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那天,全家见到了布鲁曼先生的哥哥利奥波德。他让大家吃惊不小,黛博拉甚至认为,这是妈妈再婚带来的最好的事情。
利奥波德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天主教神父,比他弟弟阿尔布莱希特大了八岁。兄弟两人外貌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和严肃而注重外表的弟弟相反,他爱笑,而且在穿衣打扮上不拘小节,经常闹出不少笑话。
利奥波德很快就成了黛博拉最亲密的聊天伙伴。他教授知识和叙述的方式,让黛博拉想起自己的父亲古斯塔夫。她很快发现可以向利奥波德提任何问题,包括关于上帝的问题,他从不会见怪。
他似乎也是唯一一个敢于取笑弟弟阿尔布莱希特的人。只有拥有非常敏锐的觉察力,才能听出他话中有话,常常暗含着对弟弟的谴责。
只要利奥波德在场,布鲁曼先生总有些不自在。他第一次到家里待了几天,布鲁曼先生当时正好出差。利奥波德走后,母女俩惊讶地谈起了兄弟二人的迥异。布鲁曼先生举止优雅,克制而难以接近。波德叔叔则话如泉涌乐于沟通,还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
从一开始,伊丽莎白就亲昵地称他为波德。一次他走后,伊丽莎白对女儿说:“瞧,谁想得到呢?真是上帝创造的一件鲜活的杰作!你注意到他法衣上那一大块油污了吗?谁会想到他们俩是亲兄弟呢?波德的眼睛是那么和善。我猜,无论谁做了什么坏事,在他做坏事之前,波德就已经宽恕他了。”
利奥波德带给了她们一个久违的无忧无虑的下午,两人甚至惊讶于自己的兴高采烈。黛博拉喜欢看到妈妈这么高兴。
不久黛博拉就大胆地询问神父他们兄弟俩迥然不同的原因,利奥波德回答道:“小姑娘,这可是个秘密,我们的母亲已经带着这个秘密去天堂的天使合唱团啦。”随后,他给黛博拉讲起了自己的母亲。他那热爱生活、天性愉快的母亲也曾是个艺术家。她和黛博拉的母亲一样,是歌剧演员和歌唱家,只不过不像伊丽莎白那样温柔可爱,而且只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为人所知。父亲认为唱歌不是正经的职业,所以母亲早早就告别了舞台,只是在家里自己哼唱或是唱给儿子们听。他的脾气秉性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遗憾的是,他对唱歌一窍不通。
他的父亲是一位普鲁士军官,思想狭隘而且老派。在性格上,弟弟阿尔布莱希特十分像父亲。“不过别担心,年轻的小姐。我会尽全力继续教训我亲爱的弟弟大人,免得他自以为穿了一身时髦制服就高咱们一等。”
利奥波德大大充实了一家人的生活,不久后小沃尔夫冈也经常缠着他。他反而替代了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成了家人心目中的父亲。
为了离伊丽莎白和孩子们更近些,利奥波德接管了他们所在教区的神职工作。他眨了眨眼,告诉她们:“谁都有自己的关系不是?”
黛博拉定期去参加他举行的礼拜仪式,倒不是因为她突然开始信仰上帝了,而是听波德的布道演说实在是件美妙的事情。
利奥波德虽说不会唱歌,但他的声音却有着电闪雷鸣般的穿透力。他像一名先知般奔走于自己的教区,呼吁教民不要忘记身为基督徒的义务,而他们最首要的义务便是博爱和慈悲。
“你们听我说,要去发现别人的不幸和痛苦,然后减轻他们的不幸和痛苦!”不过,利奥波德总是明智地从不正面攻击纳粹政府。
一九四一年秋,伊丽莎白又病倒了,诊断结果同样是肺炎。过去的两年里,伊丽莎白经常生病,但每次都恢复了过来,所以摄政王广场的每位居民都以为,这一次她也会很快康复。不过这次的情况让人十分担忧。施特赖里茨医生受布鲁曼先生之托来慕尼黑为她诊治,他建议伊丽莎白应该马上住院治疗。然而伊丽莎白表现出久违的决绝,坚决不同意入院治疗。施特赖里茨医生认为伊丽莎白强硬的态度是身体好转的祥兆,也就屈从了她的主意,只是每天都过来探望。
这段时间,黛博拉花了大量时间陪伴在母亲的病床前。伊丽莎白经常沉湎于回忆之中。她给黛博拉讲述自己是如何结识古斯塔夫的,又如何对他一见钟情,以及他在第三回见面时就握住了她的手。她回忆起他们在天气恶劣的波罗的海的蜜月之旅,和那段“诺亚方舟”式的快乐时光。讲到后来,她讲的都是丈夫古斯塔夫,好像忘记了她现在已经嫁给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夜晚,黛博拉在自己的房间里,在日记中记下从妈妈那里听来的事情,和妈妈思念古斯塔夫一样,她想永远记住谁是自己的父亲。
伊丽莎白顽强地和病魔斗争,可她在这场抗争中逐渐耗尽了体力。随着时间流逝,她变得越来越虚弱。
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九日,当温柔的雪花像散落在空中的绒毛般一片片飘向大地时,伊丽莎白呼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临终时,黛博拉守在妈妈的身边,利奥波德和医生施特赖里茨也在。布鲁曼先生没能及时赶到。自一月中旬他就在柏林万湖出席一个重要会议,担任会议记录,所以无法脱身赶回家里。
黛博拉在妈妈病逝前寸步不离,日日夜夜地照顾妈妈,她因此头脑变得纷乱迟钝,迷茫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猎犬蜜蜂惨死时,她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愤怒,而现在她心里感到的是残酷的凉意,好像妈妈的离开也带走了自己心里所有的热度。她想大哭一场,却没有眼泪。她的心麻木了,她的灵魂也从此冻结。晚上,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次日一早,她用一件黑毛衣遮住了手臂上新添的多处伤口。
沃尔夫冈也没有哭。像上次被抓然后玛格达失踪时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利奥波德如同是上天赐给这一家人的礼物,照料着家中的一切:安慰被人遗忘的情绪低落的沃尔夫冈,为伊丽莎白操办后事。
伊丽莎白下葬那天寒冷刺骨。很多人前来陪伴歌唱家最后一程,包括艺术家、指挥、剧院经理、穿着耀眼制服的人,以及他们穿着裘皮大衣的女伴。
黛博拉站在今早刚刚赶回来的鳏夫布鲁曼先生身边,紧紧握着站在右边的弟弟的手。
漫长庄重的葬礼,冗长呆板的悼词,她都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尽管她对许多素不相识的人言之凿凿地谈及母亲厌恶至极。她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然后借助刀子再度麻醉自己的痛苦。她只想自己独自一人,感受孤独——被抛弃的孤独:先是父亲,现在是妈妈,一个个都离自己远去。
仪式最后,向逝者致敬的队伍绵延不绝地从她的身旁走过。黛博拉厌烦落在自己身上的众多目光。男人眼中闪着古怪的亮光,女人眼中则少有同情,更多的是嫉妒。
她看到,人们嘴里念念有词,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们嘴里哈出热气,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她迫切地希望,这些人也像他们哈出的气一样,在空气中立刻消散。
尽管如此,伊丽莎白的葬礼圆满而让人感动。像她喜欢的那样,她人生的最后一程铺满了鲜花。她踏上了鲜花的海洋。她的墓碑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圆碗,里面注满清水,旁边是一小块牌子,上面写着:
请在我的墓上放上一个小水盆,让鸟儿们来这里饮水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