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一天,凌晨五点钟左右,黛博拉突然出现在了玛琳的床前。她穿了一条羊毛裤子,上身套着夹克,头戴一顶鸭舌帽。
玛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她难以置信地问道。黛博拉立刻扑到了她的身上,抽噎着:“哦,玛琳!”随后的几分钟里,她都在毫无顾忌地哭泣。
玛琳看到她十分高兴,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兴奋。她控制着自己,没有抬起手摩挲黛博拉的后背安慰她。她很小心,不想让人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不过,她令人难以察觉地偏了偏脑袋:奥斯曼站在门口那里,他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黛博拉终于安静下来,她用被单擦干眼泪,坐直了身子。“瞧瞧你,可怜的家伙。”
“你是怎么来的,黛博拉?”
“当然是和奥斯曼一起来的啊。”黛博拉脱下夹克,扔在了玛琳的床上。
“这我知道。可奥斯曼上次说,布鲁曼把你关在了慕尼黑的家里?”
“我受够了这种幽禁。自从奥斯曼告诉我,你还活着,而且就在克拉科夫的医院里,我就打定了主意要来看你。于是,这几个月我都装作悔过自新的样子。如果不能活学活用,我学表演和戏剧干什么呢?阿尔布莱希特相信了,所以这次带着我一起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我有些不太相信。他可是很精明的。”
“没错,本来他不允许我离开酒店。阿尔布莱希特和那个波兰总督,叫奥托什么的,正一起外出旅行。他安排了一个傻大兵站在套间的外面。我是跳窗户跑出来的。”看来黛博拉对自己的小计谋很得意。
“你们住在酒店一层吗?”玛琳难以置信。
“不是,二层。不过我仔细观察了酒店的外墙,城堡上有很多墙垛子,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提前试过两次,能轻易地爬回去。我把今天的计划透露给了奥斯曼,他在下面等着我,然后开车来了这里。现在跟我说说吧,你怎么样?”
“我能有什么可说的,整天躺在这里,只盼着早点死掉或者疯掉。我唯一的朋友是一只蜘蛛,不过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它了。奥斯曼?”她冲着他叫道,“你能把门关上,为我们在外面把把风吗?”
奥斯曼点点头。等他一关上门,玛琳说:“快点过来,黛博拉,帮帮我,我想试着站起来。”
“什么?”黛博拉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今年年初的事情,有一次我突然感到脚趾发痒。就是那只蜘蛛,它正在我的脚上爬来爬去。就这样开始了。现在我身体恢复知觉的部分越来越多,只是肌肉还太虚弱。不管它了,我就想感受下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已经多长时间啦!来,帮我下!”玛琳咬紧嘴唇,费力地将双腿移过床沿。
“这可太棒了!你也许不久就能走路了!”黛博拉十分兴奋。她将一只手放在玛琳的肩窝下支撑住她。玛琳小心翼翼地顺着床沿滑下,十八个月来,她的脚第一次触到了地面。这种感觉和她预想的不一样,是一种压倒一切的感觉。此刻,她试着将身体的重量放到腿上,部分地脱开了黛博拉的支撑。可她的双腿实在太虚弱了,还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在身体瘫倒前,她顺势躺到了床上。这只是个开始。要是能有人帮着自己训练就好了!
“你还要练习!”这时黛博拉说道。
“是啊,可是一个人不行。也许一副拐杖能帮不少忙。”
“我去给你搞。这可是一家医院,不是吗?”
“可我把它们藏在哪里呢,大能人?”
“我会买通护士的,我有不少钱和首饰呢。”
玛琳并不认为这是个牢靠的主意。她想到了洪德尔医生,是否应该将自己的身体状况透露给他?现在,两人的关系比以前更亲密了。就像奥斯曼将黛博拉当成女儿一样,洪德尔医生也是这么对待她的。他已经代她给祖母写了两封信,都已经投递出去了。收信地址写的是祖母信上提及的勃兰登堡的一个地方。祖母是否收到了信,她无从得知,也没有收到任何回信。也许格莱夫中途将信件截住了。如果那样,格莱夫要么不知道是洪德尔医生帮了她的忙,要么是在等其他信件,好从中得到他认为有价值的情报。
“外面的战事如何了?”玛琳问道。
“利奥波德说,看不到德国战胜的希望了。”黛博拉耸了耸肩,“现在英国人的空袭越来越频繁,慕尼黑能看到很多难民。利奥波德说,很快美国人也会加入,轰炸我们,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谁是利奥波德?”
“阿尔布莱希特的哥哥。他隔三岔五地去看我们。不过他们兄弟俩并不和睦。我猜,利奥波德在偷偷运送犹太人,这符合他的人品。利奥波德看不惯弟弟做的事,反过来也是一样。当然,这些事利奥波德从未说过,只是我的猜测,因为阿尔布莱希特有过几句暗示,话中有话。”
“这位哥哥听起来蛮有趣。看起来,你在兄弟俩中挑错了人。”
“利奥波德是个神父,没什么挑不挑的。不过我十分喜欢他。”
“嘿,你袭击格莱夫那事可真够勇敢的,是奥斯曼告诉我的。”
黛博拉脸色突然严峻起来,眼里透着悲伤。“我看到雅各布被吊在监狱的场院里,已经被肢解了,而格莱夫却在笑。他在笑!这个魔鬼!他就是特意在那里等我,好让我看到雅各布那副模样。那时我才起意要杀了他。是奥斯曼阻止了我。那之后我实在支撑不住,想自杀。你看……”黛博拉挽起毛衣的衣袖,给玛琳看手臂静脉处的伤疤。“是奥斯曼救下了我。他把一张纸条塞进了我的手里,上面写着:你必须活下去,为了复仇。他说得没错,我活下去就是为了复仇。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阿尔布莱希特和格莱夫,我发誓!”
“不行。”玛琳坚决地说,“格莱夫要留给我!”
两人之间的对话暂停了片刻。玛琳看到,黛博拉本已要张嘴反驳,可又把话咽了回去。不过,黛博拉沉默之中的含义,和玛琳在她眼中读到的内容是一样的:你做得到吗?你甚至都站不稳啊!
黛博拉有些不自在地摩挲着手臂,玛琳的眼神跟随着她的动作。她看到的,让她吓了一跳。倒不是手腕上的疤痕,而是无数的新伤口,那差不多是在对自己千刀万剐,甚至手指甲也被咬得见了肉。在玛琳看来,这个姑娘是在摧毁自己,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忍耐着活下去。因此玛琳觉得,黛博拉的欢快都是强装出来的。当然,她看到自己时表现出的快乐除外,但其余的就难说了。黛博拉仍然在扮演着某个角色。在布鲁曼面前佯装悔恨的她,在自己面前才有点年轻姑娘该有的样子。她可真是个好演员。不过,玛琳也发现了她眼里的绝望。“你的手臂看起来很吓人,”玛琳说,“非要这样不可吗?”
黛博拉一个激灵将毛衣袖子褪了下去。“是啊,这样能让我感觉好些。有的人酗酒,而我呢,用刀割自己。不过,伤口总会痊愈。利奥波德想让我去看医生,我不愿意。我不明白,干吗都把这个看得那么严重,甚至我弟弟也骂我,还告诉了利奥波德。这个小告密鬼。我伤害谁了?”她抵触地说道。为什么总揪着这几个伤疤不放呢?
“你伤害的是你自己,黛博拉。”
“别为我担心,我过得不错。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到这里的?”
玛琳哑然失笑。“你其实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像雅各布一样死去吧?答案很简单:格莱夫想要我这样,像这样一直活下去。他知道,这才是对我最重的惩罚。所以,我在这里被照顾得不错。相信我,我曾经千百次希望自己死掉。”
“十分抱歉,上次我没能再次回去找你。”黛博拉急忙说道,“我回去后,阿尔布莱希特马上派奥斯曼把我带回了慕尼黑,甚至还另外派了一个人监视我们。”
“不用解释了,我只是……”
“我把它带来了,那个胶囊。”黛博拉插话进来,“你可能不会相信,这个胶囊竟然一直粘在毛巾柜的下面。”黛博拉伸手在裤子口袋中摸索,将找到的胶囊递了过来。
玛琳惊奇地看着它。它就在那里,能结束生活对自己的折磨。可是,她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而是摇了摇头。“不用了,你替我保管好它吧。”
“好的。”黛博拉回答道,将胶囊放回了包里,“我们得想个主意,怎么将你从这里弄出去。”
玛琳又一次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要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了,黛博拉。最好在被人看到你来这里之前,你和奥斯曼赶快离开,回酒店去。”
“可我想帮你啊!还有,拐杖怎么办呢,我能帮你搞到。”
“这事算了吧,黛博拉。这里有一个医生,他经常帮助我。我会和他讲的,如果我想练习走路的话,他是我唯一的机会。”
黛博拉看似还是不太相信,不过已经穿上了夹克。“我明天再来。阿尔布莱希特至少会有两天在外面不回来。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比如给谁捎个信?”
这一次玛琳无法拒绝,她甚至笑了起来。“瞧,当了一天间谍,一生一世都是间谍。没什么消息可捎的。不过你明天要是真能来的话,请给我带份报纸。”
黛博拉从窗户爬进了套间。
“瞧瞧谁回来了,真是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猫怎么能不捉老鼠呢。你们女人太容易被看穿啦。”阿尔布莱希特跷着腿坐在沙发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黛博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几乎要瘫倒在地。她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向他。“阿尔布莱希特,我……”
“住嘴!我对你很失望,玛利亚。我带你出来,可你一有机会就骗我。我的怀疑是对的。我还没走,你就跑去找那个玛琳,那个犹太间谍!我明明禁止你这么做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黛博拉在他面前一下子跪下来,趴在他的膝盖上。“可是,阿尔布莱希特,她是我的朋友啊。我无法相信她是间谍。”
“我们谈过此事,证据确凿。不过,她是不是间谍并不重要。我在意的是你违背了我的意愿。而且你还捎上了奥斯曼,他为我们家服务了快五十年,而我现在不得不将他赶出去。都是因为你!这次我真的很生气,玛利亚。”
黛博拉惊恐起来。“奥斯曼和这些没有任何关系,我……”她想为奥斯曼辩护,但被阿尔布莱希特打断了:“闭嘴,我不想听。他当然与此有关。他对我的违抗与你相比,一点儿也不少。奥斯曼很清楚,他应该做的是把你送回酒店,而不是开车带你去医院。我会把他送到东部前线去,我不再需要他的服务了。”
“求求你,阿尔布莱希特,别让奥斯曼替我受过。他只是为了照顾我才和我同去的。”
“安静。我已经决定了,他已经在去前线的路上了。脱掉衣服,躺到床上,玛利亚。我现在要惩罚你。”
直到此刻,黛博拉才看到他手里玩弄着马鞭。
“不,阿尔布莱希特,我不想!”黛博拉离开他,挪向了窗边。
“你以为我会在意你想不想吗?我也可以叫来门边的卫兵,让他按住你。”阿尔布莱希特站起身,向房门走去。黛博拉马上爬上了窗台,可立即发现,窗户下面已经站着一个党卫军士兵,逃跑的路被阻断了。
她听到身后响起阿尔布莱希特的笑声。这个笑声,几乎让她想马上从窗户跳出去。可是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弟弟的身影。他才只有十岁!她怎么能把沃尔夫冈单独留在这世界上——她向父母保证过,会保护好他!
她从窗台上滑下来,慢慢转过身。阿尔布莱希特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她。黛博拉开始脱衣服。她恐惧的不是即将来临的疼痛,而是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