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病态的祖国让古斯塔夫感到陌生。一九三三年三月,弗里茨·格里希遭到殴打并被逮捕后,古斯塔夫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带着全家离开德国了。
古斯塔夫的兄弟保罗和他那出身法国阿尔萨斯地区的犹太妻子安娜贝拉,数月前已经从纽伦堡移居到伦敦。如今,两人已顺利在当地安顿下来。
不过,世事难料,而且生活自有其意志。对古斯塔夫和伊丽莎白,生活另有一番安排。
这天,伊丽莎白正给快十一岁的黛博拉上钢琴课,听到有人敲门。奥德丽去开门,稍后门廊处便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黛博拉竖起耳朵好奇地听着动静。伊丽莎白吩咐她哪儿也不许去,待在原地做指法练习,然后自己走过去看个究竟。
门廊里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样子很窘迫。奥德丽看来认识他,正在大声地斥责对方。那个可怜人的脖子正一点点缩进衣领里。伊丽莎白有些同情他。他的胳膊下面夹着一个筐,里面传出可怜的呜呜咽咽的声音。猎犬菲利克斯已经饶有兴趣地站在了他的脚边。
“你瞧瞧,你吵吵得都打扰到了夫人。”奥德丽骂道,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在大声叫嚷,“滚开吧,你这个傻瓜,快点儿!”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毫不迟疑地抓住男子的胳膊向门口拽。
“怎么回事?”伊丽莎白问道。
男人想脱帽向伊丽莎白行礼,可是两只手都没空。“您好,尊敬的夫人。我想把这个给您带来,您瞧。”他说着将发出呜咽声的篮子递向伊丽莎白。
篮子上盖着一块格子布,下面有东西在蠕动。伊丽莎白用指尖将布挑开,看到了三只小狗崽儿。狗崽太小了,还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这个蠢货说,这些狗崽是菲利克斯的。他的东家就是从我这儿抢走了汉斯的冲锋队的人,让他除掉这些犹太种。真是胡说八道。”奥德丽气呼呼地说。
“让我杀掉这三只小狗,扔到伊萨尔河里。这可是纯种狗,是我们可爱的‘蜜蜂’生的!我怎么忍心。求您了,别把这事说出去,尊敬的夫人。”他求道。这个男人善心可嘉,却将伊丽莎白推到了为难的处境,她不得不做出决定。
“好心人,您怎么知道它们是菲利克斯的呢?”她软弱无力地企图摆脱对这些小家伙的责任。就在此刻,篮子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叫声,十分耳熟,菲利克斯立刻跟着骄傲地叫了一声。伊丽莎白无可奈何,挥了下手,表示投降:“好吧,我留下它们了。”
对于新家庭成员,黛博拉高兴坏了,而晚上得知消息的医生却兴致不高。
小狗崽们还不到三周,没有母乳肯定活不下去。可是女儿的目光让医生心软了,他开始尝试本来不可能的事。每天有稠稠的鲜牛奶送到家,他便在牛奶中加水,再混进一些自己做的维生素粉,给这些小家伙吃。
奥德丽、玛格达和黛博拉几个人自愿担起了给小狗喂食的任务。她们给三只小狗分别取名为蜜蜂、丽思和小菲利克斯。
丽思从一开始便是最孱弱的,两天后就死了,菲利克斯二世也只是多坚持了一个星期。像所有面对这种情况的小姑娘一样,黛博拉十分伤心,甚至有些绝望。
两条小狗是这所位于摄政王广场的房子里的头一批纳粹牺牲品。只因为母狗的主人宣布菲利克斯是犹太种猎犬,便生生地将小狗崽们送入了濒临死亡的境地。
古斯塔夫对此十分光火,对伊丽莎白说,菲利克斯出生证上的血统,比所有纳粹分子加起来都要纯正。
晚上,古斯塔夫对伊丽莎白说:“这伙自诩为优等种族的人,未开化得让人恐惧。从本质上讲,动物比人类聪明。它们既不懂得狂妄,也没有种类差别的意识;它们没有出人头地的愿望,也不追求权力。它们从不因为仇恨或是别人与自己的差异而屠杀同类。它们杀戮只有一个目的,为了生存。而人类是人类自己的厄运和灾难。”
蜜蜂就睡在黛博拉床边的一个小篮子里。这孩子没日没夜地惦念着照顾小狗,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小狗活过了两个月,这时爸爸告诉黛博拉,她创造了一个真正的奇迹。
从此,蜜蜂成了家中的一员,猎犬菲利克斯对蜜蜂喜欢得不得了。为了避免再出意外,医生给生性活泼又喜欢社交的菲利克斯安排了阉割手术。
然而,不仅是菲利克斯有了自己的下一代。伊丽莎白连续数日感觉很糟糕。她虚弱,头晕,而且不断呕吐。很快医生就查明,她又怀孕了。这次她从妊娠期一开始就十分难受,而且怀孕的时机也太不凑巧。
夫妻二人只好将移民到伊丽莎白家乡奥地利的计划推迟到孩子降生以后。伊丽莎白的身体糟糕到只能终日在床上度过,医生甚至焦虑得头发花白了。
无力感和无精打采也让伊丽莎白备受煎熬,尽管她才刚满三十三岁。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音乐的热爱在她心中的分量有所减轻,她在悲伤忧郁中越陷越深。
一九三三年底,伊丽莎白生下了儿子沃尔夫冈。分娩持续了十九个小时,充满折磨。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她就开始阵痛,而且胎位不正,是横着的。随着体力消耗,伊丽莎白渐渐支撑不住,为了救妻子的命,医生不得不决定进行复杂而危险的剖腹产。
体力透支的伊丽莎白产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也没有奶水喂孩子。孩子体弱多病,肺脏虚弱,一条腿稍微有点短,出生后的第一年里需要不断接受医生的治疗。
古斯塔夫只得再次推迟离开德国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