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初,圣加仑州和苏黎世
两周以后,三月的最后一天,两人启程前往瑞士。清早的空气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现在,黛博拉已经很容易开口称呼他为阿尔布莱希特了。
这次,阿尔布莱希特没有带司机。他穿了一套深灰色的雅致西装,配一条真丝领带。这还是黛博拉第一次看到他不穿制服,她喜欢他这个样子。在她心里,制服和暴力给她留下的阴影密不可分。
他们旅行沿途将经过兰德斯堡、梅明根和布雷根茨,第一个目的地是瑞士的圣加仑。
瑞士境内的风景吸引着她,比如绿油油的草地和高山牧场,悠闲吃草的黑白相间的奶牛和它们憨厚的眼神,她喜欢这一切。这一切是那么安宁和平。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离开慕尼黑了,这个城市在她眼中已经变得灰暗沉闷。而在这里,瑞士,一切是那么纯洁无瑕,安全宁静,无比和平。
阿尔布莱希特将车停在了里奥哈德大街。下车时,他取走了放在车后座上的真皮公文包。看他拿包的样子,黛博拉估计里面装着的东西分量不轻。
他们一起走向瑞士信贷银行宏伟的总部大楼,这是座古色古香的巨大建筑。黛博拉在楼前稍停了下,端详着这座大楼:它沉稳安详,有股节制保守的味道。她忽然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因为这里没有到处飘扬的纳粹卐字旗,甚至在整个城市里她都没有看到。在家时,她早已习惯了无处不在的纳粹旗帜,而现在眼前清净了,也给了她很大的心理安慰。发现一个没有纳粹的世界,让她兴致高涨。
阿尔布莱希特在银行接待处做了登记,然后,他们被人引导着乘电梯来到了存放保险箱的楼层,他让黛博拉在前厅等候。不到十分钟,他就回来了。伊丽莎白发现,那个公文包看起来轻了许多。
阿尔布莱希特把黛博拉请进一间咖啡馆,入口处的门上是烫金的字:糖果巧克力。
一进门,浓郁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黛博拉马上感到自己开始流口水了。仅仅是货架上的陈列品,对她的眼睛已然是一场盛宴:柜台和玻璃柜里摆满了数不清种类的坚果糖和巧克力。
很快,黛博拉就坐在了一杯微苦的热巧克力前面,巧克力上还加了一勺浓浓的奶油。她就着一块小山一样的核桃蛋糕大快朵颐。阿尔布莱希特兴致颇高,允许她想吃多少坚果糖就吃多少。黛博拉当然拿了不少,不过他一直鼓动她。阿尔布莱希特在收银台前用瑞士克朗付款时毫无怨言。
看到他手里的瑞士克朗,黛博拉心中掠过一丝悲伤。她想起了全家四年前计划逃亡的情景,当时爸爸设法搞到了一沓这样的瑞士钞票。她还记得,一年后她和妈妈再次试图逃走,而逃亡之旅在火车站就早早结束了。
而现在,自己身在瑞士,自由的瑞士。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趁阿尔布莱希特不注意时跑掉呢?这里没有纳粹,阿尔布莱希特在这里无权无势。不过,她很快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因为想到了留在家中的弟弟,她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她怎么忍心将他扔下不管呢?
为了打消自己的胡思乱想,她随口问道:“你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啊?”
她本来没指望他会回答,但今天的阿尔布莱希特不仅出手大方,在言辞上也不吝啬。他拍了拍放在地上的公文包。“这个嘛,我的保险。”
黛博拉知道保险是什么,所以这个答案等于什么也没说。“你干吗将保险放在瑞士银行的地下金库呢?”
“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战争就结束了。好了,黛博拉,把你的热巧克力喝完吧,我们要走了。”
他们继续驱车前往苏黎世。路边闪过的风景依然让她看不够,就像一个画家按照她的想象,绘制了一幅祥和的天堂图景。
美丽的风景让姑娘兴高采烈,甚至有一段时间,她忘记了母亲去世带来的悲伤。她能感到自己对未来的憧憬,感到自己体内青春的苏醒。
在苏黎世豪华的巴尔拉克酒店,阿尔布莱希特预定了一间带两个卧房的套间。尽管酒店位处市区,却建在苏黎世湖岸边一个独立的公园里,被大自然包围。
当黛博拉看到夕阳照耀下金光闪闪的苏黎世湖,以及湖上飘荡着的悠闲小船时,她真想像个孩子般跳起来。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吃惊。巴尔拉克酒店接待处的经理竟然称她为女士,她还从未被人当作成年女性对待过。当他们走进豪华的酒店套间时,她终于控制不住孩子般的兴奋,在房间之间高兴地跑来跑去,对两间睡房的典雅风格赞不绝口。待她发现巨大的大理石浴盆,浴盆大小和她在慕尼黑家中的睡房差不多大时,她忍不住欢快地尖叫起来。
阿尔布莱希特微笑着跟在她身后。“你去泡个澡吧。很抱歉,我得马上出去,估计很晚才能回来。你最好订好晚餐,让他们送到房间里。”
他吻了下她的额头,消失了。不知为什么,黛博拉感到了一丝失落。
阿尔布莱希特的确很晚才回来,而且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黛博拉很快感到无聊,她这才知道,即使再豪华奢侈的生活,人们也能很快习以为常。
她每天早上都泡一个澡,在附近的湖边散两次步,喂鸭子,满心羡慕地望着湖中荡漾的小船。她走遍了公园和酒店内部的每一处,甚至闭着眼都能找到自己的套间。
唯一没有涉足的只剩下酒店的酒吧。到酒店的第一天,她就听到那里传出钢琴演奏的声音,但还从未敢进去过。
她觉得那个人弹得不错,轻快流畅,但不怎么上心。不过也难怪,毕竟那人不是为对艺术感兴趣的观众演奏,只是给客人们凑凑乐子而已。
他不如我弹得好,她心里评价道。她的想法出自专业的评判,没有一丝虚荣的成分。不过,她灵敏的耳朵听出那架钢琴刚调过音。
第四天,她鼓足勇气走进了酒吧,骄傲地昂着头,强撑着自信,好像这不过是她习以为常的外出。
弹奏钢琴的是位小个子男人,身材瘦削,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身着燕尾服。
黛博拉感到自己的手指在发痒,于是要了一杯摩卡。她整个下午都坐在那里,守着这一杯咖啡,只是手没有闲着。她的手指跟随自己熟悉的乐曲跳动着。
次日同一时间,她又来到了酒吧。演奏间隙,那个弹钢琴的男人径直走向她,和黛博拉攀谈起来,把她吓了个半死。
“请恕我冒昧,年轻的女士。我是弗雷德里希·高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是我的同行?”他坐下来。而黛博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说道:“很荣幸。”她问自己,该如何对待酒吧里的陌生男子呢?自己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而且第一次出远门。如果阿尔布莱希特突然走进来,发现自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会不会生气?
高德先生常年在酒店酒吧演奏钢琴,职业使然,对和女人打交道很熟稔。黛博拉少女的羞涩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说:“是您对音乐的专注,还有您不停歇的手指让我猜到的。所以我想问问您,年轻的小姐,也许您愿意演奏一曲?”
这个不需要进一步请求,即使阿尔布莱希特在场,他也不会反对的。她坐到漆黑闪亮的钢琴旁,像以往一样,触碰琴键后流出的一串音符像对她施了魔法。她开始一首接一首地演奏:莫扎特,肖邦,勃拉姆斯,李斯特,这些她热爱的音乐家。她忘记了自我,沉迷在音乐中,直到被演奏间歇客人们的掌声惊醒。她诧异地看着四周。
黛博拉刚才完全忽视了四周的环境,忘记了自己是在公众场合。她是那么投入,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她的歌声将不少人吸引到了酒吧。
这是黛博拉第一次在音乐学院以外的地方公开演唱。她的音乐赢得了酒店客人的赞扬,这从他们喜悦而充满欣赏的脸上可以明白地看出来。黛博拉一生中还从未这么幸福过。不过,她同时也感到一丝忧伤。她想到了母亲,要是母亲此刻在身边,肯定会为她感到高兴。但妈妈却永远不会再次站在舞台上,将艺术和风采展现给世界了。
一位拄着优雅的拐杖,戴着礼帽的老先生穿过人群,来到她的身边。
他出人意料地握住黛博拉的手,摩挲着,对她说:“这是怎样的声音啊,我的孩子,这是灵魂的咏叹。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好朋友,独一无二的伊丽莎白·马普兰。请你告诉我,孩子,你姓什么?”
黛博拉睁大眼睛望着他,用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圣洁的音乐殿堂重返人间,找回自己惯常的语言:“十分感谢,先生。马普兰夫人是我的母亲,我叫黛博拉。”
“哦,这真是一个奇迹。”老先生高兴地拍了下手,“这真是天意,我的孩子。我能有幸两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你跟我来,我请你喝杯花草茶,这是能帮你保持嗓音的良方。”
他带着诧异的姑娘来到酒店大厅,从一个身穿燕尾服、面容慈祥的服务员那里给两人要了茶。
老先生接下来的话揭开了谜底:“哎呀,瞧我这脑子。请原谅一个老头吧,亲爱的小黛博拉。我是弗朗兹·雷哈尔。我第一次听你母亲唱歌是在维也纳的一个教堂里,那时她才十一岁。她去世的消息让我十分难过。”
黛博拉的嘴都张大了,坐在自己面前的是当代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而自己正在和他喝茶,还受到了他毫不吝啬的夸奖!他们在一起坐了很长时间,沉浸在音乐和回忆之中。
第六天,在客房中共进早餐时,阿尔布莱希特说:“今天我有时间,黛博拉。我需要先给巴黎打几个电话。然后我们一起出去,为你买件晚礼服。作为对你耐心的奖励,我今天晚上带你去一家法国高级餐厅吃晚饭。”
在之后的通话中,阿尔布莱希特讲了一口流利的法语。这让黛博拉吃惊不小,她不知道他会法语,而她自己的法语学得也不错。她喜欢法语的发音和温柔的节奏。他在电话中谈到了关于火车运输的事情,好像在组织从法国城市贡比涅到贝乌热茨的运输事宜,事关筛选和什么负荷量的问题。
这是第一次,黛博拉有机会窥见继父神秘工作的一角。当她问道,是不是他们也会去法国的贡比涅时,阿尔布莱希特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当着她的面打过电话。
两人在优雅的苏黎世车站大街上消磨了几乎一整天。这里店铺林立,到处是时髦商店和布置讲究的咖啡馆。这天天气阴沉,天空灰蒙蒙的,还时不时地下一点小雨,不过丝毫不影响街道的繁华。令黛博拉难以置信的是,在这里,一天就能碰到那么多穿着裘皮大衣的女人。
阿尔布莱希特的品位相当不错,他在街上最好也最贵的两家店里为黛博拉选了两件晚礼服:一件是闪亮的奶黄色缎子布料,衬托出她秀丽的侧影,另一件是深紫色的天鹅绒,和她眼睛的颜色十分相配,款式是大胆的无肩设计。此外还各自搭配了长及肘部的白手套。黛博拉心里暗暗高兴,这样就能遮住手臂上的伤痕了。
阿尔布莱希特坚持服饰要全套搭配,所以又买了和两件晚礼服颜色相配的皮鞋和提包。
最后,他带她走进了一间高档珠宝店,店主亲自为他们服务。阿尔布莱希特不顾黛博拉有些尴尬的反对,坚持为她买下了一串珍珠项链和配套的珍珠耳环。项链凉凉地贴在她修长的脖子上,让黛博拉感到它的昂贵,也有了一种成年的感觉。
她马上就把它们全部戴上了,还不时地用手去摸,生怕它们丢了似的。逛街期间,他们还在一家只有六张桌子的高档餐厅吃了顿简单的午饭。
下午很晚,两人才兴高采烈地回到巴尔拉克酒店。阿尔布莱希特建议黛博拉应该去趟酒店附设的理发店,为自己的长发做个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