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罪过啊,医生夫人!那么多漂亮的东西,一下子全毁啦!不过,我小心看着了,除了医生的文件,他们什么也没带走。他们摔餐具、砸家具,好像就为了取个乐儿,来的这伙人像一群小流氓。我真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看他们都欠一个大耳刮子!”
“好了,奥德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伊丽莎白疲惫地说。他们从柏林回来后,奥德丽就在喋喋不休地诉说,伊丽莎白已经至少听了三遍了。这还不算贝塔的抱怨。好在贝塔很快就自愿回厨房去了,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要给医生夫人和孩子们做点儿好吃的。”
奥德丽和贝塔已经尽心尽力地忙活了一整天。她们把碎瓷器扫走,把倒下的玻璃柜、五斗橱和其他柜子扶起来,收拾了散落的东西,整理好衣物,然后,两人把撕坏的画和损坏的家具放进杂物室,好让夫人看看,将来能派上什么用场。能黏合的,两人就凑合着修修补补。总之,她们就像家政行业里的两粒珍珠,努力争相向东家展示自己的本领。
伊丽莎白毫不吝啬对两人的赞美和安慰,不过,她此刻需要的是安静的个人空间,就将受了委屈的奥德丽打发出了房间。她感到偏头痛又开始发作了,也没有什么胃口,所以只是让奥德丽端来了一杯茶。孩子们和猎犬蜜蜂以及两个仆人在厨房里吃了晚饭。
转天早上,伊丽莎白的体温又升高了。黛博拉一大早就跑到楼下爸爸的诊室,想为妈妈找些药。可是,什么都没了,诊室里的东西不是被砸碎,就是被偷走了。奥德丽埋怨道:“老天啊,我太紧张,太害怕了,居然把这里忘了。那帮野蛮的家伙也来这里打砸来着。哎呀,漂亮的诊所毁啦!要是我们的医生先生看到这个样子,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伊丽莎白担心奥德丽又要展开一段冗长的抱怨,于是赶紧打发她再去倒杯茶,贝塔则自作主张地在茶水里加入了自己的万能神药——少许朗姆酒。
快到中午的时候,布鲁曼先生打了电话过来,而此时,筋疲力尽的伊丽莎白还在睡觉。黛博拉不想叫醒妈妈,于是自己接了电话。
布鲁曼先生告诉她,监狱的囚车今天会把玛格达送到慕尼黑警察局第二分局。她会从那里被送回摄政王广场的家里。
黛博拉等了一整天也没见玛格达的影子,内心的焦虑和担忧在不祥的预感中不断增长,最后像一座高塔般矗立在她的面前。
伊丽莎白这天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又是咳嗽又是发烧,昏睡中没注意到女儿不安的情绪。也很可能是贝塔加在茶中的朗姆酒的缘故,剂量超过了药用的范围。黛博拉从妈妈的提包中拿出了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先生的名片,拨了电话过去,办公室的人说他不巧出差了。
等了一天,直到次日中午,玛格达还是没回来。妈妈伊丽莎白依然卧病在床,黛博拉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提心吊胆的等待,于是决定自己去慕尼黑警察局第二分局问个究竟。
尽管玛格达比黛博拉大了十五岁,可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最亲近的朋友,黛博拉不会丢下自己的好朋友不管。此外,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打气,黛博拉心想,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对于一个不久前刚刚遭遇了警察随心所欲滥用权力的十四岁女孩来说,做出这个决定需要不小的勇气和决心。
或许这份勇气来自母亲伊丽莎白的遗传——冲动的个性。不过,黛博拉不具备妈妈准确选择时机的天分。
下楼时,黛博拉短暂地耽搁了一会儿,因为她一头撞进了长寿老将军的怀里。
奥德丽曾有过打雷下雨时和老将军在楼梯上相遇的经历。不久前,她曾尖刻地说过,这老头儿绝对是整个帝国境内硕果仅存的老古董,就为这个,人们应该再给他颁一枚勋章!
当时正在补长筒袜的玛格达笑着补充道,反正这老头儿得到的勋章加起来,已经比他的胸膛面积还要大很多了。那次谈话之后,她们又好几次在一起快乐地推测,将军下一枚勋章会别在什么地方,最终叽叽喳喳兴奋地认定,只有他军裤的前裤裆片儿还有位置。
黛博拉本来想向老将军表示下礼貌,行个屈膝礼就赶紧跑开。不过一向视年轻人如空气或透明玻璃的将军,今天却忽然来了兴致。他站在楼梯中间,挡住了黛博拉,以战场上发号施令般的破锣嗓子高声问道:“年轻的小姐,您家最近这是怎么了?诊所关掉了,医生也完全没了影儿。伊丽莎白夫人在哪儿?向我报告!”
黛博拉没办法,只好对他讲了家里发生的事:医生失踪了,妈妈在生病,而家庭女教师可能还关在监狱里,因为警察指控她是贼。自己正要到离家最近的警察局去询问她的下落。
听到这些后,老将军义愤填膺,说了那个“奥地利五等兵”“自大狂”以及那些“乌合之众”的不少坏话。这些话要是被人听到,估计老将军在有生之年就要享受盖世太保的热情款待了。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像一头害了支气管炎的雄鹿般鸣叫了一声,也许更像是猎鹿人结束狩猎后那样呼喊了一声,然后兴致勃勃地宣布了令黛博拉难以置信的决定:“我同你一起去!”
黛博拉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十四岁的女孩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处理这件事显然超过了她的能力范围。而他曾经是一位士兵,一位威廉皇帝时代身经百战的老将,获得过勋章和嘉奖,又富有影响力!
于是,两人就这样共赴沙场。老将军果断地甩动着手杖,迈着大步,昂首挺胸,下巴高抬,黛博拉则像个优雅的女士那样袅娜地迈着小碎步,跟在将军身边。她平生第一次踩上高跟鞋,穿着从妈妈衣柜中找到的一身套服,特意在高高梳起的发髻上戴了顶小巧时髦的帽子,一身迷人的打扮,好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几岁。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正直的战争英雄径直冲进了警察局的办公室,马上像尊榴弹炮一样开始射击。双方的言语交锋听起来就如同飞来飞去的子弹:“我要求……”“你在这里什么也无权要求,老头儿!”“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吗?”“见鬼去吧!”
自觉没有受到应得尊重的老将军,决定给这家伙一个教训,一个他在美好的旧时光中经常送给无赖的教训:他抬手给了那吃惊的家伙一手杖。黛博拉知道坏事了。
这还了得,竟敢动手袭击帝国公务人员!人们稍作犹豫,果断拘捕了将军。
事实证明,要逮捕他还真是不太容易。老将军是无数次在前线上奋战过的战功卓著的军人,于是,只见拐杖漫天飞舞,一会儿打中了谁的眼睛,一会儿击中了谁的鼻子。最后足足用了三个人才把暴怒的老先生制服。
然后,老将军演出了让人震惊的一幕:他大喊一声,发出的声音像是最后一声鸣放的礼炮,然后紧紧抓住自己的勋章,直挺挺地倒下,呼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口气。这真是在敌人面前的一幕英雄般的死亡。
穿着褐色制服的军官们面面相觑,如同傻了一般。这回可是倒霉到家了:一份笔录必不可少,还要安排法医验尸,还得回答一些问题,解释一些事情。不过将军的葬礼很隆重,人们把他和他的勋章葬在了一起。
葬礼那天来了不少人,送他最后一程,还有人宣读了动人的致辞(“德国不会忘记她的战争英雄”)。不过没有一个家属出席,因为老将军以自己的高龄熬过了所有家人的寿命。
老将军被运走当天晚些时候,终于有一个鼻子上敷着膏药的警察想起陪同将军来警局的那位美丽动人的姑娘。他问了一圈周遭的同事:“那位漂亮的小姐去哪儿了?”
考虑到当时的事态发展很不利,黛博拉当即决定晚些再来。不过,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了。
在家中走廊里,奥德丽向她冲过来,用浓重的巴伐利亚方言喊道:“哎呀,您这是去哪儿了,黛博拉小姐?玛格达回来了,看起来伤得不轻呢,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都没啦!我的上帝,要是医生在就好了!”
玛格达的伤势的确十分严重,她看上去心力交瘁,本该马上去医院,不过玛格达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马上派奥德丽出去请医生,可医生直到傍晚才姗姗来迟:现在的病人太多,而医生太少。大部分犹太医生已经被迫离开慕尼黑,因为他们被取消了收治病人和开药方的许可。政府决定下一步要取消所有犹太医生的行医许可,而这本是他们生存的基础。
医生为玛格达几根骨折的手指做了固定。她的身上遍布瘀伤,的确像奥德丽描述的那样,青一块紫一块。不过玛格达十分坚强,认为自己的遭遇没什么值得说的。相反,看到黛博拉和沃尔夫冈姐弟俩没事,她高兴得落了泪。鉴于自己受到的待遇,她本以为姐弟二人会有更坏的遭遇。
医生准备离开的时候,玛格达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到了他的鞋上。医生内行地诊断出,她还有脑震荡。随后,他起身去看望被潜伏的病毒击倒了的伊丽莎白。经过这些天的担惊受怕和辛苦劳顿,也难怪她会这样。
医生要求伊丽莎白必须至少严格卧床休息一周,多喝贝塔准备的滋补饮料。他自己就连喝了两杯。
黛博拉非常希望医生今晚不必再出诊了。看到医生,她就无尽地思念起爸爸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古斯塔夫还是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