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医生才回来。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脸色苍白,两腮满是青青的胡茬。的确是一次令产科医生头痛的臀先位分娩。不过,再辛苦也比不上分娩的母亲遭的罪。
因为医生出诊,有关那场失败的政变的话题第二天才被再次提起。医生回家后睡了不到两个钟头就去了诊室,而伊丽莎白还在休息。两人直到中午吃饭时才又坐在了一起。
女主人有些不高兴,因为这顿午餐古斯塔夫几乎碰都没碰。他只顾埋在报纸后面。《慕尼黑快报》是他每日必读的。自一九二〇年起,古斯塔夫的好朋友弗里茨·格里希开始担任这份报纸的主编。
报纸的大标题当然是关于政变未遂和缉捕政变逃亡分子的。当丈夫翻开报纸的首页,把自己藏在报纸后面的时候,伊丽莎白才发现,头版社论旁边赫然是那位革命家面色苍白的大头照。
她有些郁闷,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看来古斯塔夫把更多的兴趣奉献给了报纸而不是午餐,更别提对她的忽视了。她今天特意为他梳妆打扮了一番。看起来魅力十足 ,这是奥德丽赞叹她的原话。定制的蓝色连衣裙完美地勾勒出她柔美的曲线。
这会儿,她认出了报纸上的照片,有了主意要如何将丈夫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她用富有乐感的声音冲着埋头读报的丈夫喊道:“瞧,古斯塔夫,就是这个家伙,头条上那个,昨天我在海尔格家遇到的就是他。真不明白他怎么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我觉得这个人乏味透顶,他甚至连胡子都没有刮!一个小矬子。奥德丽也不会看上他的。真该多听听人民的呼声,他们的感觉蛮敏锐的。”
她这一番话果然效果惊人。古斯塔夫像中枪一样,吃了一惊,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报纸从他指间滑落,他猛地伸手试图抓住下滑的报纸,却打翻了桌上一杯满满的咖啡。
蜷伏在桌下的猎犬菲利克斯狂叫着跑开了,两天后它身上还散发着咖啡味。此时的古斯塔夫神情恍惚,对这个小事故和跑开的猎犬视而不见。
他隔着桌子直直地看着伊丽莎白。“我的老天,伊丽莎白!你不会把昨天遇见他的事告诉奥德丽了吧?”他想到了奥德丽不牢靠的嘴巴,任何消息都藏不住。要是别人知道妻子昨天碰到了这个家伙,那还了得!谁知道在这混乱局势下会发生什么!他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有哪些人知道妻子和海尔格·普钦格尔是密友。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队宪兵冲进自己家门的情景。
布比和希特勒的密切关系众所周知,他甚至请希特勒做了儿子埃贡的教父!古斯塔夫了解到,布比看好希特勒的政治前景,尽心尽力地帮助这个奥地利二等兵。很快,他就成功将希特勒引荐给了慕尼黑的社会名流们。这些人向这个曾经的维也纳流浪汉慷慨地捐赠了大笔政治活动经费。当然资助人也各有自己的小算盘。布比渐渐成了希特勒非正式的新闻发言人。他甚至曾自我吹嘘,火把游行是他的主意,是他委婉地向希特勒提到了这个点子。他在哈佛念书期间曾参加过类似的游行,所以知道这样的举措多么壮观,效果多么轰动。
前天,也就是政变如火如荼之时,布比耍了一个花招,将外国记者,尤其是美国记者请来,在公民啤酒馆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这是今早一个病人告诉古斯塔夫的,他昨夜碰到了一伙正在逃亡的令人厌恶的冲锋队队员。
现在,丈夫的注意力完全转向了她,伊丽莎白很得意。她用自己的表演天赋,叽叽喳喳地将在普钦格尔家的遭遇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延长了偶遇的时间,加重了对海尔格谨慎行事和她不凡的勇气的描述:“你知道的,古斯塔夫,漆黑的夜里,面对这么一群浑身污渍的男人,要是我肯定吓坏了。”讲完,她微笑着看向丈夫,好像很得意自己能偶然牵连进这么重大的事件。古斯塔夫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他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像摇李子树那样摇醒妻子。那些政变分子全副武装,极其危险,而且正被全城追捕,他们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伊丽莎白这位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是人质的绝佳人选。她好像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这时,一丝担忧第一次浮上心头:他是不是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是《卖花女》中的希金斯教授?
古斯塔夫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伊丽莎白的弱点:她虽然心地善良,但行事却缺乏谨慎。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塑造和改变她。不过,伊丽莎白可不是卖花姑娘伊莉莎。
他问了自己一个已经于事无补的问题:他娶到的二十三岁的伊丽莎白,是不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外表美丽,内心却惊人地幼稚,像一个不成熟的小姑娘,永远渴望被爱、被赞扬。他用上了全部的爱,努力不把身边这个上天创造的美丽尤物,和幼稚甚至愚蠢这样的字眼联系到一起。
每当古斯塔夫发觉伊丽莎白的一个弱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迹象,他都会为他深爱的妻子如此辩白:当然了,伊丽莎白完全生活在音乐的世界,与世隔绝。她在那个世界里神游,如同生活在一个大雪球之中,远离尘世。她自己选择了那个世界,一个除她之外只有乐谱与音乐大师杰作的世界。她是大师们灵光的再现,她是这些杰作的诠释者,她用声音将生命注入了音乐,让大师们的旋律生生不息。她的声音散发着光辉。
古斯塔夫努力纠正伊丽莎白的举止,让她朝着令他心灵安宁的方向发展。他不禁想起,无论是生活中无关紧要的事情还是影响深远的事件,伊丽莎白总能用音乐来表达。
在饭馆里点了一道没吃过的菜,倘若年轻的妻子觉得特别好吃,她很可能在众目睽睽下喝彩:“哦,嫩得好像融化在了舌尖上!这味道太像威尔第啦!”伊丽莎白热情奔放的性格有时像开盖的香槟,冒着气泡,喷涌而出。
他们在波罗的海度蜜月时的经历也令他难以忘怀。那天天色阴沉,狂风大作,天边灰色的乌云快速压向头顶。其他散步的人都匆忙返回房间,在屋中享受朗姆酒和热茶带来的惬意。伊丽莎白却一定要在海边散步,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大海。她甩开古斯塔夫冲向波涛汹涌的大海,很快就变成了海天之间的一个小黑点。她闪电般地甩掉了皮靴,脱去外衣,要不是新婚丈夫古斯塔夫在最后一刻拦住了她,她早就纵身跳入大海了。
她伸开双臂,满脸是水,用难以抑制的激情朝大海大声喊道:“就是这种感觉!对,肯定是的。你感觉到了吗,你能感受到吗,古斯塔夫?这上帝创世前的序曲?这就是《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是激情与爱,风暴与力量!这是未知的威力!”直到今天,古斯塔夫还能真切地想起她的语气。
此时,她脱掉的皮靴正飘向另一边的海岸。
伊丽莎白也不完全像他印象中的那样无知、与世隔绝。她将自己艺术家的敏感都奉献给了音乐。她试图摆脱一切不符合她心灵律动的东西。尽管如此,她对人也有着敏锐细腻的直觉。
婚后一段时间,她暂停了演出,以充分享受进入婚姻殿堂的女人的安逸和自由。不过她还是像当学生时一样,每天严于律己,自己用钢琴伴奏,坚持练声。
丈夫对此十分理解。作为一名医生,古斯塔夫是个工作狂,对那些用激情和热爱对待职业的同类感同身受。所以,一九二四年二月,伊丽莎白接到邀请,要去意大利米兰的斯卡拉剧院出演威尔第歌剧《茶花女》的女主角维奥莱塔时,古斯塔夫立即同意了。与伊丽莎白搭档的男主角是后来成为意大利著名男高音的贝尼亚米诺·吉利。伊丽莎白憧憬着一月中旬将要开始的排演。维奥莱塔是她最喜爱的角色之一。
作为女高音歌唱家,伊丽莎白成名较早。她的成功不仅因为出众的音色和俏丽迷人的外形,表演才华才是最关键的因素。尽管年纪轻轻,她饰演悲剧角色时的表现已经被剧评家认定为无法抗拒。
不过,此时的女艺术家还在慕尼黑家中享受着家庭的温馨,学习婚姻生活的音符,心里挂念的全是丈夫的舒适和幸福。通过三个月的婚姻生活,她也学会了看丈夫的脸色。
伊丽莎白将研究歌剧新角色的热情投入对生活中的新任务的探究。她会想着,我是现在就摇铃准备喝下午茶呢,还是说丈夫这会儿正忙着翻阅医学文章?他是有兴致晚上出去散步,还是会高高兴兴地陪我去新落成的电影院?伊丽莎白酷爱电影,汉斯·阿尔伯斯主演的《妖怪伦帕齐》刚刚上映,她可不想错过。
这些并非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有了这些鸡毛蒜皮,生活才平静温馨。这种生活是以家庭的男主人为中心的。这些努力说明伊丽莎白明白了,真正的生活中不会永远只有舞台,生活没有幕布落下后的欢呼和环绕的鲜花。
尽管开始几步有些犹豫,但她还是决意走出音乐赋予她的光环,让古斯塔夫在自己的心中拥有与音乐相同的地位。
她和丈夫的相识,是由于一次长时间未能痊愈的感冒。一位同事向她推荐了古斯塔夫。此前,伊丽莎白对与男人相处没什么经验,也没有结识他们的愿望。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了音乐。天赋与生俱来,要成为杰出的音乐家却非下苦功不可。
她之前对感情的克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从母亲的境遇中看到,尽管你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但大多数时候收获的仍可能是悲伤与不幸。
伊丽莎白不想终日为生活操心,她渴望幸福,希望被掌声围绕。她憧憬有活力的生活,唱歌,跳舞,游历遥远的国度。她是那么年轻!
然后,古斯塔夫走进了她的生活。这个不可思议的神奇的男人,有深色的皮肤,身材高大,心无旁骛地做着和说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他的双手优美而灵巧,超过这世上任何一个钢琴家。古斯塔夫唤醒了她心中一曲陌生而醉人的旋律,自此,这旋律每天都萦绕在她的心头。
此时,古斯塔夫重新捡起了报纸,拾起话头,可惜没了往日的安详。他对伊丽莎白发表了一通严肃的长篇大论,其大意只在伊丽莎白的大脑里一闪而过。她根本就没听进去。不过,从他一再重复的诸如“危险”“小心”“不要一个人出门”等字眼,伊丽莎白也明白了大概:古斯塔夫打算限制她的个人自由!
这让伊丽莎白十分不悦,她可是适应了作为妻子的新角色,也知道怎么行使与之相应的权利。
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奖学金获得者,她在莫扎特音乐大学的生活曾经处处受到约束。演艺事业初期,基金会委派了一个督导员,监督她的一举一动。这个督导员和她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让她十分厌烦。而且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套装,总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体味。伊丽莎白不得不随身带着一大瓶香水。好在她成名后马上获得了更多资助,母亲玛利亚可以作为监护人陪在她身边。在此之前,她的母亲只能依靠微薄的阵亡士兵遗孀抚恤金生活。
她虔诚的母亲一直无法理解女儿涉足的圈子——这个激动人心又忙乱无章的歌剧世界。她总是在后台等着,穿着长长的束腰裙子,披着羊毛披肩,像个被人遗忘的活动舞台布景。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人,他们都化着浓妆,经常衣不蔽体,换场时从她的面前匆匆走过。不过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欣赏着女儿,享受着和女儿在一起的宁静的快乐。
事关个人自由,伊丽莎白还是十分敏感的。或许这并不会对她造成多大改变,但第一次争执多少会影响两人的新婚生活。
如同乐感一样,灵光一闪也是上天的礼物。在这方面,伊丽莎白可是个好手。她心中一转念,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桌子跑到丈夫身边,用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把自己的小脑袋紧紧贴在古斯塔夫的脸颊上,娇滴滴地说:“好了,亲爱的,我们不再说这些可怕的事情了。我们乐团团长总是讲‘重复只在练习中有用,其他场合一无是处’。我也管不了那个胡特勒去海尔格家啊。我保证,今后没有大个儿汉斯的陪同,我哪儿也不去,好吗?”古斯塔夫闻到了她淡淡的体香。不过,尽管有些恍惚,他还是注意到,伊丽莎白又忘了希特勒的名字。他也只能缴械投降了。
伊丽莎白随后在丈夫脸颊上一吻,两人之间彻底云开雾散。尽管如此,古斯塔夫还是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伊丽莎白:“就这样吧,伊丽莎白。别忘了,你向我保证过,昨天在乌廷的事情不对别人透露只言片语,尤其是奥德丽。我会和海尔格谈谈。她肯定能理解我,兵荒马乱的时候摊上这样的事很危险。只要那个希特勒还在逃亡,形势就很危险。好在海尔格介绍你时用的是我的姓。”
他又想起了什么。“那个汽车行的司机,他觉察到什么了吗?”
伊丽莎白有些走神,只是俏皮地皱了皱鼻子。“我想不会。我很确定他把车开进庭院的时候,那群人已经在门廊里面了。他最多只能看到那些人的后脑勺。别担心他的事啦。亲爱的,现在想不想听我为你弹首曲子?”
仅仅一天之后,十一月十一日,奥德丽风风火火地冲进厨房。贝塔正站在炉子旁,汉斯则坐在桌边修理一个松动的锅把儿。
“老天啊,”她说起从集市上听来的令人欢欣鼓舞的新闻,“他们把他逮起来了,那个小希特勒。他藏在乌廷城外普钦格尔的家里。被捕时,他还穿着男主人的睡衣,披着毛巾浴衣。我可真想瞧瞧当时的情景,普钦格尔先生的体格可是他的两倍呢。是一个当地巡警和三十个慕尼黑的警察去抓的他。乖乖,抓他还用得着那么多人。”她充满爱意地用手指敲了敲汉斯的头,补充道:“告诉你那位兄弟弗朗茨,他可得穿暖和些。但愿他们两个关在一间牢房,好一起唱军歌,走正步!”
政治,尤其是关于希特勒的话题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几天后,伊丽莎白发现自己怀孕了。作为医生,古斯塔夫本来应该很清楚如何避孕。
结婚时,夫妻两人曾讨论过这个话题。在他们所处的年代,这种讨论本身已经是不同寻常地直白了。身为医生,古斯塔夫最清楚女性对怀孕的恐惧心理,孕期遭的罪,以及生产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人们完全可以称赞医生的观念颇为现代新潮。他认为,当一个母亲准备好承担做母亲的责任时,应该由她自己决定生几个孩子,以及什么时候生孩子。
他们本来想抑制对孩子的渴望,过些年再做打算。可是众所周知,世事难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样一来,米兰的歌剧演出成了泡影,伊丽莎白只能和《茶花女》中的维奥莱塔暂时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