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静止了。黛博拉感到一种奇怪的解脱感,好像呼吸发生在自己的身体之外,游离于另一个世界。
她再次苏醒时,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她听到号叫声和呻吟声,可所有的声音听来都是钝钝的,好像裹在棉花里。空气中是烟味和烧焦的肉体的味道,让她一阵阵恶心。
黛博拉感到窒息,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吐出来。她几乎喘不过气,因为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她的胸上。她一下子想不起那是什么。她现在根本无法清晰地思考。
一个硬硬的东西垫在她的腰下,顶得她生疼。她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不可能。身上那个沉沉的东西像是把她钉在了地上。然后她感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拂在了脸上,有些发痒,既让她感到熟悉,又觉得此时此刻出现这个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空气中满是刺鼻的气味,而一股几乎难以察觉的熟悉的气息进入了她的鼻腔。
一丝惊恐划过她的脑海,她惶恐地叫道:“玛琳!”
如同一台点火后有些失灵的发动机,她的思绪重新断断续续地开动起来。问题接踵而至: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发生了什么?
“这里还真有两个女人!那里,在桌子后面。你们来帮帮我。”一个离她很近的声音喊道。黛博拉又一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光线折磨着她,她甚至不用睁眼就能看到它。她不想睁开眼睛,可那个讨厌的声音非得吵醒她不可。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多睡一小会儿呢?她渴望着平静与安宁。有人握住她的手,测了测脉搏。“她醒过来了。”另外一个声音说道。
没有, 黛博拉想。我没有醒呢,别管我。我不想上学。我生病了。
“玛利亚?听得到我说话吗?醒一醒。”又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声音。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周围的影像模模糊糊的,一切像是沉浸在雾里。连声音听起来都怪怪的,是不是因为自己耳朵里嗡嗡蜂鸣的缘故?她问自己。反正这些人不太对劲,他们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水底下说话。她的耳朵在疼,耳朵怎么啦?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脑袋。
她的手在半途中被人握住了。
“不要紧。”第二个声音说道,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很重的波兰口音,“会好起来的。由于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您的耳膜受了些伤害,不过您已经十分走运了,除了脑震荡和几处肋骨挫伤外,您没受什么伤。不久就可以下地了。”
黛博拉并没有专注于这个声音。我现在可以接着睡觉了吗? 她想问,又重新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漂浮着,真想多享受一会儿这种感觉。不过,她的理智最终赶走了思维上的迟钝,脑海中冒出一个词:“爆炸”。回忆的片段一下子冲击了她。“玛琳?”她沙哑着嗓子问道,呼吸也变得急促,感觉喉咙火烧火燎的。
“这是烟熏引起的。”那个女声说道,并把一杯清凉的水递到了她的唇边。黛博拉喝了几口,感激地向那人点了点头。这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高大妇人,下巴上有一颗大大的黑痣,凑近时明晃晃地悬在黛博拉脸的上方。黛博拉能清楚地看到黑痣上长出的三根毛发。
“玛琳……我的朋友,她怎么样了?”黛博拉低声说道。床的另一边传来阿尔布莱希特的声音:“她就在旁边的病房里。她在咖啡馆爆炸中受的伤比你严重。人们发现你们时,玛琳整个身体都扑在你的身上,估计是因为她,你才没受太大的伤害。她后背有一块很大的玻璃碎片。医生们无法肯定她今后还能不能走路,很抱歉告诉你这些。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今天晚上再过来。”阿尔布莱希特站起身,将她脸上的一绺黑发拨到了一边,然后离开了。
“我在这里有多久了?”黛博拉声音粗哑,根本不像是她的声音。
“从昨天晚上开始。”
“我能看看我的朋友吗?”
“当然可以,不过得明天了,您现在睡一觉吧。”有人又给她喝了几口水。水是苦的。护士快速将她被子两边掖实后离开了。
黛博拉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可怜的玛琳。她再一次感到铅一般沉重的疲惫,护士应该在水中加入了安眠药。
黛博拉无梦地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晚上,阿尔布莱希特又来到了她的床前。他带来了一篮水果和夹心巧克力,以及一个好消息:医生已经允许她在明天出院——前提条件是她回去后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阿尔布莱希特很快就离开了,说医院和疾病让他感到不自在。他告诉黛博拉,明天中午会来接她出院。
那个长着大黑痣的女护士走进了病房。她看到水果和巧克力时艳羡的表情,没有逃过黛博拉的眼睛。
“您要是能现在带我去看下我的朋友,那些东西您可以全部拿走。”黛博拉说。护士立刻一脸欢喜与感谢,好像拿到了一袋金子似的。她忙不迭地扶着黛博拉下了铁床。
她感到腿发软,头晕,不过训练有素的护士紧紧扶住了她。适应了一会儿,她觉得脚下的地板不再晃动了。在护士的搀扶下,她走进了玛琳的病房,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大厅。呕吐物,尿骚味和其他更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黛博拉这才明白,自己因为阿尔布莱希特的地位享受了怎样的优待。玛琳的房间里至少有二十个女病人,有些床上甚至躺了两个人,头脚相对,看起来不那么干净的脚就放在另一个人薄薄的枕头上。不管怎么样,玛琳至少得到了最好的一张床,在房间最里面靠窗户的地方。黛博拉忍住了自己的冲动,她恨不得马上过去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涌进来。
而玛琳的样子让这一切在黛博拉的眼里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惊呆了,以前活蹦乱跳的玛琳,现在像受难的马利亚一样,躺在一张破旧的床垫上一动不动。她的脖子整个儿被石膏箍住,身体的其余部分被固定在床上。她的脸变尖了,下陷得脱了形。当黛博拉进入她的视线时,玛琳难过地微笑了下。
“唉。”她用和黛博拉一样沙哑的声音说道,“估计我是再也玩不了床上的杂技啦。这下我可惨了。”
“别瞎说。”黛博拉不知所措地回答道,用目光寻找能坐下的椅子。但是哪里有什么椅子。于是她向玛琳弯下腰,握住了玛琳的手。玛琳马上低声说道:“相机怎么样了,在你那儿吗?”
黛博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相机!她完全把它忘记了。
玛琳的脸变得更苍白了。“回到病房去!别担心我。询问他们你物品的下落。如果提包找不到,我们只能指望它没有落到敌人手里。查清了再到我这里来。”
黛博拉尽自己虚弱的身体所能,快速回到了房间。桌上的水果篮已经不见了。她找遍了整个房间,既没有发现自己的衣服,也没有找到手提包。
她唤来了护士询问,可护士只知道,那位带水果来的优雅先生交代过,将她脏污的衣服全部烧掉。而除了这些衣服之外,她什么也没有了。说完,护士就离开了,留下冥思苦想手提包下落的黛博拉。或许在爆炸现场被人偷走了,或许是在医院里——前者比较起来还算不错的结局,因为那样的话,小偷只会关心包里值钱的东西,不会劳神去冲洗胶卷。
也可能是阿尔布莱希特拿走了包,或者医院把包作为她的财物交给他代管。不过要是那样的话,他之前探视时肯定就会问她,相机是哪里来的。或者这些假设都是错的?也许咖啡馆爆炸现场的所有物品都被统一封存了?会进行调查吗?最有利的结果当然是相机在爆炸中炸毁了,或者因为爆炸的热浪,胶片已经无法冲洗。相机和胶卷能经受住多高的温度?黛博拉对此一无所知。
她忽然想起了当时腰下那个硌得自己生疼的东西。她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她的手提包。不管相机和胶卷在哪里,如果它们没损坏,并且落入敌人之手的话,她的把戏很快就要露馅。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所有努力全付之东流了。一切又要从头开始,而玛琳可能要在床上度过余下的一生。黛博拉想到了雅各布。她无论如何要和他取得联系,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她回到了正在焦急等待回信的玛琳床边,告诉了对方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其实,玛琳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那我们也只能等,看事情如何发展。”她说,声音轻得只有黛博拉能听到,“要是阿尔布莱希特或者盖世太保拿到了你的包,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听着!要是有人问起你此事,一定要装作十分惊讶,告诉他们你对此一无所知。和他们装傻充愣,让他们觉得你只是个年轻幼稚的小姑娘。纳粹认为女人是愚蠢的,那么你就在他们面前做一次傻瓜。听明白了吗?不能两人都暴露。我是无所谓了,他们很可能还会相信你。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一定要小心。你能否活下去在此一举。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会对他们说,是我昨天在你和阿尔布莱希特的酒里下了药,然后翻出他公文包里的东西拍了照。因为格莱夫突然出现,我不得不在离开酒店时,将相机和胶卷偷偷放进了你的手提包。随后我安排了人去咖啡馆偷你的手提包。只是由于爆炸,事情没成。这也许说得通,为什么相机在你的包里。你千万要装作一无所知,并十分气愤,黛博拉,因为你被所谓的朋友利用和欺骗了。你的性命取决于此。能做到吗?”
“可是……这是怯懦。我怎么能把所有事情推到你的身上?”黛博拉有些激动地回答道。
“嘘。”玛琳警告她小声点,“别那么大声。这和怯懦没有一点关系,亲爱的。”她温柔地说,“恰恰相反,这需要你拿出巨大的勇气。有一点十分重要,面对阿尔布莱希特时,你一定要举止如常;不过一定要警惕!等事态平静下来,你要再次试着搞到文件。去找帕威尔,”她继续低声说,“他会给你搞到新相机的。”玛琳筋疲力尽地停下了。
黛博拉惊讶于玛琳不可摧毁的意志力。她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将来还能不能走路,却已经开始策划下一个行动。
“你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你知道吗?”
“你的赞扬帮不了我什么忙。尽管如此,还是谢谢你。现在回你的房间吧,明天一早再来。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