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在一无所知的地狱里煎熬着,就这样度过了随后的两天。这两天里,就像被什么人远程操控着似的,她采取了无数的行动——干些什么总比坐着空等要好受些。
她和古斯塔夫的兄弟保罗通了无数次电话,绝望而一无所获。她不睡觉,只吃一点点东西,喝一点点水。这些食物只能刚好维持她的身体免于彻底崩溃。
她在总理府又见了一次戈林,彻底断了他想借她戏耍戈培尔的念头。她还打电话给柏林爱乐乐团的富特文格勒,美国的玛塔·多德,以及前任帝国音乐协会会长理查德·施特劳斯。施特劳斯先生因为自己的犹太儿媳心有顾忌,十分谨慎。尽管如此,他也向伊丽莎白许诺会尽力四处打听情况。他们都向她保证会帮忙,为她打气。
她前段时间和德国音乐界的脱节,也产生了一定的恶果。自从一九三一年她在拜罗伊特音乐节上的唯一一次登台,以及转年古斯塔夫因寻找失踪的奥德丽而被捕之后,她只在德国演出过几场,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把精力集中在德国以外的欧洲国家的舞台上,所以之前积攒起来的人脉如今几乎都不起作用了,有些人也疏远了她。
很可能正因如此,伊丽莎白才没有拒绝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先生的晚宴邀请。晚宴定在六月十七日,正好是女儿黛博拉十四岁生日那天,尽管这种社交活动本是此时的伊丽莎白最不感兴趣的。作为东道主,布鲁曼先生那晚表现得谨慎而富有教养。晚餐最后,他同情地表示,愿意帮助马普兰夫人寻找孩子们的下落。
伊丽莎白由衷地表示感谢,因为她感觉到,他的确是真诚地想帮助她——尽管此人城府很深,让人捉摸不透。
而且她相信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当她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的时候,布鲁曼先生回答道:“当然,我很荣幸曾见过您。我在罗马、巴黎和布鲁塞尔欣赏过您的演出,虽然我只是观众席中不起眼的一员。不过您肯定还记得,我们前两天在总理府见过面吧?”
伊丽莎白妩媚而又诚实地告诉他,很遗憾,她真的想不起来了。她对此表示抱歉,那天自己正发烧,身体不适。对于那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她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断。
当晚,她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她梦到丈夫古斯塔夫在一个长长的走廊中逆着光向自己走来。当他走到面前,她却发现那并不是古斯塔夫,而是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那人一双眼睛的位置上裂开两个漆黑的深窟窿。
伊丽莎白惊叫一声醒来,全身发抖。
在这段炼狱般的日子里,洛克纳先生成了伊丽莎白真正的朋友。他联系了自己在全德国的所有记者朋友。这些人无一例外地保证会关注此事,在孩子们和古斯塔夫的行车路线上调查他们的下落。
然而,所有努力在强大的纳粹国家机器前无果而终。事后,伊丽莎白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纳粹最有效率的,独一无二的,也是名副其实的惊人武器,有彻底将人吞食、让他们永久消失的能力。
尽管已筋疲力尽,但她总是能以一个母亲的毅力重新打起精神,反复考虑新的主意。她甚至向警察局递交了寻人启事。她还计划第二天租辆车再雇个车夫,沿着孩子们的乘车路线一直到德法边境,逐站寻找。
出发前一天晚上,洛克纳先生再次来访。这已经是孩子们失踪的第二天,而古斯塔夫已经五天杳无音信了。
她苍白柔弱的模样让他难过。他刚说服伊丽莎白喝了杯茶,喝了几勺清汤,就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还没等回答,外面的人已经冲了进来,扑到了她的身上。
几天来受尽煎熬,可怜的伊丽莎白再也承受不住突然的撞击,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这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刚刚闯进门的人。
当她慢慢苏醒过来时,感到额头上湿湿的,是一块毛巾,腿上很沉,有东西压着,是条猎犬。她小心地眯起眼睛——担心自己的喜悦只是梦境。她发现了守在身边的孩子们,孩子们脸上既恐惧又充满期待。要不是躺在床上,她肯定又要晕倒了。
顿时一片欢腾!洛克纳先生戴着一顶新帽子,眉开眼笑。在这片令人动容的重逢欢庆中,带孩子们进来的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先生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
伊丽莎白完全被喜悦占据,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稳定下来。这时她才意识到布鲁曼先生的存在。孩子们,尤其是儿子沃尔夫冈眼睛里流着泪,嘴里说个不停。不过女儿黛博拉的眼神有些异样,看上去有一丝不满,又好像深藏着惊恐。
这时,伊丽莎白明白了哪里不对头、不够完美,明白了为什么黛博拉在喜悦中却有些迟疑。“我们的玛格达呢,就是孩子们年轻的家庭教师?她在哪里?没有来吗?”
屋里所有人,包括猎犬蜜蜂,像事先排练好似的一起将头转向了布鲁曼先生。他好像早有准备,回答了这个无声的质问:“家庭女教师还在斯图加特警察局里关着,尊敬的夫人。因为她随身带了不少贵重的首饰,所以被误认为是小偷。很遗憾,我还在努力争取释放她。”
“天啊,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情吗?玛格达可不是什么贼!她携带的珠宝首饰当然都是我的,是我亲自托她保管的。她没有罪,必须马上释放。”
“当然,马普兰夫人,我也相信这点。不过还需要一两天,才能办好所有手续。首饰已经作为赃物没收了,我已经着手办理它们的归还事宜。我建议,您先尽情享受和孩子们团聚的时刻,家庭教师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明天我再来拜访您。孩子们的行李放在酒店大堂,过几分钟就会送到您的房间来。我要告辞了,尊敬的夫人,祝您和孩子们今晚愉快。”
他这一席话听上去很礼貌,却带有不容置疑的语气,好像不准备再进一步回答任何问题了。他转身走向房门,伊丽莎白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请您原谅,布鲁曼先生。我太没礼貌了。您把我的孩子们送回来,我甚至还没有向您道声谢。您不要以为我不珍视您的努力。不过我们的家庭教师玛格达已经跟了我很多年。对我来说,她已是家庭中的一员。我十分担心,希望她不要出什么事。我求您了,请您尽全力把她解救出来吧,就像您对我的孩子做的一样,谢谢您。”
布鲁曼先生松开门把手,转身走到伊丽莎白面前。他弯下腰,握住伊丽莎白用她那特有的、无法被模仿的优雅姿态递过来的指尖,礼数周到而又隆重地吻了一下,但并没有触及她的手背。随后他直起身,探究地快速看向伊丽莎白的面庞,好像要证实她最后几句话的诚意。随后他迈着大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伊丽莎白注视着他的背影。她还从未见过哪个如此高大的男人,走路如此敏捷安静。而在他眼睛深处,她发现了一些东西,让她产生了短暂的困惑。只不过她的心思现在全在孩子身上,无暇多想。
洛克纳先生也告辞了。剩下的时间,伊丽莎白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们。
沃尔夫冈,黛博拉,甚至蜜蜂都需要马上泡个澡。不一会儿,浴缸就放满了水。大团泡沫顺着浴缸边缘涌了出来,这让沃尔夫冈很高兴。这也难怪,他把一整瓶松木味的泡澡剂都倒进了浴缸。
这会儿,孩子们的旅行箱也送了过来,孩子们换好干净的睡衣坐在沙发上。伊丽莎白预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沃尔夫冈立刻大吃起来。儿子旺盛的胃口让伊丽莎白很欣慰,看来儿子总体没有受什么伤害,至少他的胃没有受影响。
黛博拉的情形就不一样了。她每样菜只稍尝了一点儿,说自己不饿。伊丽莎白有些担心地观察着黛博拉,她看起来心神不定。是因为玛格达还在监狱里没被放出来,还是另有隐情?
涉世未深的纯真姑娘在监狱里会遭遇怎样的事?成百上千的念头急速闪过伊丽莎白的脑海,她以巨大的自制力控制住自己,和内心逐渐生长的恐惧搏斗。尽管她害怕听到答案,但还是问道:“你怎么了,黛博拉?不想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黛博拉摇了摇头,示意了下嘴里塞满食物,正津津有味嚼着的沃尔夫冈。“等一下吧,妈妈,等沃尔夫冈睡了之后。”
不过儿子兴致很高,根本不愿意上床睡觉。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一路上发生的大事小事,想把很多事都说出来,这会儿已经是第三次讲述他们在斯图加特火车站被警察逮捕的经过了:他们如何被强行同玛格达分开,猎犬蜜蜂如何咬了警察的小腿肚一口,然后他如何对着蜜蜂大喊道:“快跑,蜜蜂!”以及正当警察掏枪时,蜜蜂如何迅速地跑掉了。这次经历对沃尔夫冈来说更像是一次冒险,如同他那些卡尔·麦小说里的英雄必须经受的考验一样。他遭受的粗暴对待,挨饿受冻,只不过是真正的冒险中必不可少的磨难!否则,他如何事后像英雄一样接受颂扬呢?
他的逻辑听起来很孩子气,但又令人感动,不过这恰恰让他避免在这次经历里遭受像姐姐黛博拉那样巨大的精神打击。
事实上,沃尔夫冈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姐姐的保护下度过的。也许这解释了黛博拉为何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显得如此筋疲力尽,因为她一直在竭尽所能地不让弟弟感到害怕:她为他取暖,将自己那一点点食物都给了弟弟,守护着弟弟睡觉,为他赶走各种爬虫。
沃尔夫冈的眼皮终于合上了。上一秒还说了句什么,下一刻小脑瓜便已经歪在伊丽莎白的肩上。伊丽莎白亲了下他细嫩的前额,抱他到床上。
当她轻轻摇晃着怀抱中儿子温暖的身体时,爱与温柔弥漫在她的内心,让她几欲落泪。她小心地抱着他,好像怕摔碎了似的。她将他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她难以将视线从儿子安详的脸上移开,仅仅看着儿子睡觉的样子,就足以让伊丽莎白感到无比幸福。两天多来,她无时无刻不在为此祈祷,而现在儿子就躺在这里。
现在,她感觉到了女儿的心神不宁,也意识到女儿内心暗藏的惊恐。作为母亲,她要和黛博拉好好谈谈。另一方面,她又害怕知道真相,对自己可能要对女儿承担的责任感到恐惧。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让古斯塔夫感到骄傲,做一个称职的好母亲。不过,她首先要祈祷的是能找到合适的话来安慰黛博拉,给她打气,以减轻她那受伤害的心灵承受的苦难。
伊丽莎白坐到黛博拉的身边,将她凉凉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手里摩挲着。以前,每当黛博拉抱怨手凉的时候,伊丽莎白总会用这个熟悉的动作帮她焐手。黛博拉有一双美丽的手,修长柔软,因为常练钢琴而十分灵活。
黛博拉开始讲述这两天的经历,内容和小沃尔夫冈的版本大相径庭。母女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热度。黛博拉讲到,在斯图加特火车站,两名警察冲进他们的火车包厢,要求检查证件。随后警察宣布证件有问题,需要他们下车走一趟。玛格达勇敢地和他们争辩,并建议警察立刻给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伊丽莎白·马普兰夫人打个电话。她目前下榻在首都柏林的阿德隆酒店,夫人会为她们作证。
可警察根本不听她辩解。他们紧紧抓住她,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出了包厢。沃尔夫冈大哭起来,玛格达对他喊,这一切都是在开玩笑,她一点也不疼。沃尔夫冈或许相信了玛格达的话,但猎犬蜜蜂可没有,它龇着牙向一名警察的小腿咬去。另一名警察马上抽出了枪,沃尔夫冈大喊道:“快跑,蜜蜂!”玛格达哀求他们:“上帝啊,我的先生们,您总不会向孩子和狗开枪吧?好吧,我们跟您走。”
猎犬蜜蜂则趁乱跑掉了。
他们被装进一辆卡车,随后又被扔进一间牢房。很快,玛格达就被提走了,从那时起,黛博拉就再也没见过她。
姐弟两人在牢房里度过了两天。提供的食物少得可怜,没法洗澡,只能靠一个摔瘪了的铁皮桶解决大小便,用桶盖做些遮掩。黛博拉试了很多次和板着面孔的女看守搭话,但她不知是蠢还是聋,或者两者都是,就是不回话。她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照顾弟弟,把读过的所有故事都给他讲了一遍,学过的所有歌都唱了一遍,免得弟弟无聊或害怕。
伊丽莎白感谢上帝给了她这样一个女儿,同时又谴责上帝:为什么允许这些人做出这样的行径?这是一群怎样的畜生,竟然对无辜的孩子下如此的狠手!
不过,牢房里的遭遇并不是最让黛博拉感到恐惧的。她讲述了布鲁曼先生来到牢房,并解救他们出去的经过。
布鲁曼先生先是大闹了一场,说将深受元首尊敬的著名女歌唱家伊丽莎白·马兰普夫人的孩子们毫无根据地关押起来,是一起严重的误判。
由于黛博拉毫不妥协,坚持要和玛格达一起离开,所以她和弟弟被留在了一个房间里。在隔壁的房间,布鲁曼先生和监狱长在说话。墙壁很薄,所以她听到了谈话的全部内容。那个监狱长表示,尽管对嫌疑人的审讯没有得出什么新线索,但是已经把她的身体弄伤了。
“很遗憾。”监狱长说,口气里可没有一丝遗憾,“我手下的人那天工作得有些太努力了。那个女人的状况不太好,要是再坐车的话,说不定就要了她的命。”
黛博拉立刻明白了他们谈话的内容:在过去的两天里,他们肯定残忍地对待了玛格达。
她还听到,布鲁曼先生如何命令监狱长给玛格达最好的医疗护理,一旦她身体恢复到可以返回慕尼黑,就马上通知他。
他们离开监狱时下着瓢泼大雨。靠近布鲁曼先生的黑色大轿车时,姐弟俩几天来第一次感到惊喜:忠诚的猎犬蜜蜂哀鸣着向他们奔来,从它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以及饿得瘦了一圈的体形判断,这两天它肯定就守在监狱外的岗亭前等着他们。
看着浑身湿透、顺着毛发向下滴水的蜜蜂,布鲁曼先生眼也不眨地把它抱进了干净的汽车。就是这一刻,他赢得了黛博拉的信任。
讲完这些,黛博拉身体抽动着,伏在妈妈的肩膀上哭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有些浮肿的脸问妈妈:“妈妈,他们那样对待玛格达,真是太可怕了。一个人怎么能这样随意折磨其他人?那样去伤害一个人,几乎将他折磨至死?爸爸在哪儿,他出了什么事?要是他们也把他抓了起来,会不会像对待玛格达那样折磨他?我好害怕,妈妈。”
两人一起哭着在床上睡去。整整一夜,伊丽莎白将女儿抱在怀里。睡着前,伊丽莎白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去找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先生,请求他无论如何安排她亲自去趟斯图加特。或许那位施特赖里茨医生可以同行,尽管他是个纳粹军官,不过看来医术还不错,就算和丈夫古斯塔夫相比也不算逊色。
玛格达应该知道,有人惦念着她,不想让她独自承受这份苦难,这份由一群邪恶而冷酷的人带给她的苦难。
清晨五点刚过,房间里便响起刺耳的电话铃声。伊丽莎白从混乱的梦中惊醒,以为孩子们的归来只是一场梦。
然后她马上感觉到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孩子温暖而熟悉的身体。被电话铃声惊醒,两个孩子都迷迷糊糊地动了动,不过只有黛博拉醒了。沃尔夫冈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呼哧声,翻了个身,嘴里含着大拇指,很快又睡过去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昨晚,伊丽莎白将酒店厚重的织锦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花了点时间才渐渐适应房间里的黑暗,摸索着找到了电灯开关。她打开床边小桌上的灯,与此同时,电话铃声也停止了。
伊丽莎白和黛博拉对望了下,都松了口气。刺耳的铃声让两人心中都升起不祥的预感,隐藏在心中的恐惧又活跃起来。两人揣测,也许是谁一时疏忽拨错了电话号码。母女二人刚要放松一下,平静地躺回枕头上去,急促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伊丽莎白叹了口气,拿起听筒。
来电的是奥德丽,她带来了另一个灾难性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