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根本不用复印什么照片。
吉诺刚端上浓缩咖啡,信用卡银行就打电话来,告知了费丽丝蒂她母亲下榻的酒店。西蒙尼教士和费丽丝蒂立即动身赶往协和大街。
在酒店登记处,费丽丝蒂拿出证件证明了自己是玛塔·本尼迪克特的女儿。酒店接待员告诉她,取电房卡显示玛塔应该在房间,可是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听。“本尼迪克特夫人可能在冲凉,或者在用吹风机,因此没听到电话铃声。”接待员补充道。
费丽丝蒂压抑住不耐烦。“好吧,十分钟后再打一次。要是她仍然不接,我们能不能去看一下?只是为了保险起见,防止出现意外。”
“当然可以。”
这时,酒店电梯门开了,一位上了年纪的亚洲妇女走了出来。她身穿一件打扫卫生的大褂,推着一辆清洁车,走到服务台和年轻的接待员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费丽丝蒂从谈话中听到母亲的名字,疑惑地望向西蒙尼教士。“你母亲的房门上,好像从昨晚就一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解释道,然后转向服务台的小姐,坚定地说:“我认为咱们必须马上去看一下,也许这位女士生病了,需要医生。”
接待员点点头,从办公室叫来一位女同事顶班,然后带着他们走向电梯。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二一二房间的门口。敲门后,里面没有反应。费丽丝蒂叫了几次门,没有任何动静。“麻烦您把门打开。”费丽丝蒂急切地要求道。
接待员不再迟疑,用酒店的通用钥匙卡打开了房门。费丽丝蒂第一个进入房间,马上被眼前的凌乱场景惊呆了:酒店房间的边边角角都铺满了纸片和剪报,大部分已被撕碎,有些被重新粘了起来,整个看起来像一张巨大的拼图。妈妈跪在同样放满纸片的床上,正在翻一本小笔记本。她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脸上,看上去魂不守舍,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入了房间。直到费丽丝蒂碰到她的手臂,她才发出了一声惊叫。
“妈妈!是我,费丽丝蒂!”
玛塔望着费丽丝蒂,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随后她叹了一口气,双手轻轻拂过脸颊,轻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费丽丝蒂?”
“找你啊!爸爸和我担心死了。你就这么不告而别,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至少可以给爸爸打个电话。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这些纸片是什么?”尽管很快就找到了妈妈,费丽丝蒂心里如释重负,她的语气中还是带着责备。
玛塔看了看四周,好像第一次意识到房间内的杂乱。她没有回答费丽丝蒂的问题,而是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我看起来肯定很吓人。”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事,你还好吧?”
“当然。”玛塔摇晃着身体,笨拙地爬下床,迈着虚浮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在地。西蒙尼教士扶住她,帮她坐回床上。费丽丝蒂抓住妈妈的手,为她诊脉。“你的脉搏太微弱了,妈妈。你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玛塔不确定地答道,“也许是昨天早上?”
西蒙尼教士已经贴心地倒了一杯水,递给玛塔。
酒店接待员犹豫不定地站在房间内。
“您能让人弄点简单的食物给我妈妈吗,比如汤或是鸡蛋饼?”费丽丝蒂转向她说道。接待员点了点头,急忙走出了房间。
西蒙尼教士已经将散落在房间各处的剪报迅速浏览了一遍。匆匆一瞥无法辨识出太多内容,但可以确定的是,一些内容已经有些年头了。从其中的服装来看,这张被粘贴起来的剪报很可能源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张扶手椅上放着一个标有档案登记号码的绿色文件夹。庭审档案?然后他看到地上的那个小笔记本,进门时,玛塔正在翻看它,当她起身下床时,小本子滑到了地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在地上摊开。他捡起来,认出上面的文字,希伯来语? 他感到惊奇。上面只写着一个单词,met,希伯来语的“死亡”。这意味着什么?
“您能读懂吗?”费丽丝蒂的妈妈盯着他问道。她的眼中突然又充满了生机。
“嗯,是的,这是希伯来语。”
“您懂希伯来语?”
“是的,我上大学时研究过。”
“能请您翻译一下吗?求您了。”
“这里面的内容太多了,恐怕一下子翻译不出来。”西蒙尼教士快速地翻阅着。
“请您一定帮帮我。我必须要知道里面的内容。”
“这是谁写的?”费丽丝蒂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她想知道这点。
“我猜,是你外婆写的。”
“外婆会希伯来语?”
“很显然,她会。”
“你以前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提过。而且,她不是意大利人,是德国人,战后才来罗马的。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她对我和我爸爸撒了一辈子的谎。是她害死了他,我就知道是这样。”
“什么?”费丽丝蒂震惊地看着妈妈,“你疯了吗?你在说什么?”
“这是真的,你外婆该对你外公的死负责。”
“可你以前不总是说,外公死于一九六〇年的一场车祸吗?”
“是的,他死于车祸,可那是因为车祸发生之前,他们吵了一架,你外婆将外公赶出了家门。你外公开车离开,然后撞上了树。我想,他是故意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你还只是一个孩子!”
“我那时十四岁,已经够大了。在你外婆房间里找到装了诗的小盒子,我才又想起你外公去世那天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我以前强迫自己把那件事从记忆中抹去了。读了你外公写给外婆的那首诗,我才突然明白,你看。”妈妈从手提包里翻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条,“你读读。背面署有日期,你外公在死前两天写的。”
“《蜜蜂之死》,”费丽丝蒂读完诗,喃喃细语,“诗忧郁而悲伤。”
“确实如此。那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已经持续了几天。即便他们争吵的时候,你外公也从来没有大声喊叫过。他是一个温和的人,我连他对你外婆高声说话都没见过。他总是在请求她,像对待女王一样对待她,他称她为‘我的女王蜂’。他们那时总是为了同一件事情吵架。外婆大声指责他,说他欺骗了她,那个男人当时并没有死,外公却骗她不要复仇。外婆因此才变得歇斯底里。外公一再辩解,说他当时首先想到了孩子,不得不为她着想。你外公强烈反对你外婆去以色列。我还记得,是为了那里的一场审判,你外婆无论如何都要到场并当庭作证。你外公反驳外婆说,她不是为了去作证,只是想去杀了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不清楚。我此行的目的便是想在罗马找到答案。”
费丽丝蒂震惊地跌坐在妈妈身边的床上。外婆想要杀掉那个男人,而外公想要阻止她? 一切都让她毫无头绪。“你为什么确信能在意大利找到答案?”
“因为一切都是从罗马开始的。你外公和外婆是战后在罗马认识的,而不是他们一直宣称的西雅图。这又是一个谎言。”
费丽丝蒂怀疑地望着母亲。“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情呢?而且,那首诗里面也什么都没提到啊。”
“是没有。可是小盒子里面还装着我在意大利的出生证。我学的拉丁语足以让我明白Certificato di nascita是什么意思。和你外婆说的不一样,我不是在美国出生的,而是在罗马,在罗马的一个监狱里!美国的受洗证书是她趁着战后美国的混乱伪造的。”
“外婆在罗马的一个监狱里生下了你?”故事越来越疯狂了。费丽丝蒂求助地望向西蒙尼教士。教士的眉毛高高挑起,看起来和她一样迷茫而不得要领。
“没错,就是这样。”费丽丝蒂的母亲坚定地说,“我昨天一到就立刻去了出生证上标注的地址。不过,现在那里是一片住宅,监狱早就拆掉了。你外婆就是在那里遇到外公的,他在监狱工作。我在市政档案馆中找到了一份一九四四年的监狱职员名单,外公名列其中。看来,他当时不仅是一名医生,还是位神父。”玛塔·本尼迪克特的声音中充满惊愕,好像仍对最后一点难以置信。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妈妈?”
“是一位勤奋的女大学生帮助了我,她正在市政档案馆实习,英语非常流利。可惜她查不出外婆为什么被关进监狱,只说外婆好像是在梵蒂冈辖区内出的事。所以市档案馆找不到相关档案,只能去梵蒂冈档案馆找。这个需要申请才能查阅。我准备明天就去。这个大学生还发现,你外公的真名是拉法埃尔·瓦雷里阿尼,而不是拉尔夫·瓦雷里安。在我的意大利出生证上,父亲一栏中写着‘不详’。这意味着,我一直视作父亲的男人根本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们都对我撒了谎。我必须查清楚,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知道,是因为他,母亲才从未爱过我。我当然明白不该这样急匆匆启程。可我真的完全懵了,无法清晰地思考。”
费丽丝蒂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她忽然想起去护理院时,护工给她的那张剪报。剪报放在手提包里。画面上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一九六〇年外公提到的,外婆想要杀死的那个人?是不是在此之前,她就曾经尝试过在什么地方刺杀他?突然,令人恐惧不安的怀疑占据了她的大脑。她在想,要不要把这张纸拿出来给母亲看。
不过,此时妈妈的注意力已经从她身上回到了西蒙尼教士身上。她目光锐利地盯着教士。“那么您能帮我翻译这些内容吗?”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祈求的意味,反倒像是在要求,又好像这是教士的义务。这个请求让教士有些为难。他思考着,未来几天有多少私事要处理:有几场考试;要交一篇学术论文;还有他领导的教士剧团,正计划过段时间上演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舞台布景还没准备好,排演过程中还有分歧,偏偏男主角又染上了严重的热伤风,而他还没有找到替补的演员。他知道,自己几乎腾不出闲暇时间来帮她翻译。今天挤出来陪费丽丝蒂的这几个小时,已经打乱了他的整个时间安排。不行,绝对不可能,他真的没法为接下来的善举挤出空来。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回答:“愿意为您效劳,本尼迪克特夫人。不过我需要几天的时间。也许您可以和女儿趁机游览下罗马?我翻译完之后就联系您。这样可以吗?”他暗中埋怨自己言不由衷。好奇心的确是他最大的恶习,七宗罪之外的第八桩深重罪孽。不过,他同意此事并不仅仅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还有些远超于此的东西。
作为答疑解惑的教士,他察言观色,已经发现母女的关系存在裂痕。两人之间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事情,好像各自站在断崖的一边。如果她们之间的冲突是个谜团,如果外婆的生平可以解开这个谜团,那么他乐于试着帮她们化解冲突,为她们搭建沟通心灵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