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阿尔布莱希特晚上回来还有几个小时,黛博拉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想想。玛琳是她心中的一个谜团。她承认,玛琳的确有迷人之处,不过需要一步步去了解。不管怎么说,她比她展示给外人的样子聪明。某些方面,玛琳让黛博拉想到了玛格达,她也是比人们想的更有内涵。
此外,她想到了今天看到的卡车上的那些人。他们像牲畜一样被拉走,只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今天的见闻释放了她心中的一些东西。她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认同自己是一个犹太人。今天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和爸爸一样,有着犹太民族的根,他们血肉相连。爸爸没有对她进行过宗教的熏陶,她对犹太教也所知不多。不过,爸爸让她了解到犹太人的苦难历史,还教会了她希伯来语。她属于这些人,她是他们的一员!
她猛然醒悟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想到那些人。的确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从未看见过她们。是阿尔布莱希特在最后一刻救下了他们姐弟俩,可谁会来拯救这些可怜人呢?
她曾希望用自残来压下那个慕尼黑之夜的伤痛,用痛苦捆绑住自己的灵魂,永久地埋葬。
可是,恐惧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潜藏在那里,时刻准备着将她抛回自己的地狱,用挥之不去的记忆折磨她。又一次,黛博拉深陷在无名的恐惧和磨人的茫然无措中。她感到自己的空间被挤压,听到悲叹和诉苦,闻到恐惧的味道。
这一切让她恐慌而不知所措。她喘不上气来,以为自己快要窒息了。她三把两把扯掉衣服跳进了浴缸,抓起浴缸刷子狠命地在自己的身上刷起来,直到很多地方渗出了鲜血。
可疼痛,这个她一直以来的忠实盟友,这次也没能帮上忙。刷子无法刷掉恐惧。她精疲力竭地倒在浴缸里,让滚烫的额头靠在大理石上,不知道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多长时间。最后她手脚并用爬出浴缸,上了床。身后的白地毯上留下了道道血迹。
她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像母亲腹中的胎儿。她等待着能让她释然的疼痛。可是这一次,它没有如约而至。她的思维却变得敏锐、清晰。忽然间,如同面对一面镜子,她看见了自己,如果爸爸此时走进房间,也会这样看着自己。
她坐起身来,看着身边豪华奢侈的一切:精致的房间,厚厚的地毯,装着丰盛水果的果盘,散发着薰衣草味道的被套。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衣柜里悬挂着的银光闪烁的晚礼服上头,早上酒店洗衣房刚刚把它送回来。
一时间,黛博拉感到深深的惭愧,这羞耻的感觉现在像海浪一样荡涤着,修复着她的灵魂。与此同时,她也感到了疼痛。不过这次的疼痛没有让她释然,而只是真真切切的疼痛。
黛博拉从感官的迷雾中苏醒过来,回到了现实。
过了一会儿,她静静站起来,来到浴室清理浴缸,然后取来清水,尽可能除去地毯上的血迹。
晚上阿尔布莱希特回来时,看到黛博拉坐在写字台前。她光着脚,穿着浴衣,正在给弟弟写一封长信。这是她和阿尔布莱希特出行以来写的第一封信。
“晚上好,亲爱的。今天和玛琳玩得高兴吗?”他穿过房间来到她的身边,在她的后颈上吻了一下。他感觉到她今天有些异样,可是一时说不出是什么。
黛博拉转过身来,说第一句时就忘记了玛琳的警告:“不,今天不是美好的一天。我看到几辆卡车装满了惊恐的女人和孩子,将他们拉走。他们都是犹太人。是你的党卫军同事干的。你了解这件事吗?”阿尔布莱希特现在明白黛博拉今天异样在哪里了:她显得比平时严肃得多,也格外老成。这个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早晨离开时还是个追求享受的贪欢小姑娘,晚上就成了另一个人,难道自己还需要向她辩解吗?他怀疑地看着她这身打扮,以及蓬乱未加梳理的头发。
“这是怎么回事?是那个女演员把这些怪念头灌进你脑子里的?”他生气地说。
黛博拉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玛琳警告她的就是这个。让玛琳代自己受过可不公平。她急忙说道:“不是。她和这些毫不相关,阿尔布莱希特。恰恰相反,她让我少管闲事,还说那些人都是罪犯。可是,阿尔布莱希特,他们全都戴着大卫之星的臂章。孩子们怎么可能是罪犯呢?所以我想,这可能和上次党卫军带走我和沃尔夫冈一样,是一个错误。”她的声音令人动容,身体倾向他,无言地请求着。
阿尔布莱希特端详了她几秒钟,似乎要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然后平静地说:“别费心想这些事啦,玛利亚。这些都是政治上的东西,元首早就考虑好了。去穿上衣服,化化妆。阿蒙和他的女友一会儿就过来,他还带上了一个朋友。我们要去城里吃饭。”
“你没明白我刚才说的话吗,阿尔布莱希特?那些都是妇女和孩子。你能帮帮他们吗,就算是为了我?”
阿尔布莱希特看着她涨红的小脸和眼中孩子气的请求,他认识到,要是不说点儿她想听的话,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也只好顺着她说了。
“好吧,既然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让你这么上心,我明天去问一下,然后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可是现在我不想再谈这个了,明白吗?赶紧去穿衣服吧,玛利亚。我们不能迟到太久。”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他把她从椅子里拉起来,揽进自己的怀里,长长地吻了她,直到他确认怀里的黛博拉已经放松下来。
这个夜晚过得挺愉快。原来阿蒙·格特——如果他愿意的话——的谈吐可以十分迷人。他的小女朋友整晚都盯着他的嘴唇,看起来深陷情网。黛博拉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她觉得阿蒙·格特带来的那个人挺有趣,他自我介绍叫奥斯卡·辛德勒。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眼神严肃,有一股机智辛辣的幽默感,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歌剧和音乐,后来又来了几个熟人,酒也喝得越来越多。随着瓶里的酒越来越少,他们的音量在不断升高。
最后,黛博拉又成了唯一清醒的人。那些人醉酒的程度越来越深——阿尔布莱希特还算其中最节制的——而黛博拉却愈发感到周围这些人的陌生,她的目光也越发锐利。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自己想得到什么呢?她和他们一起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次旅行中,她第一次开始想家,而且心里感到内疚,因为她将自己的小弟弟扔在了家里。即使波德叔叔答应去照看他,可那是不一样的。她想念沃尔夫冈,想念他对自己无限的崇拜和热爱。在现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下,她尤其想念他的天真无邪。
夜里,她照常在阿尔布莱希特那里寻求慰藉,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
次日,她用水果刀划伤了自己的手臂,终于感到了轻松。这是她离开慕尼黑之后第一次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