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纳粹主义势头正旺,离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近了。对医生一家人来说,这句话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天,奥德丽和汉斯散步后回到厨房,带来了最新的小道消息:摄政王广场十六号的三楼住进了一位新租户,就是那个让医生愤愤不平的希特勒。“他自己可不用掏租金,有人供养他,像供养浪荡女人那样。真是个精明的家伙,这个纳粹希特勒。”奥德丽气哼哼地说。
伊丽莎白·马普兰第三次被邀请参加一九三一年拜罗伊特的音乐节,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九年的两次邀请,都因为她已经排满了国外的演出日程而作罢。此次是请她出演伊索尔德和《唐豪瑟》中与她同名的伊丽莎白这两个角色,她将有机会和自己景仰的指挥大师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一起合作。
这次的演出时间和她的日程没有冲突。尽管如此,她仍然犹豫不决,迟迟没有接受邀请。她想先征询丈夫的意见。拜罗伊特的瓦格纳家族于一九二四年重现了音乐节昔日的辉煌。但这个家族多年来公开支持纳粹。古斯塔夫和他的朋友弗里茨·格里希恰恰是纳粹的积极反对者。不久前弗里茨还创办了自己的报纸《正道——真相与权利》。
自一九二三年的政变失败后,作为记者,弗里茨逐渐成为日渐兴起的纳粹风潮最尖锐的批评者。每次伊丽莎白在家里看到他和丈夫在一起,两人共同牵挂的话题只有一个:必须阻止希特勒!
关于纳粹,弗里茨很早就预言:它意味着谎言,仇恨,互相残杀和无尽的灾难。
但是,当时没人对这样的观点感兴趣,没人愿意倾听这番话或是阅读这样的文字。古斯塔夫曾这样对伊丽莎白解释:现在精神上的盲从四处蔓延,这些褐色病毒传播起来很容易,它能轻易附在那些对这种风潮盲目热情、麻木顺从的人身上。
多年以后,伊丽莎白还能回忆起这对朋友关于希特勒的一次讨论。因为这次谈论随后导致了夫妇俩第一次真正的争执。两人讨论的话题是希特勒的提前释放。希特勒被判五年有期徒刑,却仅仅过了九个月就走出了兰德斯堡监狱。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因为所谓的表现良好,希特勒被提前释放,重获自由。对于弗里茨和古斯塔夫而言,这简直是巴伐利亚司法制度失败的顶峰。
十二月二十日晚上,医生家的门铃响个不停,随后弗里茨如秋风一般窜进了屋子。他难以抑制自己的狂怒:“古斯塔夫,这简直是丑闻!他可是发动了政变试图推翻政府。四个警察被杀啊,那是四名正直的父亲。现在怎么着,仅仅九个月,他就大摇大摆地从监狱里出来了。”弗里茨一边说,一边在古斯塔夫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挥舞着手臂。“当初的庭审就是一场闹剧。我当时在场。法官让他足足陈述了四个小时。这哪里是审理案件,简直是在开党派示威大会。”
古斯塔夫点头同意。“弗里茨,遗憾的是,这个家伙踩上了时代的节奏,不少人都附和他。他是个危险的煽动分子。他勾勒出了几个社会公敌,然后把德国糟糕的现状全归咎于他们,犹太人首当其冲。他可不是一个人,有几个聪明人给他出谋划策、支持他,比如阿尔弗雷德·罗森伯格、赫尔曼·戈林。他们想利用他开辟的航道出人头地呢。”
“没错,他现在有了太多有影响力的同情者。从他入狱后的待遇也能看出来,太可笑了,这个罪犯哪里是在蹲监狱,分明是在住酒店。”
“我也听说了。一个同行朋友去看过,后来和我详细说过那里的情况。希特勒的房间十分舒适。”
“是的,在那儿既看得见风景又能接待访客,朋友络绎不绝。拜罗伊特的瓦格纳一家,布鲁克曼夫人,慕尼黑的名流有一半都去过。希特勒收到了不少人寄来的装满食物的包裹,数量之多几乎可以开一家美食店了。他和牢里的囚犯分享食物,又赢得了不少盟友。听说,每当新的美味到了,那些人就高呼‘希特勒万岁!’,这已经成了常见的仪式。这群蠢货!又回到古罗马时代了吗?”
弗里茨接着告诉古斯塔夫,在兰德斯堡监狱,希特勒向对他忠心耿耿的鲁道夫·赫斯口述了充满煽动和毁谤的著作《我的奋斗》。这样每个心怀不满的极右分子都能找到精神寄托了。
“他的同情者遍地都是,谁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德国人根本不了解和这个奥地利人搅在一起会惹出什么祸。”弗里茨激动地说。
第二天伊丽莎白和丈夫吵了一架。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伊丽莎白的好友海尔格搬进了位于慕尼黑伯根豪森城区的新房,邀请她去参加十二月二十一日女性好友的茶话会。
在那里,海尔格提到,布比和她将在圣诞前夜举办一个小型聚会。他们想邀请伊丽莎白、古斯塔夫和他们的女儿黛博拉一起来共度圣诞。“小埃贡期待着你们的小宝宝呢,伊丽莎白。刚从兰德斯堡监狱出来的希特勒先生,他也答应会来。”海尔格接着说道。
尽管伊丽莎白期待着第一个一家三口共度的圣诞节,可也不忍心拒绝海尔格的好意,只好推诿道:“好啊,不过我想先问下古斯塔夫。你知道,这毕竟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圣诞节。”
古斯塔夫对希特勒的厌恶,伊丽莎白只字未提。政治从来不是两位好友之间的话题:海尔格有意回避,伊丽莎白则毫无兴趣。
回到家,伊丽莎白顺便提起了好友的圣诞邀请,讲到受邀的除了他们还有那位希特勒先生。她料想,丈夫肯定和她想法一致,希望全家在家里过圣诞,回答也许是一句简单的“还是算了吧”。
没想到,古斯塔夫勃然大怒。她刚提到希特勒的名字,古斯塔夫就开始用刺耳的话指责海尔格和布比,说他们竟然还和这个无用的寄生虫鬼混。古斯塔夫继而提到,严禁她和普钦格尔一家再有任何接触时,伊丽莎白惊呆了。
起先她只是惊讶,接着也转为愤怒。不是因为丈夫,而是因为这个叫希特勒的家伙。也不是因为希特勒的所作所为,伊丽莎白对此所知甚少,而是因为这么一个人,竟引起古斯塔夫如此激烈的反应。
伊丽莎白在生自己的气:要是今天没那么心软,当时一口回绝了海尔格的邀请该多好。她感到难为情,再加上古斯塔夫又有两次和她明确说过不要再和普钦格尔一家人往来,因此,伊丽莎白做了一件极不明智的事情,她抓着对方不放:“古斯塔夫,你为什么总是和那个希特勒过不去呢。你们俩其实挺相似的。海尔格今天告诉我,希特勒热爱音乐,每次聚会都请布比为他演奏钢琴。他对甜食喜欢得不得了,还跟你一样吃素。海尔格说,他十分喜欢小狗。和海尔格的小埃贡在一起时,他简直玩疯了。他怎么会是个坏人呢,对不对?谁知道呢,要是你们两人见面聊聊,也许……”
说这话时,伊丽莎白那尽人皆知的小脾气就已经闹完了,她闹情绪通常只会持续一瞬间。她发现这次争吵可笑且没有意义,便忘记了争吵的缘由,忽然渴望音乐里的和谐世界。她起身走向钢琴,把咖啡搁在一边,不再理睬满脸通红的丈夫,开始专心致志地翻看乐谱,寻找灵感。
古斯塔夫像石化了一样,刚才还满脸通红,此刻却面无血色。
其实,让古斯塔夫震惊的既不是伊丽莎白的愤怒,也不是她对现实的漠视,而是那个词,只是那一个词,就唤醒了他对战争这个猛兽的恐惧,召来了心中的鬼魅。吃素 ……古斯塔夫的脑子如火轮般飞快旋转,旧日重现,自己好像被抛回了昔日的战场。那里上演过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战争:凡尔登,索姆河,伊珀尔。在这些战场,毒气的使用让战争的惨烈达到顶峰。
那的确是一场人类之间的残杀。坦克、大炮、机关枪等现代化武器的登场,给双方造成了惊人的伤亡。一切能缓解伤痛的资源都很匮乏:医生,护士,病床,棉被,绷带。药品和镇痛剂总是一拿来就很快被用光。
从不匮乏的是死人,伤员,毒气战后的瞎子以及四肢不全的士兵。他们号叫、咒骂、哀求,汇合成一部绝望的、充满了怀疑与痛苦的恐怖合唱曲。古斯塔夫想,这就是战争真正的声音,所有那些冥顽不灵的人都该听听这个声音,而不是兴高采烈的“皇帝万岁”的呼声,不是戴着尖角头盔的士兵行军时枪械碰撞的叮当声,不是被盲目爱国主义蒙住双眼、向告别故土的士兵抛撒鲜花的人的欢呼声。
让他瘫在当场的不是那一幅幅彼此相连的、超现实般的画面。当时他不得不像流水线工人一样不用任何麻药为伤兵截肢,伤兵一个个像包裹似的被紧紧捆住,以防止他们在挣扎中产生剧痛。
不是这些,而是记忆中那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年轻少尉。少尉躺在自己的血泊里,胸前紧紧抱着被锯掉的大腿,仿佛那是他的孩子。古斯塔夫看着那条被锯掉的强壮的大腿,腿上还穿着靴子。两个壮实的勤务兵费了不少劲才从少尉手中将大腿拿走,他凄厉地尖叫着。
下午短暂休息时,他走出医院帐篷。尽管他努力无视,但每天堆积如山的人体残肢还是扑入眼帘:手臂,大腿。他们的主人呢?那是祖父的,父亲和儿子的,还是兄弟和丈夫的?
不久前生龙活虎的躯干,现在成了战争垃圾,很快就会被焚烧掉。他看到一名卫生员抽出一条大腿,扒下上面完好的皮靴。战争中,任何东西都不会被浪费,除了生命。医生认出那是少尉的大腿和皮靴。
他不得不每天忍受几次焚烧人肉的气味。从那以后,古斯塔夫再没吃过肉。
古斯塔夫相信,希特勒吃素另有原因。他曾经在慕尼黑的赫克咖啡馆见过希特勒几次。他不健康的苍白脸色和紧绷的面部轮廓引起了古斯塔夫的注意。古斯塔夫估计这个男人有胃病,并且胀气很厉害。
古斯塔夫也听到过别人谈论希特勒,说他军队里的同伴从未喜欢过他,认为他唯上司马首是瞻,爱逢迎拍马,所以给他起了一个刻薄的绰号:白乌鸦。
古斯塔夫沉思着,这一切是多么悲哀而又愚蠢。世界本可以是天堂——只要人类能守住和平。
古斯塔夫带着对法国战场的苦涩回忆回到现实。琴凳上,情绪善变的妻子刚刚一言不发地完成了初步的指法练习。
此后,医生装作这一争吵从未发生。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他们和女儿黛博拉度过了第一个美妙的全家团圆的圣诞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