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近十一点的时候,酒店前台通知黛博拉,有位玛琳·卡尔登女士来访。黛博拉本来不确定玛琳今天是否会过来,不过心里承认,自己希望她能来,她也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寄给弟弟的信,她已经交给了酒店门房。
阿尔布莱希特一大早就走了。在他离开之前,黛博拉再次要他保证了解那些犹太家庭的情况。实际上,由于黛博拉的固执,两人爆发了他们之间第一次激烈的争吵,阿尔布莱希特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留在房间里的黛博拉感到不安,担心自己有些操之过急,最后反而可能一无所获。
玛琳一如往常地愉快,兴致颇高,叽叽喳喳地评论着现在的天气——这样柔和的四月真是少见——然后建议两人到普兰迪公园去远足。普兰迪公园像腰带一样围绕着老城区,实际上,这个公园是中世纪护城墙的遗址。
黛博拉同意了。经过了和阿尔布莱希特的小插曲,她正盼望能出去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玛琳指挥着司机将车开向弗洛里安门,那是瓦维尔堡仅存的一处古建筑了,现在成了公园的入口。玛琳今天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套装,戴着般配的帽子,帽子上还插了一根羽毛。
“你气色不是很好,亲爱的,昨晚没睡好吗?”走进公园时,玛琳先开了口。问题听起来无关痛痒,不过是礼貌的关心而已。但如果黛博拉抬头的话,就会发现玛琳脸上紧张又期待的表情。
“嗯,是啊,昨天睡得有些晚。”黛博拉只是低声咕哝了一句。她不想告诉玛琳,自己忘记了她的提醒,而且她并不知道这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玛琳已经得出了结论,点了点头,这个动作黛博拉同样没有看到。她低着头,眼睛正扫过玛琳穿的鞋。那是双母亲也爱穿的有绑带和高跟的玛丽珍鞋。一股强烈的感情汹涌而来,让她也感到吃惊。此时此刻,她是那么想念妈妈,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嘿,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玛琳喊道,一只手搭在黛博拉的肩膀上,将她引到了附近的一张长凳旁。长凳在一棵硕大的橡树下,它垂下的枝干和绿色的树叶像一道屏风,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玛琳让她在长凳上坐下,从包里找出一条手帕递给黛博拉。然后她坐到黛博拉身旁,将黛博拉揽进自己怀里,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黛博拉汹涌的泪水渐渐止住。
黛博拉不断地哭,无尽的泪水最后化成了无尽的诉说。
她告诉了玛琳一切:爸爸失踪,自己在某个晚上被抓捕,母亲去世以及曾经的继父变成了现在的情人。只有一点她没提,心里一个警惕的声音提醒她不能说:那就是她的父亲是犹太人,而自己是半个犹太人。
玛琳静静地听她诉说,将她的头靠向自己,抚慰地摩挲她的头发,只是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可怜的小家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遗憾的话,没有任何关于父女恋情的评价。
黛博拉对玛琳如此的反应心存感激,她既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别人来见证自己的羞耻。只是,这种冲动的感情爆发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尽管如此,和玛琳沉默地坐在长凳上,听着四周小鸟啾啾的叫声,也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尽管人类已经变得一塌糊涂,大自然却始终循着自己的规律生生不息,这让她感到一丝释然。
两个姑娘又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慢慢散步。
玛琳开始讲一些她的生活片段。她心驰神往地讲述自己和香奈儿女士的邂逅,那是在香奈儿居住的巴黎丽兹酒店。“哎呀,那才是一个真正独立的人。她从未结过婚,只是选择情人,然后和他们同居。她现在和德国男爵丁克拉格在一起,他是帝国宣传部的特派员。他可比她小了整整十三岁呢。”她满心羡慕地感叹道,好像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玛琳自己还那么年轻,不可能像香奈儿女士那样和更年轻的男人交往。不过,黛博拉猜想,玛琳宁愿恩斯特是比她小十三岁的男人。
尽管黛博拉在听,却很难集中注意力。她内心十分矛盾。心中的不安让她盼着傍晚快些到来,又担心夜晚的到来。让她不安的不仅是那些被抓走的犹太妇女儿童,还有她和阿尔布莱希特的关系。她第一次失去了对他的掌控,他严厉地训斥了她,还粗鲁地抓住了她,直到现在胳膊上还留有深色的瘀痕。
黛博拉看到了阿尔布莱希特黑暗的一面,尽管四月温暖的阳光照着她,这个念头还是让她打了一个寒战。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但恐惧已深深地震撼了她。
现在她终于亲身体会到了,自己的每个行动都会带来相应的后果。因与果,父亲曾教过自己这个道理。她忽视了这个,以为自己能一直把握阿尔布莱希特。现在她受到了教训。如果今晚阿尔布莱希特回来后告诉她,他对那些犹太人爱莫能助,自己又能怎么办?她问自己,同时也马上得到了答案: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没有自己的钱,而且还未成年,又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她今天清楚地意识到,她完全依赖着阿尔布莱希特。明确地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这沉重地打击了她,几乎让她再次落泪。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无助。
玛琳打断了黛博拉的胡思乱想:“你没有听我的话,是不是?你因为那些被抓走的人责备了阿尔布莱希特?”
黛博拉一惊,抬起了头。她根本没意识到,两人已经这样沉默无语地并排走了好一会儿,而玛琳一直在观察她。
明摆着的事情,再掩盖还有什么意义呢?“是这样。”黛博拉不情愿地承认。
“你们肯定吵了一架。”这不是一个问题。所以黛博拉什么也没回答,勉强做了个鬼脸,用脚尖将几块小石子踢到了一边。
“怎么样?很糟糕吗?”这一次,明白无误是一个问题。
玛琳停住脚步,黛博拉也不得不站住了。黛博拉不情愿地抬起了头,视线和玛琳清澈的目光交会在一起。让她惊讶的是,玛琳的眼神里没有诸如“看,我是怎么警告你的?”一类的潜台词,她看到的是玛琳想帮助她的意愿。
一只蜜蜂被玛琳帽子上的羽毛吸引,在她的头边嗡嗡地飞来飞去,短暂地停下,又离开去寻找真正的花朵。
黛博拉感到一阵轻松,刚才的无助感消失了。她想,也许这一次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也许自己并非顾影自怜,孤单一人。她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好像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这份希望。
玛琳笑了一下作为回应,不过同时向上挑了挑眉毛,意思是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黛博拉耸了耸肩,不太肯定地说:“要到今天晚上才知道。”
“他打你了吗,亲爱的?”玛琳语气平静,仿佛是在打听天气,没让黛博拉感受到什么压力。她想得更多的是,是不是玛琳有过被打的遭遇。作为情人的待遇,是不是除了裘皮、服装和首饰之外还要加上挨揍?
“他没有打我。不过他变得十分粗鲁。但问题不在于这个,我的意思是……”黛博拉极力寻找合适的词汇。
“那是什么问题呢?”玛琳小心地追问,好像担心黛博拉会不再继续说下去。
“他……显得……有些异样。”黛博拉的话断断续续。她无助地扬起手臂,好像要把脑中寻觅的词汇从空气中拉下来。
不过,玛琳看来已经理解了她,点点头问道:“你今年多大了,亲爱的?”
“十七岁,不过到六月就十八岁了。”
“和我差不多。”这一次,玛琳脱口而出的话没一点法国腔,而且她令人惊讶地流露出柏林口音,“我之前以为你至少二十岁了,如果不是更大一点的话,小姑娘。向你致敬,你做得不错,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些事情。阿尔布莱希特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对吧?”又一次地,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结论。她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俩关系如何,不过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的阿尔布莱希特是个很有影响力的人,而且有钱,英俊。他至少比你大了二十岁。他引起你的兴趣没什么好奇怪的。谁都一样,关系的初期,每个人都戴着眼罩,玛利亚,看到的对方的样子,都是对方希望被人看到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他们露出真实面目。今天早上的事对你是个教训。你得学快点,免得哪天又重犯,你最好有所准备。”
“你说得倒是简单。”黛博拉不服气地说。她觉得自己情况特殊,玛琳的解释并不让她满意,而且她觉得玛琳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玛琳似乎没料到黛博拉会顶撞她。不过,从她的表情看来,她反而为这样的顶嘴感到高兴。她此时又变成了那个法国女士,话中不时夹杂着些法语单词:“说得有道理,亲爱的。这事还真是没那么简单。我们生活在一个糟糕的年代,正打着仗呢。而且我们不仅和外国战斗,国内也是一样。”玛琳突然停下,向四周看了看,好似在防备什么人偷听,不过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离她们最近的一个散步的人也在五十米开外,两人身后的路上一眼望去空无一人。尽管如此,她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好像在做一个困难的决定。
终于,她拉住黛博拉的手臂走向另一条长凳。“过来,我们再坐一会儿。首先……你有犹太血统,是不是?”这个问题让黛博拉毫无准备。不过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充分回答了玛琳的问题。
“好,那就是有。别担心,我会保守秘密的。”
“可你是从哪里知道的?”黛博拉能提出的问题也只有这个了。阿尔布莱希特曾经让她以弟弟沃尔夫冈的生命起誓,绝不对外人透露这件事情。
“弗兰克的老婆碧姬四处在说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全城的人都会知道的。她是一只蠢鸭子,她嫉妒你。她可没忘记弗兰克望向你的眼神。你要小心点,最好别再接受她的任何邀请,那样,也许她过一阵就把你忘记了。不过我想说的是,这年头,身为犹太人是一件危险的事。如果你是犹太人,差不多等于被判了死刑。所以要格外小心才是,别再激怒阿尔布莱希特。”
“可我从根底来说并不是犹太人。在犹太人的眼里,我母亲必须也是犹太人,我才是一个真正的犹太人。可实际上,只有我父亲是犹太人。纳粹根本对犹太人血统学一无所知。”黛博拉反驳道。两人转到的这个话题让她感到恐惧,所以她丝毫没有察觉,她无意中已经在用过去时谈论父亲,而她曾发誓绝不向别人透露这些。
“我想我们帝国的政府对这么细致的学问是不会感兴趣的。对他们来说,你就该归入半犹太人,混血儿。按照纽伦堡种族法,你会被当作纯种犹太人一样对待。在你和那部法律之间只隔着他,阿尔布莱希特是唯一能保护你的人。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玛琳的语气越来越恳切。她停了下来。黛博拉脸上不断变换着互相矛盾的表情。这没有逃过玛琳的眼睛,那表情一会儿是不相信,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又变成了认同。她回想起自己和阿尔布莱希特谈及犹太妇女儿童时,他变得怒气冲冲。也许玛琳的担心有道理,尤其是从那晚不欢而散的后果看来。
也许是受不了玛琳审视的目光,黛博拉转过身去,攥着拳头紧盯着身边的大树,好像要一拳打过去似的。而她的心里也的确在渴望肉体的疼痛,以转移内心的痛苦与折磨。“这就是说,我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卖给了阿尔布莱希特。”她闷声说道。虽然她也曾辗转反侧地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总以为还有其他的选择。现在,现实摆在面前,给了她沉重的一击。从根本上说,她不比一个奴隶更有价值——他们同样没有权利,不受保护。对于阿尔布莱希特而言,她和奥斯曼没什么区别,如果阿尔布莱希特想,同样可以割掉黛博拉的舌头。
玛琳温柔地碰了碰黛博拉的下巴。“我知道,这对你很难。这是危险的时代,而我们俩都和危险的男人在一起。危险的年代也总是邪恶的年代,因为是邪恶的人在统治一切。我们必须试着活下去,能活多久活多久。我会帮助你的,你觉得呢,亲爱的?”
黛博拉点了点头,尽量勇敢地不让自己的眼泪再次流出来。她只是勉强做到了这一点。“另外,玛琳,”她说,“我的名字根本不是玛利亚,那是阿尔布莱希特给我起的名字。我的真名是黛博拉。”
玛琳注视了黛博拉好一会儿,然后说:“谢谢你的信任,黛博拉。”两个姑娘拥抱在一起。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尖声呼救的声音。
两人对视了一下。尽管她们刚刚还陶醉在新建立的相互信任之中,这时却不约而同地跳起来,想都没想便拔腿向呼救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她们横穿过一片刚刚修剪过的草地。黛博拉的高跟鞋突然陷进地里,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等她爬起来,玛琳已冲在她前面近三十米的地方。
两人急急忙忙向前跑,迎面跑来一个姑娘,她哭泣着一头扎进玛琳的怀里,把玛琳也撞倒了。她一直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您救救我,女士,请您一定救救我……”
玛琳抬头望去,看到了追女孩的人:两个男人拨开路边的灌木丛,正向这边跑过来,而她认识其中的一个!
她的朋友雅各布曾经将这个人指给她看,警告她离他远点,因为他是臭名昭著的波兰灭绝营的成员。他们找到藏匿的犹太人,然后进行敲诈;要是付不起钱,他们就将犹太人交到德国人手里,然后领取赏钱。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能做成生意,都能赚到钱。
玛琳迅速估计了下眼前的局势,女孩的衣服被撕破了,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她注意到这个女孩十分漂亮,手臂上戴着大卫之星。两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言而喻,在将这个姑娘交出去领赏之前,他们还有别的打算。玛琳马上明白了,她们救不了这个孩子,那会使她和黛博拉陷入巨大的危险。尤其是玛琳,她不能进入这群灭绝营的家伙的视线。四处都是他们的眼线,她绝不能冒这个险。
她试着尽量温柔地摆脱这个孩子,但女孩反而越发紧紧地抱住她。恐惧激发了女孩不同寻常的力量。
两个男人和黛博拉同时跑到了她们面前,黛博拉马上站到了玛琳的身边。“出什么事了?这个女孩怎么啦?”她气喘吁吁地喊道。玛琳紧紧捏了捏她的胳膊,同时用警告的目光望向她。
“没什么事,女士们。”两人中年长的那人用磕磕巴巴的德语说。看得出来,她们的卷入让他很不高兴。“我们会处理的,她是一个逃亡的犹太崽子。”他一把抓住哇哇大哭的女孩的头发,使劲向外拖。女孩疼得尖叫起来。黛博拉气愤地抓住了男人的胳膊:“您在干什么?放开她,您把她弄疼了。”
这个家伙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两个德国女人,他看起来有些困惑,不知如何是好。而那个年轻些的明显没有这个心理障碍。他抓住黛博拉将她拖开,然后一把将她推倒在了草地上。“您最好注意点,女士。您在妨碍我们逮捕逃犯。识相点,赶紧离开这儿!”他叽里咕噜地威胁道,岔开双腿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黛博拉,一只手则威胁地放在枪上。
玛琳察觉到男人动武的倾向,而且注意到了他浑浊迷离的目光,闻到一股酒味。黛博拉因暴怒而涨红的脸庞同样没有逃过玛琳的眼睛。她明白,自己必须现在出手,否则一切将变得不可收拾。抢走这两个男人到嘴的肥肉是极其危险的。她费了好大劲才摆脱紧抱着自己的女孩,随即马上勇敢地投入了战斗:“嘿,先生们,干吗要弄得这样不堪呢?请原谅我年轻冲动的朋友,她被吓坏了。我们当然会让您执行公务。”她向黛博拉俯下身,像是要扶她站起来,同时对她低声说:“你他妈的动动脑子好不好?刚才我说的话全忘了?清醒点吧,你救不了她!她是犹太人。你想和她一块儿去死?你弟弟怎么办?”
只有提到她的弟弟时,黛博拉才能恢复一丝理智。玛琳用力拉起了黛博拉,拖着她一直到了弗洛里安城门才停下来。散步的人们好奇地看着他们,玛琳认识其中的两个军官。她以明确的姿态示意他们,两个姑娘这副狼狈的样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玛琳最担心别人提出好奇的问题,而她的女伴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黛博拉的样子已经谈不上体面:头发全乱了,丝袜裂了口子,春装已经沾染上青草的汁液,估计再也洗不掉了。
玛琳清点了下,发现自己的帽子和黛博拉左脚上的鞋已不知所踪。本来想再臭骂她一顿,不过看到黛博拉满脸的泪水,玛琳忍住了。
我的上帝,这个女孩是水做的吧,这么多的眼泪, 玛琳想。“来吧,我送你回酒店。”她命令黛博拉。
玛琳发现了自己的司机,他正靠在石门上抽烟。她真想也抽上一根。
司机明白了她的眼神,递过来一支香烟,不过玛琳忍痛拒绝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不多加注意的话,这东西会把肺腐蚀掉。让她吃惊的是,黛博拉这个唱歌的人一把拿过了烟。这真是典型的逆反的一幕,是内心的无能为力结出的果实。
玛琳了解这种情绪,她自己也深有体会。玛琳不满地挑了挑眉梢,黛博拉则以怒视回敬她,玛琳只好服软,心情烦乱地看了眼晴朗无云的天空。
司机给黛博拉把烟点着,黛博拉抽了一口,立刻大声咳嗽起来,司机做了个鬼脸。玛琳没有记仇,在黛博拉的后背上拍了几下,然后从黛博拉指间轻轻拿过香烟,递给了司机。司机小心地将烟熄灭,装回了前胸的口袋。香烟很贵,扔掉太可惜了。
玛琳将呼吸急促的黛博拉弄上了车,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的胸中又充满了能呼吸的新鲜空气。“怎么样,好些了?”这是车在饭店门口停下之前,玛琳说的唯一一句话。黛博拉赌气一声不吭,连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就下了车。
黛博拉没想到的是,车并没有开走。玛琳让司机等一下,自己也下了车。黛博拉也不搭理她,脱掉剩下的那只鞋,只穿着袜子走进了酒店大堂。玛琳也跟了上去。
走向电梯的路上,迎接两人的是无数惊奇的目光。在套间门前,黛博拉想草草甩开玛琳,可是玛琳不管那一套,跟着她一起走进了房间。
黛博拉正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尽管十分愤怒,可又感到精疲力竭,不想再跟这个固执的女友争执什么。尽管身上很脏,她还是一头倒在床上,挪到床边,故意将后背冲着玛琳。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希望玛琳一会儿就因为自己的不理不睬尴尬地离开。
玛琳对她的无礼举动视而不见,反而打量起这个奢侈的酒店套间来。端详完房间,她走过去将白兰地倒进一杯咖啡,然后拿起果盘里的一个桃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玛琳等待着。玛琳玩这种沉默游戏的本领和她的另一项才能不相上下,那就是根据需要连续几个小时聊些无聊的话题。黛博拉会跟我谈的,黛博拉也必须谈。
二十分钟后,黛博拉像从盒子里蹦出来的小妖怪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冲着玛琳喊道:“干什么?你想要我怎么样?赶快离开!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不行?”
这次至少她没哭,玛琳用科学探究般的目光确定了这一点。这个女孩年轻、冲动,充满理想主义,可同时心中也积蓄着无尽的愤怒。这么看来,是一个危险又有爆炸性的混合体。不过,从她今天眼都不眨地冲向那两个家伙的表现看来,她至少不缺乏勇气。
玛琳心中有个计划,可没有把握它能不能成。如果不成,她的性命就攥在了黛博拉的手里。
可是同她想要的东西相比,自己的性命算不了什么,她只希望自己能活得比那个计划更长久些。不过战争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每天都有人死去。她还在犹豫。她知道一定要特别小心,首先,她想试探下黛博拉。
“我知道,今天的事情对你来说太可怕了。相信我,我理解你,甚至十分理解。可是我们救不了那个女孩,不管怎样,那个可怜的女孩已经没法挽救了。那两个男人一定会带走她。”
黛博拉轻蔑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那个女孩是他们的猎物。跟你明说吧,亲爱的,永远不要站在猎物和猎人之间,否则你也会成为牺牲品。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她。那个男人的手已经放在了枪上,而且,他喝过很多酒。”
“我们当然可以帮她!事在人为!另外,你能不能别再一口一个亲爱的,我听够了!”黛博拉咆哮道。
玛琳明白,她不是在反驳,这些话只是反映了她内心的无助。“那好吧。”她优雅地跷起了二郎腿,“那你倒是说说,照你的意见,我们该如何做呢?大声求救,好招来他们的同伙?或者我们俩冲上去,缴了他们的枪,控制住他们,让那个女孩跑掉?或者做得更绝点,我们开枪干掉那两个家伙,和那个女孩一起跑掉?跑去哪里呢?”
作为回答,黛博拉将手叉在腰间,怒视着她。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近一分钟,最后还是黛博拉喘着粗气放弃了。她转过身,用最后的一口怒气哼了一声,冲进浴室,将身后的门重重地摔上。
浴室里马上响起了放水的声音。玛琳觉得泡澡的主意真不错,她也脱掉衣服,包括内衣,漫不经心地扔在地上,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她光着身子,大大咧咧地进了浴室,在浴缸里的人愕然的目光下,也迈了进去。该进行一次亲密的交谈了。
“无与伦比啊,你的浴缸。”玛琳舒舒服服地躺在热水里感叹道。
“你能喜欢,我太荣幸了。”黛博拉话中带刺地说道,很明显,玛琳的厚颜无耻让她感到愤怒。
“这么多的泡沫。”玛琳咯咯笑着,将一大团泡沫吹向黛博拉的方向。黛博拉闪开了,不过恼怒的表情已经变成了谨慎的好奇,玛琳怪异的举止让她惊奇。
玛琳感觉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于是放出了第一个试探性的问题:“你刚才说到事在人为。我很好奇,你能说具体点吗?”
黛博拉沉默不语,反而专注于池中的泡沫。她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了。她端详着手中的泡沫,直到它们一个接一个在手中爆裂。最后,她轻声说:“至少应该尝试去帮助犹太人,对不对?”所有纠结的表情都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天真无邪。不过,玛琳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想法很好,说起来也容易,可是这太幼稚了。而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具体想怎么做?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集中营,将食物和衣服分发给犹太人吗?”
“什么集中营?”黛博拉疑惑地问道,视线从泡沫上抬起来。
玛琳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主啊,赐给我们知识吧。”她仰头冲着天花板喊道,“这怎么可能,你是从哪个星球来的?”看来黛博拉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个姑娘和木偶剧中的格莱特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和那些男人一起坐在酒桌边时,她带了耳朵吗?他们吃饭中一半的时间在聊些什么,她不知道吗?
玛琳再次怀疑起自己的计划。尽管如此,她不愿也不能放弃自己的计划,这个姑娘对她的事业有十分重要的价值。玛琳知道,自己需要的是用正确的方式一步步循序渐进。
“你对周围发生的事情真是一无所知,对吗?这可真让人吃惊,尤其是你自己家里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正在打仗,这个想必你也意识到了,到处都是穿军服的人啊。你的阿尔布莱希特也穿了那么一身,黑色的,还绣了个骷髅头。告诉我,亲爱的,你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吗?他可没有在前线打仗。那么,他在这场战争中究竟做了些什么?他的任务是什么?他来波兰干什么?”玛琳展开了进攻,她必须现在就了解这个。
黛博拉的回应是用两手拢起浴缸中的泡沫,玩弄着。突然,她身子向下一滑,将脑袋完全浸入水中。玛琳不为所动,等待着并开始计时。数到六十秒,黛博拉的头才猛地冒出水面,大口地吸着气。玛琳什么也没说。从黛博拉双眼紧闭的样子看,她的脑瓜在潜入水下的时候也没闲着。
没错,黛博拉开始回击了:“你的恩斯特也是个穿军服的,他在这场战争中是个什么角色?”玛琳的腔调,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问题恰恰击中了要害。
好家伙,不错,玛琳想。她对黛博拉刺耳的话照单全收,赞许地点了点头。黛博拉主动发起反击,这点让玛琳很欣赏。她试图激怒黛博拉,这个小姑娘不仅保持了头脑的冷静,而且开始反击,指出玛琳也在同一条船上。骰子落地,结果出来了。为了她的计划,她会招募黛博拉。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在这场战争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她一定要借这个天赐良机接近他。
她几乎要笑出来。“好啦,你说得没错,一语中的。如果你刚才的话当真,你想帮助犹太人,那么我告诉你恩斯特在做些什么,而你则要告诉我关于阿尔布莱希特的事情。可以吗?”
“可以。”黛博拉表示同意,马上又诚实地补充道,“不过这恐怕会成为一场单方面的交易,对于阿尔布莱希特,除了他没完没了的旅行外,我真的所知不多。我们也从来没有谈过这方面的事情。唯有一次他对我说过,打赢仗靠的是后勤保障。也许他是负责组织和联络的角色。不过具体内容是什么,我真的一无所知。”黛博拉解释的方式几乎让玛琳笑出来。黛博拉惊讶的样子十分可爱,好像她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而且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感到吃惊。
“没关系,这个能补救。你可以和他聊下他的工作,不过要小心,不要质疑他,而是要逢迎他,表示你感兴趣。男人喜欢自己的工作受到别人的赞赏,正因如此,我的恩斯特简直成了我无尽的信息源。”
“阿尔布莱希特……我担心,他们恐怕不太一样……至少我感觉是这样。”黛博拉回答。她努力回想,曾经有几次,阿尔布莱希特本来有机会谈到他的工作,可是最后都避而不谈。实际上,他总是给黛博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不喜欢谈论他的工作。而她自己呢,也从未坚持要问出个什么。
“他有一个从不离身的公文包,你为什么不找个机会看下,里面有什么?”玛琳貌似漫不经心地说——实际上,她的小组对包里的内容充满了期待。
“不可能。每次回来,他马上就会取出里面的文件,放进房间内的保险箱。”
“这个套间里有保险箱?”玛琳的心跳加快了。
“有啊,好大一个。在睡房镜子的后面。”
“指给我看下。”玛琳要求道,从浴缸中直起身来。
“等一下。”黛博拉制止了她。玛琳的脚已经踩在了浴缸边缘,身子就僵在那里。她努力不让黛博拉察觉自己的担忧。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黛博拉观察着玛琳。刚才玛琳的不安没有逃过黛博拉灵敏的触角,虽然玛琳很快控制住自己,格外缓慢地重新回到浴缸里。这次是她开始玩起了泡沫,等待黛博拉进一步的反应。
随后黛博拉的问题虽然没有让玛琳大吃一惊,不过这个问题来得这么早,还是出乎玛琳的意料。她内心暗暗得意,因为她对这个姑娘的素质评估看来没错。
“告诉我,玛琳。”黛博拉噘起嘴将一些泡沫吹到空气中,“你是不是有些太好奇了。要不是我了解你,简直要怀疑你是间谍那样的角色呢。”尽管黛博拉对酒桌上的谈话几乎充耳不闻,但从她听到的那些男人的对话中,她能感觉到,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间谍和破坏行动。黛博拉尽量不动声色,不过,玛琳训练有素的耳朵不会错过她声音中紧张的期待。
玛琳大声吐了一口气,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刚才屏住了呼吸。“个人而言,我更喜欢‘抵抗战士’这个名字,而不是间谍,亲爱的。”她故意用了个昵称,以化解两人之间突然变得沉重的空气。
黛博拉斜眼看了她一下,随后没完没了地在自己的下嘴唇上咬来咬去。两人都不说话,慢慢地,沉默又扩散开来,玛琳按捺着一个念头:她恨不得也去咬黛博拉的下嘴唇。
没有任何先兆,黛博拉突然喊了一声:“来吧。”说着,她不管不顾地跳出浴缸,溅出了很多水。
黛博拉孩子气的热情让原本情绪高涨的玛琳心里一沉。一直被抑制的感觉浮上心头,那是内疚。她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自己真的十分喜爱面前这个女孩,而这让她并不开心。虽然是几分钟前才开始的,但自己在利用这个女孩天真无邪的信任。黛博拉不了解这有多危险。一切对她而言将是一场崭新而紧张的游戏。不过这个游戏却是真刀真枪,需要你押上性命的。
玛琳在这种游戏中可谓经验老到,她知道,必须先教会黛博拉建立起对危险的敬畏。间谍最重要的能力是生存的艺术。
黛博拉全裸着身子,浑身滴水,已经跑进了隔壁的卧室,玛琳跟在后面。黛博拉站在一人高的镜子前,伸手将两个暗藏的合页向旁边拨开,露出了下面的一个小密室,里面放着一个大约一米四高、抛过光的桃木柜子,看起来像个写字台。打开它的门,才显现出隐藏在内的钢制保险箱,铭牌上写着“皇家御用供应商J·奥斯特博格,保险箱制造厂,阿伦地区”。
玛琳凑近仔细看了看这个战前款式的保险箱,还是德国的名牌产品,可真够讽刺的。她不是保险柜专家,要打开它,肯定得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用炸药或者撬开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因为都会留下痕迹。玛琳想起了雅各布说过的话,间谍工作的成功在于没人觉察到你曾经下过手。
你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呢,保险箱?玛琳自言自语道。他在干些什么勾当?是什么样的事情,要让安全局里如此得力的布鲁曼亲自来波兰处理?他可是海德里希和希姆莱的直属下属。她听到过上次汉斯·弗兰克和布鲁曼在城堡中的对话。她印象中,弗兰克满心不悦。是害怕布鲁曼抢了他在波兰的位置?布鲁曼带来了元首关于波兰下一步行动的命令?清理犹太人聚居区只是一个开始?
玛琳轻轻将手搭在保险箱上,好像要触摸它的心跳,可是马上停住了:套间外面的走廊中,有人在转动房门钥匙。玛琳和黛博拉惊呆了,惊恐地交换了下眼神。
酒店服务员?还是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玛琳没有时间去弄个明白了,她飞快做出了决定。她利索地关上了柜门,把镜子恢复到原来的位置,然后抓住僵在那里的黛博拉的臂膀,把她从镜子旁拉开,推到了几米外的床边。她抱住黛博拉,将她赤裸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像一对恋人一样,然后吻上她柔软的嘴唇。
当阿尔布莱希特推开门,眼前的场景是两个全裸的女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潮湿的头发闪着亮光。阿尔布莱希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那么一刻,他被弄糊涂了。
玛琳正半睁着眼睛观察着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此情此景是她们送给布鲁曼的一张快照——这张照片估计将在他的记忆中停留一生了。
玛琳给了这个男人几秒时间,好让他回过神来,不过也是为了黛博拉,让她能适应眼下的情形。黛博拉刚刚在她的怀里迟疑了下,急转直下的变化让她震惊,不过她也没有再反抗玛琳的拥抱。
现在,玛琳慢慢松开黛博拉,向她投去探寻的一瞥。猛然间,地面上一点小小的反光刺激了她,她身上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住了:镜子的下面有一摊水渍,是刚才从她们湿漉漉的身体上流下来的水。布鲁曼应该没看见,否则他很可能马上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玛琳知道,能分散阿尔布莱希特注意力的办法只有一个,她必须尝试诱惑他。让她痛苦的是,此举将使她受制于两个不知会有何反应的人:布鲁曼会对她的引诱作何反应?黛博拉呢,她会不会因嫉妒揭穿一切?
玛琳做出了决定,她必须孤注一掷。她相信自己的经验,而且知道自己的裸体看起来是多么的夺人心魄。大部分人打扮起来光彩夺目,而脱掉衣服的裸体往往让人失望,玛琳则正相反。
她的裸体惊人地完美,而她的步态,身体各部分和谐的摆动曾让有些男人难以自持。她慢慢地向阿尔布莱希特走过去。他看来也不能免俗,玛琳看到了他血脉贲张的隆起。
阿尔布莱希特有些迟疑。他的目光越过了赤条条站在自己面前的玛琳,投向黛博拉,饶有兴致地追寻着黛博拉的目光。而他看到的情形,好似是在鼓励他继续。黛博拉的嘴唇微张,脸颊罩上了一层红晕,瞳孔略微放大。她整个身体表达着令人惊讶的期待。
阿尔布莱希特转向了玛琳,欣赏地打量着她的裸体,然后牵起她的手,带她向床走去。他上了床,玛琳则在他面前等待着,她感觉到,阿尔布莱希特可能更乐意做那个掌控局面、采取主动的角色。她猜得没错。
他示意她们到跟前来,不容置疑地晃了晃闪亮的皮靴——意思是让两人给他脱靴子。她们脱掉了他的靴子和身上的衣服。玛琳去浴室拿来一碗热水和一块海绵,两人诱惑地摆动着身体,慢慢地给他擦洗全身。阿尔布莱希特亲吻着面前每一片裸露的肌肤,他的爱抚变得越来越热烈。
很快,三人像一团海草,呻吟着缠绕在一起。不同于享受撕咬和粗鲁做爱方式的黛博拉与阿尔布莱希特,玛琳根本不喜欢这样,可一点也没少被波及。阿尔布莱希特认为充满激情的举动,玛琳却不得不集中起全部的控制力,克服自己的厌恶和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