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紧张不安自然有代价。两个姑娘之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两人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也能吵得不可开交。而她们担心被别人听到,又不敢提高声音。
不过两人总是会很快和好,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直注意维持两人和睦的玛琳先妥协。而黛博拉的不拘小节总是让玛琳又激动起来。
“你干什么来着?”玛琳又吃惊地叫道,不过马上压低了嗓门。一天下午晚些时候,两人坐在套间的沙发上。黛博拉刚刚告诉玛琳,她昨天晚上责备了阿尔布莱希特,说他把公文包看得比她还重要。
黛博拉感到沮丧的是,不管她如何打扮,如何诱惑,现在的阿尔布莱希特都已经和两人关系刚开始时不同。他总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笑着挡住她的攻势,先把那些文件放进保险箱里。
“见鬼,我跟你说过,你必须假装那个公文包压根儿不存在!”由于不能大声,玛琳气得一拳捣向沙发上的靠垫。这个可恶的孩子早晚会坏事!
下午晚些时候,玛琳见到了雅各布,和他谈及此事。他只是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这有什么?这不过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的正常反应。她嫉妒那个公文包。她这样做也许没错,反而显得更自然。你们俩需要重新谋划下,时间正从我们的手上溜走。屠杀波兰的犹太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越来越多的人被他们关进了犹太聚居区。今天从华沙那里得到了令人紧张不安的消息,我们正在计划对纳粹实施一次重大打击。要是成功了,我们的处境会更加险恶,德国人会连一块小石子儿都要翻过来看看。所以我们一定要提前从布鲁曼那里搞到情报。你好好想想吧,玛琳,不过要快。”
两天的徒劳无功和随后与玛琳的争吵让黛博拉陷入深深的沮丧。公文包方面她毫无进展。而且,她开始对自己卷入的间谍勾当产生怀疑。她想象的要比现在做的多得多,她想参与到重大的紧要事件中,做出自己的贡献。而到目前为止,除了听听餐桌上的谈话然后向玛琳汇报外,她的间谍工作乏善可陈。她也不清楚自己提供的那些情报对抵抗运动是否有用。如果到此为止她还只是个不能施展拳脚的间谍,那么她更想体验扮成普通当地人去外面走走是什么感觉。尽管黛博拉很喜欢穿上时髦的衣服散步,享受人们的目光,可是现在,她想体验下融入人群中,丝毫不引人注目的感觉。也就是潜入人海中,没人知道你是谁。而且,扮演另外一个身份本来就是她受的职业训练的一部分。很小的时候,她就观察和模仿过妈妈在家中的歌剧排练。
她不再多想,从衣橱中拿出一件大褂和一条头巾,这两样东西都是她不久前在集市上买到的。克拉科夫大多数妇女都是这一身不引人注目的打扮。她在镜子前排练了很久,试验不同的体态,把肩膀稍稍耸起一些。没问题, 黛博拉对着镜子点点头。这身装束将她的头发掩藏在了头巾下面,再加上宽大的外衣,让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即使玛琳也无法认出她来!为了不引起酒店里的人的注意,她将衣服卷起,到了酒店外的一条侧街才穿上。
克拉科夫的中央市场,波兰语称为瑞内克戈隆尼,和慕尼黑的玛丽恩广场以及谷物市场很多地方都不同,但追根究底好像又没什么两样。个中原因黛博拉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在中央广场从未感到过舒适惬意。这广场是个两百米见方的正方形,在中世纪曾是欧洲最大的广场。许多两层高的住宅围成了这个广场,这些住宅大多有窄窄的前庭和深深的后院。世世代代不同风格的建筑师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灵感,房屋充满了巴洛克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韵味。
广场一边是著名的宽达一百米的纺织会馆,这也是克拉科夫最大的建筑。意大利建筑家桑蒂·古奇在十六世纪中叶建造了这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老市政厅则只遗存下了钟楼。
在这斑斓绚丽的广场上,唯一让黛博拉失望的是这里的人们显得不那么生动有趣。她小时候的慕尼黑谷物市场绚烂多彩,人潮拥挤,鼎沸的人声和叫卖声不绝于耳。即使近几年货物不再丰富,慕尼黑人做买卖讨价还价时的兴致勃勃却依然如故。
而在这里买卖货品的波兰人却显得拘谨、勉强,好像承受着什么压力似的。很多买东西的人匆匆忙忙地从一个摊位掠到另一个摊位,像是急着买完东西就赶紧回家。玛琳的教诲让她的观察力更敏锐了,她刚才得出的印象就是结果之一。黛博拉改变了一下体态,模仿前面一个一手拿着篮子,一手将头巾按在下巴下面的农妇。她也一定要弄到这么一个篮子!
像以往一样,黛博拉的双眼搜寻到了亚当·密茨凯维奇的雕像,它的周围总是围着一群鸽子。玛琳曾经告诉她,传说中,那些鸽子是被诅咒的骑士。不过黛博拉最喜欢的是有两个宏伟钟楼的玛利亚教堂,她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不过奇怪的是,在教堂里仿佛能更近地感觉到对家的爱,好像教堂和慕尼黑的家有直接联系似的。是由于寥寥可数的黑衣老妇人坐在长凳上轻声祷告,让自己对上帝的希望和香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了吗?不管怎么说,进了教堂,她的乡愁就轻了一些。现在,她正迈步向那里走去。
突然,她听见附近有人大声喊叫,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喊声传来的方向。“站住!”她看到一个男人急速向她跑来。
她急忙向右边躲去,遗憾的是,那个男人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整个人撞到了黛博拉的身上,将她带倒在地。黛博拉重重摔在了石板路面上,下意识地以手撑地。她从地上坐起,看到自己的手掌被扎破了,鲜血从伤口流了出来。她寻找自己的手提包,才想起压根儿就没有带出来。那个优雅的鳄鱼皮包肯定与这身打扮不搭。没有带包,也就没有纸巾了。
这时,她听到身边那个撞倒她的人发出呻吟。那个人看起来有些上了年纪,穿了一件磨损得露线的西装,一副摔坏的眼镜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看起来摔得比黛博拉更重,抱着双肩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地上。“嘿,您听得见我说话么?”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有两个男人赶了过来,很明显,就是他们在追赶这个人。两人都穿着党卫军的制服。黛博拉从玛琳那里得知,就是这群人在看管波兰的集中营,也就是他们,要对屠杀和其他暴行负责。其中一个人用靴子粗鲁地踢了黛博拉一下,让她翻了个身,倒在自己的臂肘上。两个人一人一边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将他拖起来跪在地上。他疼得呻吟起来。
“您怎么能这样!”黛博拉愤怒地喊道,一来由于自己还从未受过这样粗暴的对待,二来是由于受伤的疼痛。那个摔倒的男人长得挺像她就读的音乐学院里的一位教授,她对他深感同情。
“闭嘴,贱货!犹太猪关你屁事!”其中一个人对她吼道,一股酒臭扑面而来,黛博拉恶心地捂住了嘴。这是个魁梧的男人,面色苍白,眼神恶狠狠的。
“来吧,阿迪,”这个人在喊他的同事,“把这家伙的裤子脱下来。”
这时,他们身边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黛博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另外一个党卫军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扯下了那个人的裤子,露出了下体!然后,他抓住那个男人的阴茎,一边使劲拉扯,一边嘶吼着:“我就知道是这样。做过割礼!”他抽出枪,对准那个男人的太阳穴。此时,那个男人由于羞愧和惊吓完全呆住了。那个党卫军号叫道:“去死吧,犹太猪!”
黛博拉从刚才的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心中燃烧着怒火。她早已将玛琳的警告——永远不要站在猎人和猎物之间——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娇小的身躯挡在了他们之间:“住手!这个男人没干什么,他不过……”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脸色苍白的党卫军一把抓住她,将她重重摔在地上。“你这个犹太贱货没有权利对我说话!”他扯住黛博拉失去围巾遮掩的头发,拽着她跪在了地上。黛博拉嘶喊着,向周围乱挥着拳头。那个党卫军足足高出了她两个头,因为肌肉用力,连肩膀处的制服都绷紧了。这时他抬起右拳,近乎轻松地打向了黛博拉的腹部。
黛博拉感觉自己仿佛裂成了两半。她呻吟着瘫在了石子路上,眼前飘过红色的迷雾,几秒钟内都没有喘过气来。她挣扎着不失去知觉,同时听到有人想过来扶她,同样被狠狠打倒在地。脸色苍白的党卫军俯视着那个想帮她的人,唾沫星子四溅地咆哮道:“什么?又一个犹太猪?看来这里是他们的老巢啊。来,站起来,脱掉裤子。”
黛博拉现在终于喘过一点气来,可还是说不出话。她一眼认出帮她的那人是奥斯曼。他没有穿制服,只是一身波兰农民的打扮。奥斯曼怎么来了? 为什么他没穿制服,而是像自己一样乔装打扮,黛博拉一头雾水。看到奥斯曼没有起身的迹象,那个党卫军拔出手枪对准了跪在地上的黛博拉。“我现在数到三,要是到时我还看不到你的脏屁股,我就在这个贱货的身上开个洞!一……二……”
奥斯曼艰难地爬起来,无声地望向黛博拉。他们交换了一个长长的眼神,他的眼中充满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苦难。然后,他慢慢松开了皮带,让裤子落下,然后脱掉了内裤。黛博拉转过了头,痛苦与同情的泪水夺眶而出。苍白面孔的党卫军愣住了,摸了摸额头,眯起眼睛走近奥斯曼。
很快,他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指着奥斯曼裸露的下体。“瞧瞧吧,阿迪!这货不仅被阉了,他连蛋都没有!这肯定是个怪胎。你说我们是不是该瞧一下,他是长着脚呢还是蹄子?你说怎么样?”他笑得弯了腰。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其中还有几个德国军队的士兵。两个党卫军刺耳的笑声,只获得了几下零星的、有些尴尬的笑声作为回应。说不清为什么,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憎恶?抑或是因为在这个城市里,这样的场景已经让人习以为常?
另一名党卫军也凑上前来,不过并没有松开手里那个上了年纪的人,而是将他一道拖了过来。他也大笑道:“你说得没错,鲁迪。我想我没看过比这更恶心的了。你叫什么名字,犹太猪?”他对着奥斯曼吼道。
当他觉得奥斯曼的回答不够快时,马上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出声的是一个党卫军军官,众人马上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两名党卫军给他敬了个礼。“我们抓住了两个犹太猪和他们的贱货,少校。”那个叫阿迪的面庞苍白的党卫军回答道,伸直了下巴。
少校轻蔑地看了眼赤裸的奥斯曼,目光停在了仍然跪在地上的黛博拉身上。他惊呆了,疾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黛博拉站起来。她摇摇晃晃地倚在他的身上。
“我的上帝啊,马普兰小姐。”他吃惊地喊道,“是您啊!您怎么样,要不要我叫医生来?”他转过身望着周边的人群:“这里有谁是医生吗?”两个党卫军鲁迪和阿迪迷惑地交换了下眼神。奥斯曼飞快穿上了衣服,跑到黛博拉的另一侧。军官本想制止奥斯曼,但是黛博拉轻声说道:“没关系……这是奥斯曼……司机……上校的。”
一个满头白发的小个子波兰老人用磕磕绊绊的德语说道:“我医生,请您吧,跟我来,诊所附近就在。”他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后面跟着那位军官以及扶着黛博拉的奥斯曼。
离去前,军官转过身面向两位党卫军说:“你们马上回营地等候命令。事情没有结束,我保证!”他威胁道。
黛博拉在一间简陋诊室的硬板床上坐了下来,药柜里空空如也。这地方和父亲那氛围温馨、药品丰富的诊所真是有天壤之别。那里什么也不缺,舒适的气氛让每个病人都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康复。
医生的手轻盈灵巧,话里透着一股机灵的幽默:“年轻的女士,没事儿,肚子上有些美丽的颜色,像鲜花,对吗?”他说道,对她笑了笑。他给黛博拉涂上了一种浑浊的药水:“喝水多。不严重,不坏,明白吗?”他提醒她要多休息下,还补充道,“要是还疼得厉害,或者红血有马桶里,去找医生,一定,明白吗?”
现在她可以离开了。这位少校经常在格兰德酒店和阿尔布莱希特一起喝酒,所以认出了黛博拉。在陪黛博拉回酒店的路上,他不停地为刚才的意外向黛博拉道歉。不过对奥斯曼,他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在酒店门前,他向他们告别,然后飞快地消失了。
黛博拉这才想起,那个军官没有告诉自己他的姓名。奥斯曼正准备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黛博拉轻轻拉着他的手留住了他:“奥斯曼,就一句话。我想向你表示感谢,而且我必须为今天的事情向你道歉。今天发生的事太可怕了。人真是太可怕了。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奥斯曼的回答是单膝跪了下来。黛博拉迷惑地望向他。奥斯曼低下头,用双手握住她的右手,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上面,就这样停留了几秒。然后他站起身,迅速离开了。本来黛博拉还想问他,他不穿军服在中央市场干什么。这个念头让她吃惊。作为阿尔布莱希特的司机,奥斯曼也是党卫军,难道穿制服不是必须遵守的规定吗?不过,没舌头的奥斯曼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她准备下次找机会一定要问清此事。她对这个谜团感兴趣,也是因为不清楚奥斯曼是否会将今天的事情告诉阿尔布莱希特。要不还是自己亲口告诉他?不告诉他了,黛博拉做出决定。她宁可等一阵,看阿尔布莱希特是否会谈及此事,她到时再想法应付。今天的事情真蹊跷,她想。她和奥斯曼两人都化了妆,然后马上就遭遇了险情。她明白了,对于外国人模样的奥斯曼,党卫军制服的确是一重很好的保护,就像她时髦的衣服一样,能证明她德国女士的身份。人靠衣装,一点不假,而且衣服还能保护一个人呢!中央市场上,人们的行为举止都尽可能表现得毫不起眼,这一点也不奇怪,谁愿意引起德国人和他们的帮凶的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