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黛博拉从晦暗而杂乱无章的梦境中醒来,全身处处都痛。她花了几分钟想理出头绪,可是都是徒劳,好像一切都在和自己安静思考的努力作对。
她无法摆脱已经发生的事情的纠缠。她越是回避,记忆的力量就越是强大。雅各布,她毫无顾忌地抽噎着,沉湎在自己的愁苦中。他被穿黑衣的党卫军抓走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让她绝望得喉咙发紧。
复仇的想法慢慢在她心中成了形。她坐起身,擦干了眼泪。虽然帮不了雅各布,可是她感到内心强大了许多。她站起来,没有在意虚弱的身体发出的信号。她要去找玛琳。从不低头屈服的玛琳肯定有办法,她们能一起研究出下一步计划。
医院已经从夜晚的沉睡中醒来,走廊上一片忙碌。这里四处是加出来的病床,有的上面躺着两个病人,有的则坐着好几个。去玛琳那里的路上,两边的呻吟和抱怨声不绝于耳。
病人们或者表情空洞,或者被病痛扭曲了面孔。黛博拉绕过他们,心里只想着雅各布,想着如何救他。她走进病房大厅,愣在了那里:昨天玛琳所躺的病床上,如今躺着两个陌生的女人,好像都处于昏迷之中,没有人回应她关于金发的德国女人玛琳的问题。她迷惑地用目光四处搜寻着玛琳。
“他们在夜里把她抓走了,小姐。”她背后的一个声音说道。黛博拉转过身,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妇人正费力地坐起身来。她脸上有一颗硕大的紫色瘤子,眼睛因为发烧而闪闪发亮。
黛博拉指望从她的嘴里打听到玛琳的消息,于是向她凑了过去:“您刚才说什么?抓走?谁把她抓走了?”
那个老妇人用鹰爪一样扭曲的双手抓住了黛博拉的手臂。“是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就是那个只有一只眼的黑衣人!”她咯咯笑着,像个疯子。
黛博拉满心恐惧,急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恍然大悟,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那个戴眼罩的家伙时,就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当然是他!阿尔布莱希特叫他格莱夫。就是他,胡伯图斯·冯·格莱夫,玛琳的死敌!而现在,他再一次抓到了她。
她在房间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想,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她双手抱住头,好像这样就能加速头脑运转似的。然后,她突然停下了,斗志高昂地抬起下巴。阿尔布莱希特!她必须和他谈谈。他和格莱夫是对头,也许自己能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她急不可耐地呼唤着护士,想让她为自己叫辆出租车。
房门开了。来的不是护士,而是奥斯曼,他站在门边,手里拿着黛博拉的一个旅行包。她张开双臂向他迎去:“奥斯曼,你不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
他单膝跪下,握住她的右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态度无比顺从。黛博拉拉着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别这样,奥斯曼,你都让我感到难为情了。来,咱俩聊聊。”
她示意了下仅有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她自己则坐到了床上。“奥斯曼,我……”
奥斯曼打断了她,将自己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向她示意,然后飞快地走向门边。他确信门已经锁好,才回来坐下。他面部表情丰富,再加上比比画画,黛博拉终于明白了,奥斯曼是在询问她感觉怎么样。“谢谢你,奥斯曼,我没事。只是有几处瘀伤,咽喉有些痛,不严重。”黛博拉向他探过身去,低声说道:“我首先要感谢你,是你救下了相机,还把它带去了安全的地方。遗憾的是,昨晚发生了不幸的事情,我们的朋友,”黛博拉刻意回避了雅各布的名字,“被抓起来了,还有玛琳。如果有什么事会把你和他们两个牵连到一起,那么你必须马上离开,以免送命。”奥斯曼摇着头拒绝了。
黛博拉不明白,他摇头是表示格莱夫没有什么证据能追踪到他呢,还是不愿抛下她一个人逃走。不管怎样,黛博拉松了口气,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追问。
“我们的朋友给我讲了你们要偷出会议记录的计划。我会帮你的,但我会自己去做,而你的任务是将文件带到指定地点。随后,你必须藏起来。我会尽力给你搞到钱。”
奥斯曼比画着表示反对。黛博拉明白了,他认为自己的计划太危险。“让我来处理此事吧,奥斯曼。你尽量待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拿到文件后会马上告诉你。这可能需要几天的时间。好了,现在送我回酒店吧,我要赶紧离开这里,否则就真要生病了。”
她起身想拿装着换洗衣服的旅行袋,奥斯曼却拦住了她。他从制服口袋中拿出一封信,一脸难过地交给黛博拉。信是阿尔布莱希特写的,他告诉黛博拉,他必须出两天差。不过他已经通知酒店和奥斯曼,他们会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真该死。”黛博拉脱口而出。她努力控制自己失望的情绪。阿尔布莱希特偏偏现在出差,将她一个人留在酒店里。除了他,还有谁能帮自己打听玛琳的下落?她不可能这样悬着心等待两天。
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也许她可以找玛琳的男友,军官恩斯特,让他帮忙?她确信,恩斯特爱着玛琳,至少会对她的不幸遭遇感到同情。他甚至可能知道玛琳被带去了什么地方。也许他能安排自己探访玛琳?她马上意识到,那样她就会再次遇上可怕的格莱夫。想到这里,她感到双腿一阵发软。
可恶,每当她想到什么主意,就会立刻走进死胡同,前方充斥着危险。没有阿尔布莱希特,在玛琳的事情上她什么也干不成。看来除了等待,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在他回来之前,她无处施展拳脚。黛博拉也没有幼稚到相信阿尔布莱希特会把玛琳放在心上,会依着她去把玛琳救出来。不过,他至少可以为她打听下玛琳的情况。
她和奥斯曼一起回到了酒店。等待阿尔布莱希特的两天漫长难熬。对于天性冲动、缺乏耐心的黛博拉而言,这种等待无异于折磨。她以前从未感觉过时间如此漫长。
为了消磨时间,她做了各种计划和方案,筹划针对格莱夫的复仇。她很快明白了,自己根本不可能拯救雅各布。她注定对此毫无办法。她甚至不知道雅各布是否还活着!最后,她将全部精力集中到了偷文件的计划上。这些文件是她复仇的关键。没有它,受害者的惨死就不会被承认。她围着保险箱一小时一小时地转悠,思量各种行动计划。一个不知情的旁观者会以为,她在试着和保险箱说话,想用咒语打开它。此刻,她在它面前沉思着。
无所事事的等待让黛博拉感到内心空虚,她觉得自己又蠢又没用,一无是处。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一脚踢过去,将带有穿衣镜的门啪地合上。镜子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屏住了呼吸,拉开门,又慢慢将它重新关上,直到她再一次发现那奇怪的闪光:原来是橱柜上的香槟冰酒器在镜子里的反光。这让黛博拉有了一个主意。
她拿出化妆包,将冰酒器挪到了一边。化妆包的盖子里有一面小化妆镜,是不到十五厘米见方的正方形镜子。几分钟里,她不断地试验,从保险箱前走到橱柜边,又回到床上,不断调整化妆包的摆放位置。终于,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现在,她在床上能看到镜子里照出的保险箱密码锁,并且能清楚地看到密码数字。由于箱子只有半人来高,所以每次阿尔布莱希特都要跪在那里输入密码。现在,她要做的只是等下一次开锁时,记住他输入的密码。
接下来的下午和傍晚,黛博拉不断练习从镜子中辨认数字,直到掌握得滚瓜烂熟为止。随后,她将练习时用的纸条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冲掉。她满意地笑了,看来愤怒这种情绪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第三天半夜,阿尔布莱希特终于回来了。黛博拉一直认为自己勇气十足,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感到害怕,变得神经质起来。不过为了雅各布和玛琳,她鼓起勇气,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她光着身子跳下床向他跑去,一下扑到他的怀抱里。他终于回来了,自己不再孤零零的,她感到了一些欣慰,几乎如释重负地哭出来。
她克制住自己,没有问他关于玛琳的事情。阿尔布莱希特用手揽住她,将她送回床上。他的身上满是酒和雪茄的味道,不过还有一种气味,也说不清是难闻还是不难闻。黛博拉对这种气味很熟悉,可是一时说不出来是什么。
“我看你恢复得不错嘛。我需要马上洗个澡。”阿尔布莱希特说,“你接着睡吧。”
他脱下军服,随意扔在公文包上。那个包,他一进屋就随手放在了椅子上。
一会儿,她听到了浴室中的水声。包就在那里,黛博拉内心很矛盾:要不要冒险打开包看看?犹豫中,她下床先摸到了他的军服夹克,是湿的。她用手揉了揉,然后看向自己的手指。手指变成了红色。她闻了闻,是血!这就是刚才那股自己说不清是什么的气味!阿尔布莱希特身上有血腥味!黛博拉感到恶心。
“你在那儿干什么?”阿尔布莱希特光着身子站在浴室门口。
“噢,我想把你的军服挂起来,”她镇静地回答,“不过,看来要送到洗衣房了。上面有血迹,是吧?”
“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说。回床上睡觉吧,玛利亚。”他说着,光着身子走过来,用锐利的目光望着她。他拿到那个公文包,取出其中的文件锁进了保险箱。
可惜,阿尔布莱希特进门后没有开顶灯,黛博拉也只打开了床边桌上的夜灯,昏暗的光线中无法辨认他输入的密码。她懊恼自己没想到这些。不过,她又庆幸自己运气不错,阿尔布莱希特险些就发现她翻腾他的公文包了。“要我陪你一起泡澡吗?”她强迫自己笑着问道。
“不用了,我得抓紧睡几个小时。回头再说吧。”
这时,黛博拉心中的迫不及待战胜了理智,忘记了保持小心谨慎。“你知道玛琳出了什么事吗,阿尔布莱希特?那个独眼的盖世太保半夜将她抓走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那么做?玛琳已经身受重伤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盖世太保的人?”阿尔布莱希特的话里有陷阱。
“是医院的医生告诉我的。你怎么认识他的?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吓坏我了。”黛博拉说道。这次,她的恐惧发自内心,不需要表演。
“我说过,我们明天再谈。现在让我安静下,你睡吧。我一会儿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