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东部省
三天后,他们一大早就离开了苏黎世。一个睡眼惺忪的酒店行李员帮着他们装运行李。汽车开动时,黛博拉留恋地向酒店的公园望去。苏黎世湖还沉浸在沉沉的雾霭之中,空灵而宁静。她真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一阵。
让黛博拉扫兴的是,阿尔布莱希特穿上了他的党卫军制服。奥地利被德国吞并后改称东部省,他们将前往首都维也纳,这需要几个小时的车程。阿尔布莱希特告诉她,在那里,他们将入住帝国饭店,这是一家和苏黎世的巴尔拉克酒店有同样悠久历史和辉煌过往的酒店。
昔日的皇城维也纳,同时也是黛博拉母亲的出生地,以阳光灿烂的春天迎接了她。
维也纳到处都是纳粹的踪迹,不过黛博拉很快就习惯了,像在慕尼黑一样不再在意。
黛博拉还记得维也纳从前的样子。在弟弟出生前,她曾随父母到过这里几次,最近那次是在一九三三年。这座城市和其中的名胜古迹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她能回想起很多当时发生的事。尽管如此,她很乐意在第二天坐着阿尔布莱希特的车四处转转,听他讲述这个城市。现在,她每晚都和他在一起。
她的情人看来对维也纳知之甚详。黛博拉询问原因,他只提到自己在一九三八年因工作的原因在这里住了快一年。至于其他行踪,他没有提及。他转换话题的方式让黛博拉感觉,他压根儿不想谈这方面的事情,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让黛博拉越来越恼火。她的爸爸古斯塔夫不仅不回避她的任何问题,还总是鼓励她提出问题。
当他们从维也纳美术学院门前驶过时,她记起,爸爸曾经说过,希特勒曾经两次在该学院的招生中落选。也许是因为刚刚想起了父亲,黛博拉从令人沉醉的爱情中短暂苏醒过来,现在想有意刺刺阿尔布莱希特。这也是他第一次领教黛博拉的——正如哥哥利奥波德曾经警告过他的——敏锐而勇敢的灵魂。
“真是太遗憾了。你不觉得吗,阿尔布莱希特?”
“你说什么太遗憾了,玛利亚?”阿尔布莱希特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们的元首没能得到进一步深造的机会。否则,我们现在也许就不会打仗了。谁知道呢,也许他现在会坐在一个画架前,描绘着维也纳的美景。”
“玛利亚,我的宝贝儿。首先,他也是你的元首。其次,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他没有成为艺术家,而是命中注定要来指引德国人民。”他的语气中没有责备,只像是一位老师在谆谆教诲少不更事的学生。他使用这种自以为是的语气已经不止一次了,现在黛博拉向他发起了挑战:“啊哈,那些拒绝了你们元首的学院委员会成员,他们的下场怎样?”此时的黛博拉无视阿尔布莱希特的教导,显得咄咄逼人。
他听出她话里有话,就没有责备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拉长声音问道。
黛博拉暗暗高兴,自己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新的游戏开始了,她感到有趣。“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我那么说,只是想起我爸爸曾提到一位福斯特医生。我想,他们曾经一起在前线打过仗。”
“这样啊。这位福斯特医生是谁?”他的语调提醒了黛博拉,最好别太口无遮拦。
“想知道吗?”她反问道,语气中却已经有些怯意。她没有多想就提到了这些。她明白得有些迟了,她的话会引起他对父亲的愤怒。至于对她自己有什么后果,她没有多想,她一点也不怕阿尔布莱希特。
“说吧,我是真想知道你的小脑瓜里都在琢磨些什么。”他听起来一副施舍的腔调,好像一个女人不可能和聪明智慧搭界似的。
这又一次激起了黛博拉还嘴的斗志。
“如您所愿,我的主人。”黛博拉气呼呼地说,然后讲了她从爸爸那里听来的故事,“你们的元首在一九一八年被芥子毒气弹伤了眼睛,然后住进了野战医院。我记得那个地方叫帕瑟瓦尔克。在那里,他得到了福斯特医生的治疗。这位医生可没料到他会成为日后的元首,曾在他的病历上写,‘该病人有歇斯底里症状的精神疾病,不适合领兵。’大概就是这么写的。顺便提一下,一九三四年在盖世太保的逼迫下,福斯特医生自杀了。”
黛博拉看到他的脸变了形,如同牙痛一般。他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啊哈,我明白了。你在想,我们的元首会报复学院录取委员会吗?你认为他是报复狂吗?我是不是该认为,你觉得我们的元首手段很下流?”阿尔布莱希特又开始说教,不过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些东西,让黛博拉意识到,他知道的比说出来的要多。她估计自己猜得不错,击中了保龄球中间的那个球瓶,学院委员会成员的下场肯定不好。
黛博拉的情绪突然转了向,她的好斗消失得跟来时一样快。她突然觉得,为了这么一个猥琐的希特勒斗嘴真是索然无味。她敷衍地答道:“也不是啦,我对这个也不怎么感兴趣,是你非要问个究竟的。我们现在能去萨赫酒店吗?那里的蛋糕特别好吃,我现在就想着这个。”
黛博拉的想法值得仔细推敲。是她的父亲古斯塔夫让她想到了这一传闻。实际上是古斯塔夫,以及他的朋友弗里茨·格里希,第一个想到了希特勒落选美术学院所产生的后果。
很少有哪个因果效应能对世界历史产生如此重大、如此灾难性的影响:因为美术学院录取委员会的几个人认为一个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年轻人缺少天赋,在一九〇七年和一九〇八年两次拒绝了他的入学申请,他不得不回到以前的生活。
年轻的希特勒勉强以画明信片和广告谋生,他的最高成就是一个为除脚汗粉画的广告。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自己擅长煽动演说的本领,转而从事他遗祸无穷的事业。顺便提一下,希特勒成名后曾派手下搜索和查抄他早期在维也纳的“作品”,大概是为了避免那些画作让他尴尬吧……
如果当时维也纳美术学院录取了希特勒,欧洲的命运又会怎样?会有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吗?二战后的冷战会不会这么持久?柏林和德国还会分裂,柏林墙还会被建造出来吗?
黛博拉和阿尔布莱希特在维也纳停留了两周。他十分忙碌,不断从一个会议到另一个会议,每天很晚才回酒店。而迎接他的,是急不可耐等在酒店房间里的黛博拉不断的索取。
阿尔布莱希特真是完全没有料到这点。紧张的日间工作,令人困倦的会议,无休止的决策程序,让他太需要安静舒服地睡个好觉了。
而他同样承受着对这个尤物的肉欲的煎熬。他必须动用自己的全部精力,而身边的她,却像一朵春天的玫瑰般在绽放。
阿尔布莱希特对自己无能为力,他无法抵御她的吸引,对她的思念。他越来越频繁地发觉自己在会议中走神,周遭的声响越退越远,然后在想象里,他依偎在她的怀抱中,呼吸着她蜂蜜般的体香。他时常如此思念她,以至于不得不将公文包横挡在两腿之间,以免被人发现而尴尬……
时间长了,旁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好奇是人类的天性,不久就有了关于他那个公文包的各种传言。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什么神秘的东西,以至于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这位帝国安全总局的特派员和局长莱因哈德·海德里希的直接下属,不仅从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而且在会议中还要把它紧紧压在大腿上?是最后一刻才会出示的指示?还是元首的命令?
除去鱼水之欢,黛博拉还发现了另一个能给她带来极大满足感的享受。阿尔布莱希特看起来有花不完的钱,而他对黛博拉的慷慨大方没有边界。她每天上午出去,在维也纳出名的几条繁华富丽的大街上购物,那里的时髦商店多得数不清。她的衣橱中很快就堆满了无数的衣箱。
下午,她总是来到帝国饭店的厅内,在那架昂贵的钢琴上练练手,举行一两场个人音乐会。
和阿尔布莱希特在一起的这几周时间,黛博拉就像做了一场超现实的梦。她跟随自己的愿望和欲念,所有永不能满足的欲望像大坝决堤一样喷涌而出,无休无止。她要生活,要爱,要唱歌——而且就要在此时此刻拥有这一切。
常人难以体会,这是一个纯粹灵魂的无所顾忌,是将自己完全投入生活。这一点上,黛博拉和妈妈是一样的,只不过伊丽莎白有幸在最佳的时刻遇到了古斯塔夫,而黛博拉却和魔鬼签了约。
黛博拉再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弟弟。在苏黎世,她也忘记了打电话给他。她过去的生活已经下沉到了另一个时空,连接以前和现在的唯一纽带只剩下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