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慕尼黑
对摄政王广场上的这所房子,玛琳已经观察了好一阵。没有人进出过。尽管穿了一双舒适的低帮鞋,她还是感到脚有些疼。她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和九个月的艰苦锻炼,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不过,长时间站立对她依然是份苦差事,她已经无数次交换支撑重心的腿了。直到现在,玛琳仍觉得自己能再次行走是个奇迹。洪德尔医生也说不出个究竟,只是估计她的脊柱仅是被压伤了,而压迫的肿块已随着时间慢慢消失。
勇敢的洪德尔医生帮助她逃出医院后,她藏匿在了一处地下室里。这间地下室是以前她为出事时暂时躲避而准备的。这个地方还真没被发现。她已经提前在里面准备好了身份文件,衣服,尤其是一些现金。随后,她和地下组织的老同事接上了头,在他们的帮助下,她来到了德国。多亏了好人洪德尔医生!他帮她锻炼,让她重新恢复了力量,同时承担着遭受格莱夫报复的风险。不过,他对玛琳说,格莱夫办公室针对玛琳的问询在逐月减少。看来,和玛琳对他咬牙切齿念念不忘相反,格莱夫已经渐渐忘记了玛琳。
一名从广场另一边走来的神父引起了玛琳的注意。他提着自己的法衣,以便能迈开大步走路。他离玛琳还有大约五十米时,她已经惊呆了。要是她不知情的话,会完全把他认作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他干吗化装成神父?她问自己这个问题时,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人是谁:他是利奥波德,阿尔布莱希特的哥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迅速得令人目不暇接。神父刚刚来到门前,他身后便冲来一辆深色的小轿车,停车时带起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两个男人立刻从车里跳了出来。
恐惧传遍了玛琳的全身。盖世太保!神父向四周扫视了一眼,意识到危险,马上撒腿就跑。他正好跑向玛琳的方向,后面跟着两个盖世太保,大喊着让他停住。两人都掏出了枪。玛琳的心狂跳着,人紧贴着墙站住。同时,神父就从她眼前不到几米的地方跑过。
这时响了一枪!摄政王广场上有不少人,玛琳听到几个人发出恐惧的尖叫,一个被妈妈牵着的小姑娘大哭起来。神父突然停下了,举起手臂,毫不反抗地让那两人带向轿车。玛琳看到,那辆车开走了。
玛琳正在思忖,现在是不是最好离开,等明天再来。这时,十号的房门开了,出来一位约莫五十岁的身材丰满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个篮子,离开了房子。
玛琳端详着她。她是奥德丽吗?黛博拉给她讲过这位善良的女仆,她已经在这个家里服务了二十多年。她是可以信赖的,玛琳决定将她纳入自己的计划。否则没有办法联系上黛博拉,至少不如这样来得快。玛琳希望自己在慕尼黑停留的时间越短越好。
玛琳曾经长时间地思考过,从布鲁曼的牢笼里救出黛博拉和她的弟弟,这个风险值不值得承担?她愿意冒这风险吗?她最终做出了冒险的决定。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喜欢这个疯狂的姑娘。
而且,她们都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雅各布。
玛琳跟着那女人,认定她就是奥德丽。到市场有一段长长的路。市场上已经看不到多少东西在售卖了,不过,这个女人看来知道该找谁。而且,她看似有的是钱。布鲁曼的钱,从犹太人那里偷来的钱!玛琳愤怒地想。她看到,人们为奥德丽拿出了藏起来的商品,生意达成,钱物易主。
玛琳假装闲逛,凑上前去,好像要看看货架上的蔬菜货色如何,这样,她就能听到卖菜的和那个女人的交谈:“嘿,奥德丽,今天要些什么啊?”奥德丽!玛琳舒了口气,果然是她!
奥德丽将菜装进篮子后继续向前走。这时,玛琳追上来,和她并肩前行。“对不起,您是奥德丽女士吗?”
“什么事?”她怀疑地后退了一步,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身穿简单夏装的玛琳。
“我是黛博拉的一个朋友,在克拉科夫认识的。”
“老天啊,您是玛琳,没错!”让玛琳惊讶不已的是,奥德丽放下菜篮子,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哭了起来。
玛琳僵硬地站在那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妈的,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引人注目!“来,您镇静一下,我们向前走一段。”玛琳越过奥德丽的肩头,不安地向四周望去。卖菜的和另外几个人正好奇地看着她们。玛琳推开奥德丽,提起她的菜篮子,拉着她急忙走到一栋房子的入口。“上帝啊,别说名字!”玛琳小声说道。
“请您原谅我,我知道,您是间谍。可我真是太高兴了。”
玛琳翻了个白眼,也许搭讪奥德丽并不是个好主意。“您听我说,不要说出我的名字,而且,我不是间谍。您不想让盖世太保把我们俩都扔进监狱吧?”
一提盖世太保马上产生了效果——从来都是如此。奥德丽的脸立刻白了。“哎,您说得对。刚才是太高兴了。黛博拉总是说您这好那好的。您有什么打算吗?”至少现在奥德丽直奔了主题。
“也许吧。黛博拉怎么样了?”
“不太好,她被禁闭在了家里,可怜的姑娘。不过她一直坚持着,为了小沃尔夫冈。这个布鲁曼先生可真不是好东西。瞧他都强迫黛博拉干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哽咽了。
玛琳担心马上又会有一次眼泪的大爆发。“好了好了,奥德丽。听我说,我这儿有一封给黛博拉的信,明天将回信捎给我。明天同一时间,我在这里等你,就是这个地方。可以吗?”
奥德丽马上同意了。
第二天。奥德丽迟到了一个多钟头。玛琳渐渐感到不安,正当她决定亲自去摄政王广场那边走一趟时,奥德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对不起,我正要出门时,布鲁曼先生回来了。他本来说下周才回来的!这么晚了,那个厨娘,一个纳粹货,派我去面包房买东西,要不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没有多少时间,要赶快回去。这么热的天,蛋糕一会儿就要化了。”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交给了玛琳。
亲爱的朋友:
真没想到,你到了这里!沃尔夫冈和我被关在了我们的房间里。我出不去了,不过也许你能把我弟弟救出去?有时候,我能贿赂布鲁曼派来的那个佣人,让她带着弟弟散步半个小时。我明天下午会试一下。明天下午两点前在我们家附近等着,谢谢!不要生我的气,可是我必须留下。记得我在克拉科夫发过的誓吗?早晚我会等到机会。不过这要等我弟弟到了安全的地方以后。
别了。
你的黛博拉
玛琳垂下了手中的信。她回想起,那天黛博拉突然出现在克拉科夫的医院里,并且发誓,总有一天要亲手杀了布鲁曼和格莱夫。而自己当时回答道:“不行,格莱夫要交给我!”
这个姑娘真是有些疯了。有的人只是想想而已,有的人却一定会真刀实枪去做。
玛琳思索着,自己能否救出黛博拉十一岁的弟弟,然后带着他逃离这个城市。沃尔夫冈不认识自己,而且他可能不想丢下姐姐,独自逃走。她想起了犹太法典中的一段话,以前克拉科夫的外祖母经常读给她听:“当你救了一个人,就等于救了整个世界。”玛琳马上又想到了雅各布。他对她说过:“在你想拯救世界之前,要先学会如何去做。”就在讲完这些后,他教了玛琳如何制造炸药,操作引爆装置。
她最近经常想到雅各布,在心里和他说话。她渐渐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平静。她记忆中雅各布被折磨的场景,逐渐被他们最初相爱时幸福的画面替代。那是在一九三九年初,战争爆发之前。现在雅各布离开了人世,而她在克拉科夫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她要好好利用这份上天的馈赠。是的,她会救出沃尔夫冈。她要把他带到勃兰登堡,祖母就在那里的亲戚家中借住。祖母会好好照料他,把他安全地藏起来。
而她不会再回到克拉科夫,在那里,她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她将前往法国,加入那里的抵抗组织。她做出这个决定得益于哈丽娜·斯曼斯卡。哈丽娜是一名抵抗运动战士,最后一任波兰驻柏林使馆参赞。
德军反间谍组织的负责人卡纳里斯上将很早就开始秘密从事反对纳粹政府的工作。他在一九三九年安排哈丽娜逃到了瑞士。哈丽娜是卡纳里斯和英国情报机关SIS的联系人,同时和法国情报组织关系密切。玛琳很早就认识哈丽娜了。
这时玛琳感觉到了身旁奥德丽的不安,她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了。
她对奥德丽安慰地笑了笑。“黛博拉请我先把她弟弟带到安全的地方。她明天会试着贿赂一个佣人,让她带着沃尔夫冈去散步。告诉她,我会做的。她要提前和沃尔夫冈打好招呼,免得他到时害怕。”
“哎,真是个好姑娘,总是先想到自己的弟弟。明天是十三号,但愿这是个好兆头。”有些迷信的奥德丽说道。
“好吧,就这么定了。我会……”她话还没有说完,警报便响了起来。
“老天啊,空袭警报!又来了!我得回家了。”奥德丽抓起篮子,急匆匆地走了。
玛琳随着人流找到了最近的防空洞。偏偏在这个时候空袭!
这是迄今为止美国人最猛烈的一次空袭,连续几天轰炸着慕尼黑的内城,从未间断。直到七月二十日,空袭慢慢减弱,人们才敢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玛琳也随着人们走了出来。
她震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慕尼黑内城的景象如同世界末日一般。街道全部消失了,焚毁的房屋只剩下残垣断壁,像一根根警告的手指指向空中。玛琳投宿的地方是一位寡妇在内城的房子,现在已经被夷为平地。好在玛琳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在了身上,只损失了一个装衣服的箱子。可是有很多人死于密集的爆炸,更多的人无家可归。
玛琳穿过城中的街道,到处都是绝望的人在废墟中寻找和挖掘亲人。空气中飘荡着烧焦的肉体的气味。
最后,玛琳终于来到摄政王广场十号的位置,这里只剩下了残垣断壁。看来一枚炸弹直接击中了这所房子,眼前只剩一堆冒着烟的石头。尽管如此,玛琳并不死心,开始四处寻找这个街区的空袭协警。经过不断地询问,她第二天才找到他,当时她又渴又饿,筋疲力尽,几乎都要放弃了。因为当天晚上她不得不又躲进防空洞待了一整夜,挤在无数逃难的人中间。
“对不起,女士。”那个空袭协警对她说,“那里没有人幸存下来。”他仔细端详着玛琳,“我在这里从没见过您啊。”
“我是来这里看望奥德丽的,她是,”玛琳把没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她是我的姑姑。”她镇静地说道。
“哦,奥德丽啊。那可真是个好女人,跟谁都能聊到一块儿。节哀顺变吧。”他转过身,去回答另一个人的问题了。
玛琳最后一次来到了摄政王广场十号的位置。不可能了,这里不会有人生还,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她转身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法国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