人为了在残酷的现实中生活,还是需要和人谈谈自己的烦恼,请人指引明灯,这是老百姓自古流传的智慧。而真正的灵能者,也很清楚自己扮演何种角色。与那些净说不吉利的话,借此谋财图利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赛利姆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占卜是迷惘时玩的游戏。”
“哦,赛利姆也会这样说?”
满见惠弥露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心想,自从自己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听闻这类的事。一旦和国家或企业的利害有关,往往很难谈及个人的私事。不过,满从以前就经常听人吐露心事。似乎是他那犹如玩偶般的模样,会给人一种安心感,就算是素未谋面的人,也常一见面就向他吐露心里话。
“虽然你刚才不是这么说,不过,人类终究是一种心灵层面的存在。只要这么做能感到愉快,那就够了。”
“你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一副完全没有压力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你这是在挖苦我吧?”
外头传来呼号的风声,一时掩盖了满的声音。
“哎,真吵。惹得我神经紧张。在这种暴风雨的夜晚,想起小时候的事,感觉真是烂透了。”
“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夜里听到的风声,竟然会唤起昔日的记忆。”
“明明处在这么罗曼蒂克的情境下,但对象却是你。”
“在异国的荒郊野外,只有我们两人独处。如果这是电影的话,确实会因此萌生爱意。”
天花板垂吊的照明灯不住摇曳。
“我是在一个全是女性的大家庭里长大,所以从小就很希望一个人独处。”
“的确,你总是散发一种令人难以亲近的气质。”
“哦,难以亲近是吧?我有那么美吗?不过,我最痛苦的记忆,就是小时候被人关进壁橱里。”
“壁橱是吧。‘再不乖就把你关进壁橱里’,这是以前常听到的话。现在的房子又小又窄,连挤进壁橱的空间也没有。”
“我看你就算有空间也进不去吧?”
“有点伤人喔。”
“啊,对了,现在很多家庭连壁橱都没有呢。”
“你这句话也转得太硬了吧。现在的孩子就算被关在黑暗的地方,好像也不会害怕。”
“当时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我从过年就开始调皮捣蛋。”
“大过年的,就被关进壁橱里是吧?不愧是惠弥。”
“这种事用不着钦佩吧。虽说是过年,但却是女正月。”
“女正月?你是指成人节那时候吧?”
“没错,大都是正月十五那天,不过,我家每年日子都不固定。”
“你们家女性居多,那天想必比过年还要热闹吧?”
“没错。我老爸为人古板,而且又是政府官员,所以每到过年,就会有许多同样古板的官员登门拜年。客房里摆满了酒菜,访客络绎不绝,个个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大年初一到初三这三天,家里满是西装笔挺的客人,烟味酒气熏人,几乎快让人喘不过气来。那段时间,家里的女人总是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酒菜。孩子们没人照料,所以都是自己随便找东西吃。”
“依你的个性来看,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必偷吃了不少好菜吧?”
“啊,你怎么知道?因为过年喝的酒比平时都来得好,所以我一直很期待呢。”
“你从小对酒就这么挑剔啊。”
“我们家的女正月可是相当隆重热闹的。所以十五日那天,我老爸总会外出。大多是和朋友一起去泡温泉。因为就算他待在家里,也没人会招呼他。确实是个很开心的日子。大家穿上漂亮的和服,做了满满一桌的好菜。附近的姐姐阿姨们也会来我家。她们带来点心,和我们一起饮酒作乐。待酒足饭饱后,就轮流到附近的神社参拜。那种感觉真好。我总觉得,这世上只有人会吐真言。过年只是一种形式,大家总是伏地鞠躬,净说些客套话,动作僵硬已极。不过,女正月则是大家一起吃吃喝喝、一同收拾碗盘,无比轻松自然。我人生的原点就是来自这里。”
惠弥显得有些感伤。
“我已不记得原因。只知道当时好像心情很不好。我大吵大闹,不断恶作剧,我妈大发雷霆,把我臭骂一顿,最后将我关进卧室的壁橱里。”
“仔细一想,你当时只要打开拉门自己走出来不就行了。壁橱又没上锁。不过,孩子都不会自己走出来,就是这样才可爱。”
“我个性很拗,反正我一直很想自己一个人独处,所以这样正合我意,我就样怄气睡着了。当时天候不佳,笼罩在那个季节不该有的低气压下,感觉就像此刻的风雨,掺杂着风声,从远处的房间传来女人们朗声大笑的声音。”
“你当时想必很寂寞吧。”
“没错。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孤零零一人。同时体认到人生得靠自己一个人走。”
“很正确的观念。”
“我老早就领悟这个道理了。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天气,就会让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仿佛会从风的那头传来姐姐们的笑声。”
“这样的回忆挺美的嘛。”
两人玩起了神经衰弱的游戏。胜负这种事,总会让人莫名其妙地认真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似乎人类天生就被灌输了斗争的本能。
“拜托,那张方块四是我的耶。”
“是我的,你刚才弄错了不是吗?”
“好过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卑鄙、黑心,为了获胜不择手段的男人。”
“喂喂,我们不过是在玩神经衰弱罢了,干嘛说得这么夸张。”
他看惠弥脸色丕变,急忙俯首认输。
“好啦,我知道了。全力求胜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满,你有没有听到?”
“咦?”
“我果然没听错。”
惠弥停止动作,睁大眼睛,竖耳凝听。
满也抬头望向天花板,集中精神细听外头的声音。
在狂风暴雨的呼号下,起初什么也听不见。
但过了一会儿,可以听出有另一个声音掺杂在风声中。
“那是什么?”
此刻的惠弥正以严肃的表情凝听,仿佛只要轻轻碰一下便会发飘,他脸上逐渐浮现恐惧之色。
“在笑。”
“咦?”
“是笑声。”
满心中一惊,更加专注细听。
听起来确实像人的声音。尖锐的笑声,而且不是一个人,感觉像是多名女性的笑声混杂在一起。
“怎么可能。会不是是哪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满极力想摆脱背后升起的寒意,如此低语道。
“如此滂沱大雨,有可能开窗吗?如果窗户紧闭,绝对听不到这个声音。而且声音不是从露营车的方向传来。明显是从‘豆腐’那边传来。”
惠弥脸色惨白地断言道。满也不禁颔首表示同意。
在呼号的风声中,再度传来更清楚的笑声。听得出是女性的声音,而且是年轻女性。
惠弥额头频频冒汗。
“你不要紧吧?”
“真不敢相信有这种鸟事。”
“怎么说?”
“那是我姐姐们的声音。是当初我被关在壁橱里所听到的声音。在女正月那天,大家在客房里欢笑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这次换满如此低语。惠弥静静注视着满。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可能有这种事。但它听起来确实是那个声音没错。”
惠弥说得斩钉截铁,这时,又传来一阵更清楚的声音。
惠弥。
惠弥和满全身一震,面面相觑。
“是我大姐。是晓良的声音。”
惠弥脸色发白。此时他的脸早已由白转灰,面色如土。
这时,声音却戛然而止。
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唯有不停呼啸的风声。
两人畏怯地望着彼此,不发一语,不知过了多久。
“声音停了对吧?”
“嗯。刚才有人叫你的名字,之后就再也没听见了。”
“你没听错吧?确实是在叫我的名字吧?”
“没错。”
两人缓缓站起身。
“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可以听得这么清楚,表示声音应该相当响亮才对。”
满在帐篷里来回踱步。
“真是的,感觉真不舒服。就像有人在偷听我们讲话似的。”
惠弥仍旧面如死灰,频频摩擦双臂。
这时,他突然停止动作,放声尖叫。
“是谁!”
满望向惠弥的视线前方。
当他从帐篷的塑胶窗口看见某人的手指时,它旋即又从窗口消失。
惠弥毫不迟疑地拔枪瞄准。
“是谁,谁在那里?”
帐篷经过特殊加工的卡其布,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满感到呼吸困难。此刻他非常紧张,而且心生恐惧。
外头确实有动静。他感觉得到帐篷外有某个东西存在。
这时,一只手掌浮现在卡其布上。有人正伸手按在帐篷上。
“吓!”惠弥向后退却。
“哇!”满大叫一声。
紧接着下个瞬间,帐篷上出现数十个手掌。无数个手掌一同浮现在卡其色的帐篷布面上。满无法理解此刻究竟发生了何事。
“呀!”惠弥惊声尖叫。
这时,手掌倏然消失。留下光滑的布面。满急忙在帐篷内四处张望,但始终不见手掌的踪迹。
“刚才是怎么回事?”
满如此低语。此刻他全身正簌簌发抖。
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雨中快步奔来。
惠弥仿佛已陷入恐慌,只见他再度举起手枪。
啪嚓啪嚓的脚步声,朝帐篷入口处逼近。
惠弥吞了口唾沫,满见状,急忙按住他的手。
“住手,惠弥。来的一定是自己人。”
“怎么了,惠弥。刚才那声尖叫是怎么回事?”
帐篷外传来史考特含糊的声音,惠弥这才吁了口气,放下手枪。
全身湿透的史考特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帐篷布,走了进来。他手中也握着手枪。
“发生什么事了?”
史考特望着惠弥和满两人面无血色的模样,轻声问道。
“在那之前,我先确认一下。”
满将史考特推向一旁,走出帐篷外。
迎面袭来的强风、朝他全身无情拍打的豪雨。
眼前是无限绵延的黑暗。深远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一时呆立原地,但他旋即振作精神,检查帐篷四周。刚才看见手指的塑胶窗上透射出橘色灯光,雨滴在这道淡光中化为跃动的线条。
帐篷四周空无一人。黑暗中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就算有人躲在远处蹲踞不动,此刻也看不见。
浊水在地面挖掘的水沟中滚流。化为软泥的地面,不见任何足迹。
不知不觉间,惠弥也已来到帐篷外,手中拿着手电筒站在一旁。
野外用的强力照明灯划破黑暗,但只看见雨流成河的地面,不见有人藏匿的迹象。
“伤脑筋,愈来愈像鬼故事了。”
“我曾听我奶奶说过。某个昔日遭遇空袭的小学,墙壁上浮现许多小孩的掌印。”
“没错,就像那样。”
惠弥与满一脸疲惫地回到帐篷内。此刻全身只有疲惫,方才的恐惧早已消失。也许是紧张与恐惧一再重叠的缘故,精神有一部分已经麻痹。
走进帐篷后,史考特一脸吃惊的表情坐在椅子上。
“你听我说,这里还真是鬼影幢幢呢。为什么今晚全跑出来了?”
“在听你说明之前,我有件事要说。”
正当惠弥想说明时,史考特以严肃的表情低语道。
“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惠弥一屁股往椅子坐下。史考特仍是同样的表情,开口说道:
“应该算是坏事吧。赛利姆不见了。”
之后三人聚在一起,等待天明。
赛利姆与惠弥换班后,似乎一直没返回露营车内。
史考特在惠弥起床前去和赛利姆换班时,曾醒来过。接着,他听见惠弥走出车外,将露营车的车门锁上的声音。史考特、惠弥、赛利姆三人各保管一把露营车的钥匙,每次进出都会锁门。史考特之后再度睡着,但身体似乎仍保持清醒,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赛利姆始终没返回露营车内。
身体感觉到事态不妙,他旋即睁眼。
赛利姆果然没回到车内。
他朝外头窥探,这时传来惠弥的尖叫声。
赛利姆的消失,与帐篷外偷偷靠近的黑影是否有关,此事无从得知。
他们在帐篷内朝外盘腿而坐,静静听着风声,等候黎明到来,就像接受拷问一般。
他们决定等到天明后再出外搜寻赛利姆。他们有相同的共识,在这样的黑暗中,没有像样的照明设备,在外头四处游荡,会有生命危险。
一夜未曾阖眼,指的便是他们现在的状况。
满如此说道,惠弥闻言后应道:“总比浮现无数个手掌来得好吧。”
每当强风摇晃帐篷,他们三人便心头一震。
满从未如此期盼黎明早点到来。
精神的疲劳侵蚀着肉体。
意识逐渐模糊,两鬓隐隐作疼。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我现在人在哪里?
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忙着划船。史考特与惠弥真不简单,竟然不动如山地坐着。
每次回神,总觉得风声愈来愈小。
不久,已完全听不见风声,这时天空已隐隐透着天光。
三人静坐等候的这段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吃完早餐后,三人启身搜寻赛利姆。
太阳仍未完全升起。
不可思议的是,完全没有疲惫感。在帐篷里等待时,疲劳似乎达到巅峰。
昨晚的暴风雨恍如没发生过似的,平原一片静肃。
无风无雨,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平原化为一大滩水洼。浊水在缓坡处潺潺而流。
他们默默在帐篷和露营车四周找寻,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放眼所及,不见任何生物。
也许昨晚真是一场梦。
满一面如此思忖,一面朝“豆腐”走近。
也许昨天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误触了“铁丝网”。所以昨晚才会集体出现幻觉。
这样的说法用来说服自己,相当具有说服力。呼唤惠弥的声音、帐篷上浮现的手掌。比起要他接受这种怪事的存在,这样的说法可信度反而还更高。
三人不发一语地朝“豆腐”走近。
如果赛利姆还在的话——如果能待在里头而不会消失的话——应该搜索的地方就只有那里头了。
三人在水洼中前进,发出哗啦水声,在宁静的平原中微微造成回响。
史考特从物资堆放处取来马椅梯。惠弥与满腋下夹着三片长形木板。
他们彼此没有交谈,重复昨天同样的动作。
立起马椅梯,随着使劲的吆喝声,将木板递向“豆腐”上头。
然而,当木板架设完毕,史考特正欲站上木板时,可以感觉得出他惊讶得无法动弹。
“怎么了?”
惠弥以紧张的声音喊道。
满也随之全身僵硬。
怎么回事,难道是发现了赛利姆的尸体?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咦?到底是怎样?喂,如果没有危险的话,你赶快上去吧。”
惠弥显得有点不耐烦,在底下戳着史考特的屁股。史考特一脸茫然地回望惠弥,慢慢爬至木板上。
“情况怎样?赛利姆在吗?”
惠弥以不显一丝疲态的利落动作撑起身子,但他旋即也像史考特一样,蓦然停止动作。
满也开始不耐烦,出声催促惠弥。惠弥这才慢吞吞地爬上木板,满急忙将马椅梯移向另一片木板下方。
他极力压抑自己急躁的心,站上木板,但当他看见脚下光景时,登时全身无法动弹。
“咦?为什么会这样?”
起初他还以为是墙壁变高了。
因为通道的石板地显得降低许多。
但他旋即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转头望向身后,底下平原的位置仍和昨天一样。
也就是说……
满看见史考特与惠弥缓缓朝“豆腐”的中心走去。他同样也跟着朝木板中央前进。
“不会吧?”
满不禁轻声惊呼。
通道下陷。
呈漩涡状的“豆腐”内部通道,就此由外而内,呈漩涡状陷入地底。也就是说,愈往内愈低,呈陷入地底的一种地形。当然了,愈往内走,通道就愈低。仿佛一路通往山丘地底似的。
“真不敢相信,竟然会变成这种状态。”
满一脸激动的神情,走向史考特和惠弥。
两人站在中央的通道尽头正上方。
宛如地狱般。遥远的底端,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遥远的底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似乎颇具深度。
“我们知道这座山丘底下暗藏玄机。”
惠弥俯瞰着深远的洞穴,如此低语。
“我们在进行地质调查时,便得知里头有个巨大的空洞。但这到底是什么?赛利姆又是去了哪里?才一晚的时间,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惠弥望着满如此说道,但满心里明白,惠弥此刻并不期待他做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