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兰总督的晚宴上,黛博拉结识了玛琳·卡尔登。她只比黛博拉大几岁,是一个高级军官的情人,自称是演员。阿尔布莱希特很高兴黛博拉有了玩伴,在他的建议下,两人相约次日上午在帝国饭店的大堂里碰头。
当玛琳通过酒店华丽的台阶进入恢宏的大堂时,黛博拉已经等在了那里。
玛琳是个任性的姑娘,长着小巧的翘鼻子,身材苗条。从传统的审美标准来看,她并不是美人儿,不过她快乐爱笑的天性弥补了这些,她的笑声像花粉般有感染力。
黛博拉立刻喜欢上了她,尤其喜欢她嘴里不时蹦出法语词的古怪做派,尽管她的法语词汇量仅限于那么几个,像什么“现在”“亲爱的”“特别时髦”之类的。
玛琳在克拉科夫已经生活了一年多,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当然,两人想一起去购物。随后的情况表明,玛琳对购物的痴迷程度一点不亚于小她几岁的黛博拉。
她有自己的司机。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后,她轻快地对黛博拉说:“真倒霉,现在犹太区已经没了。本来那里能买到很多特别时髦的货,尤其是首饰和裘皮大衣。”
玛琳想让黛博拉全面了解一下克拉科夫,于是她们准备先开车在城里兜一圈。黛博拉喜欢老城里连绵而建的民宅,以及鹅卵石铺就的街道。
清晨下了一阵雨,空气清新洁净,此时大部分云团已经消散了。春日的太阳不时透过云间照向街道。街上还悬着一层雾霭,朦朦胧胧,让城市沐浴在看似不真实的光线里。好像在隐藏什么秘密,黛博拉想。
也许是因为汽车单调的行驶节奏和舒适的座位,也许是因为身处一个陌生的城市,又或许是连续的睡眠不足让黛博拉体力不支,总之,玛琳的声音在黛博拉的耳畔变得越来越远,她体验到一种身心得到解脱的奇怪感觉,好像自己不再属于现在。她想跑开,也看到自己的腿在动,可是不管如何努力,就是寸步不离原地,仿佛在水下行走。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唤醒了她的白日梦。
对向车道的堵塞让司机不得不急打方向盘。为了不至于撞上对面的车,司机只得将车开上了窄窄的人行道。黛博拉等待着汽车外皮和墙壁之间响起刺耳的剐蹭声,但令人惊奇的是,车并没有蹭到墙壁,不过车身和墙之间的距离窄得几乎连一张纸都插不进去。
对面,从波德戈兹城区方向开来几辆敞篷的大卡车,车上挤满了人,而且只有女人和孩子。护卫卡车的是全副武装的男人们,主要是党卫军的警察部队,还有一小队波兰警察。
黛博拉马上清醒过来,心跳加快。车上那些可怜人的绝望和沮丧像一波巨浪砸向她。她看到了他们手臂上戴着的大卫之星黄色臂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母亲曾经给她讲过。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直起了身子。由于车紧靠着墙,她这一侧无法开门下车。“这些人会被带到哪里去?”她情绪激动地问玛琳。她马上想到:也许阿尔布莱希特能做些什么,来帮助这些可怜人。
“哦,他们啊,会被送到劳改营去。这些人都是罪犯,亲爱的。”玛琳满不在乎地回答,随手拿出了银色的化妆镜。对这些被抓走的人们,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用食指沾了沾口水,顺了顺本来已经很精致的眉毛。“真讨厌,今天街上这么乱,也没人和我们打声招呼。胡戈,请找条最快的路,我们回老城那里,去赛格利亚咖啡馆。看过这么多脏兮兮的人,我现在需要来一杯香槟。”
“遵命,女士。”
赛格利亚咖啡馆在兹皮塔纳达大街上,离卡齐米日区不远,正好在一排十九世纪甚至更早时候兴建的房子中间。兹皮塔纳达曾是一条犹太人聚居的大街,那时的住户主要是各个年龄段的学生,经常约在这里的一家旧书店里交换教科书。街上还有不少像鞋匠铺一类的手工店铺。
咖啡馆在红房子的一层。红房子的名称来由和政治无关,只是因为房屋的外侧被刷成了红色。咖啡馆仅允许驻扎的德军高级官员及其盟友进入,里面像往常一样熙熙攘攘,没有一个空位。
不过,两人进来后,两个靠里面就座的德国军官主动为她们让出了座位。落座后,玛琳问也不问黛博拉,就要了两杯香槟。然后,她请旁边一位穿着灰色制服、看上去无聊透顶的家伙为自己点烟。那家伙动作夸张地点着了烟,玛琳向空气中吐出了一串烟圈。
她打扮俏皮,歪戴的帽子扣在留着刘海儿的金发上,身穿价值不菲的香奈儿最新款套装。她的出现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她享受着周遭男人们的目光,不过马上意识到,她身边颇具异国风情的女友吸引的注意力不比她少,甚至可能还要多些。
玛琳兴致勃勃地聊开了:关于她情人恩斯特的喜好;关于克拉科夫最好的时装店——她给出了一长串名单,以及她如何着迷于无与伦比的香奈儿女士,曾有幸在巴黎亲眼见到过她;关于将来,等帝国胜利后,她要成为伟大的影星。有好一阵,黛博拉享受着周围男人对她们投来的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像玛琳那样拿腔拿调地说话了。
咖啡馆的客人大多是身穿制服的军官,不过也有几位身着合体西装的男人,以及不少身穿最新款时装的女人。玛琳看来是这里的常客,很受店家的尊重。几乎在座的每位女士,玛琳都能讲上一段故事。比如邻桌的那个女人,戴着一头金色假发,刚刚让人给她点了烟。她是克拉科夫最有名的交际花,已经阅床无数,估计最近得换个城市,因为这里的军官已经全和她打过交道了。看到那边角落里穿黑西服、瘦小枯干的男人了吗?他是纺织业的大鳄,主要经营床垫用到的皮毛填充物。而坐在他对面身材矮胖、不断出汗、头发已经掉了一半的男人,被人们称为“筹备家”,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搞不到的。
“当然啦,要有钱才行。”玛琳神秘地补充道。她一直说着这个人怎样、那个人如何等等。
玛琳浅薄的叙述滔滔不绝,黛博拉很快就感到无聊。她索然无味地呷着香槟,整了整裘皮披肩,想着是不是干脆把它脱下来,可是她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
她看到窗外有个女孩正从广场那边跑过来,像是在被人追赶,不断惊恐地向后看。她的衣服已经被撕开。很快,她跑出了黛博拉的视线范围。她不禁又想到了来时路上看到的场景,卡车上衣衫褴褛的妇女和孩子,他们在冷风中肯定都要冻僵了。而自己呢,却坐在这里玩弄裘皮披肩。她试着忘记那些妇女和儿童,以免联想到自己曾经的遭遇——在那个夜晚,自己最好的朋友玛格达失踪了,心爱的猎犬蜜蜂被杀死。她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她的朋友玛格达已经不在人世。
她心中压抑着痛苦的那道墙在这一刻开始坍塌。她看到了那些受苦的人,她感到的不仅是同情,还有责任。
“嘿,玛琳。”她突然打断了女演员的话,“我们来时路上看到的那些人,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全是罪犯吧?还是说在这个城市,罪犯全家都要连坐?”
玛琳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脸上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惊恐又像是警告。这个表情一闪而过,以至于黛博拉以为自己看错了。玛琳的声音透着冷漠:“别管闲事,亲爱的。这是政治,和我们没一丁点儿关系。”
“也许吧。不过你真的一点也不会想到那些人吗?”
“凭什么?我又不认识他们。”玛琳耸了耸肩回答道,然后对黛博拉身后一个身材健硕的金发党卫军军官嫣然一笑。
“可那里面还有小孩,甚至婴儿!把他们抓走和政治又有什么关系!”黛博拉毫不放松,语气也变得尖锐。
玛琳探过身来,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试图安慰她。“这儿不是谈论政治的地方,相信我。至于我自己嘛,我是来享受这个世界的,不是为了理解它。随那些男人去吧,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像为了结束谈话似的,她冲着女服务员打了个响指。那是个有些羞涩的姑娘,也难为了她,既要躲开男人们不老实的手,同时还要对顾客笑脸相迎。
看到黛博拉几乎没动酒杯,玛琳摇了摇头,又要了一杯香槟。“让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儿吧,亲爱的,比如关于你的阿尔布莱希特。你真走运!他真英俊,而且十分十分有钱!要是我也会抱住他不放的,真的,”她感叹道,“最棒的是,我听人说,他还没有结婚。再想想我的恩斯特呢,唉……”玛琳停住了,难得地陷入沉默。很明显,玛琳觉得关于她的恩斯特真是没什么好说的。黛博拉沉默地赞同她的判断。她想起了恩斯特,一个小矮胖子,双下巴,面部红润,看来头部的血液流通很顺畅。他的大笑声让人感觉不太舒服,而且当其他人止住笑时,他的笑声总是依然突兀地回荡在房间里。而且,他已经结婚了。
当黛博拉抬起头时,意识到玛琳刚才在仔细地观察她,好像她是商店柜台上的一件商品,而且突然增了值。玛琳好像在心里做了什么决定:“我想给你个建议,亲爱的,最好不要再提类似刚才的问题。如果我们女人总打听他们的事,男人会不高兴的。懂吗?”
黛博拉感到胸中的怒火在升腾。她可不想听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而且刚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对自己说三道四。因此,她的回答比自己预想的更尖刻:“哈。你的意思是,我最好闭嘴,而且不要胡思乱想?”
“不,亲爱的,我是想说,你不要有什么危险的想法。来,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她拿起提包,在桌上扔了几张钞票后,向门外走去。黛博拉也只好跟了上去。
返回路上的谈话,是玛琳在唱独角戏。黛博拉故意不搭理她,只是望着车窗外面,好像街上有什么好戏一样。
玛琳却跟没事人似的,继续自己的滔滔不绝。车停在了格兰德酒店门前,服务员急忙过来为黛博拉打开车门。这时,玛琳轻轻拍了一下黛博拉的肩膀,留住了她的脚步。刚才语气中的浅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低语:“玛利亚,听我一句话!知道香奈儿女士说过的话吗?她说,大多数女人挑选睡衣时的仔细和谨慎,要超过挑选男人。换句话说,这是自作自受。永远不要忘记这个!我明天来接你,老时间。再见,宝贝儿。”
转眼间,玛琳就已经消失了,留下了有几分惊愕的黛博拉。她凝视着玛琳的背影。本来她对玛琳十分恼火,而现在那股怒气像没了风的帆般收缩了。而这一刻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了解玛琳呢。
这位饶舌女友的情绪变化意味着什么呢?又一个警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