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一月,正是汉口腊月酷寒的日子。
天色灰蒙蒙的。汉口的天色,就这么灰蒙蒙的,已经好几天了。无雨,亦无雪。风亦不大。如果此时在街上走,这不大的风,像锋利的小刀子似的,在脸上刮的滋味,很难得消受。
“先生,您家要点么事?”
门帘子一掀,屋子里一亮敞,吴诚没有抬头,听伙计在问。
这样不堪的天气,又是这样不堪的年月,在汉口街上走的人少之又少,可想而知。
这样不堪的天气,又是这样不堪的年月,汉口商家的生意之萧条,也是可想而知的。
也难怪,吴诚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听得出来,伙计的问话里,有明显的惊喜的成分。
接近年关了,照例要盘帐,盘帐又是个细致活,吴诚在柜台后头的套间内对帐,店堂外头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到店堂里的一切。
“我不要点么事,我要人。”客人的口气很蹊跷。
吴诚抬起了头。
这是一个打扮很神气的男客,黑色长呢大衣的领口,一圈灰色的呢绒围脖,尽管一副墨镜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但从他修长挺直的身板看,此人正值壮年。男客身后还站着一位女士,一件淡黄色的裘皮长大衣,显出来客的华贵,一条乳白色的呢绒围巾,把头面包裹得只露出一对黑晶晶的眼睛。
“先生,这里是祥记商行,您家……”听口气,伙计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祥记商行,我还不晓得?你们经理呢?”
“请问您家是……”年头不好,伙计都学乖了。
“我是哪个?我是你们经理的朋友唦——吴诚咧?”
天哪!这不是……吴诚呆了!他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不是刘汉柏么?这又怎么可能是刘汉柏呢?
“诶,伙计,我在问你咧,你们的吴诚经理咧?”
“汉柏?汉柏!真的是你么?”吴诚冲进店堂,看来客摘下墨镜,他激动地抓住了刘汉柏的肩膀,使劲地摇。
“哎呀,我的哥哦,你要把我抖散了哇!你就不晓得认你的亲妹妹?”此人果然是刘汉柏。
“大哥!刘璜,来,喊舅伯,诶,喊哪,大舅伯!”吴小月揭开长围巾,脸庞红扑扑的。
吴诚这才注意到,妹妹小月身边还有个孩子,看样子,有三四岁了。
听到楼下的动静,没等伙计跑上楼通报,吴秀秀两口子就已经从房间出来了。看到儿子的一刹那,吴秀秀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揉了揉眼睛,揉出了满手的泪水。
“哦,汉柏,汉柏……”吴秀秀觉得自己的腿软得像棉条,就这么停在楼梯口,想下楼,可就是怎么也挪不动。
看到儿子,刘宗祥也很激动,他尽量克制自己,劝慰秀秀,但还是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你看你,你看你……”
“刘璜,快,喊爷爷、奶奶……”吴小月把儿子朝楼梯上推。
“爷——爷,奶——奶!”
“噢,噢,我的孙子,我的孙子——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宝贝肉哇!”听到孙子脆脆的喊声,秀秀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下了几步楼梯,把孙子刘璜搂在怀里。秀秀的声音,让人很难听出是笑还是哭。
“汉柏呀,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的呀?么样也不先把个信呢?你看,都差点把你姆妈喜疯了哦!来,都到楼上来坐!嗨,也是巧哇,本来,这些时,我跟你姆妈一直都在刘园住,就今天有点事才到商行里来。吴诚哪,我们还是回刘园去吧,你的姆妈要是晓得小月他们回来了,也不晓得有几喜欢咧。”
在晚辈们面前,刘宗祥不是个多话的人。也许是有一把年纪了,也许是战乱之年,分别得太久,他也少有地流露出舔犊之情。
寒冬腊月的,刘宗祥与吴秀秀一直待在刘园,很少过问商行的生意。一来生意不多,二来吴诚早就是独当一面的掌柜了,不是很棘手的事,用不着刘宗祥出面。昨天吴诚来报告,山里冯蝶儿那里来人了,说山里弄到了一大批日本军票和储备券,想托祥记商行保存,换些山里急需的物品。刘宗祥感到事关重大,到商行来同吴诚一起筹措。
“吴经理,一个叫穆勉之的人,说要见老板。”
亲人久别重逢,还没有来得及叙阔,楼下的小伙计就上来报告。
“姆妈,这姓穆的,常往来么?”刘汉柏问吴秀秀。
“有么往来呀!就是这个姓穆的,前年差点把你爹整死!小月,你的爹的命,就是丢在这人的手上!”一提起穆勉之,吴秀秀就来气。
“么事哦?我爹……他不在了?”二苕的死讯,对于吴小月,不是旧闻。
“哎呀,也怪我,不该说的。不过咧,也好几年了,只怪你们离得远。”看吴小月红扑扑的脸转眼就煞白的可怜相,吴秀秀很是歉疚。
“照这样看,他这时候找上门来,也是夜猫子进宅的意思咯嘿,真是巧得很哪!我一到汉口,就碰到夜猫子了!”刘汉柏朝妻子扫了一眼,又朝爹的脸上看了看。
“也未必。今年不比前几年了!穆勉之投靠的日本人,就像春天的雪,冻不牢靠了。此人前来,估计与山里那件事有关。”刘宗祥也朝儿子瞄了一眼。“噢,你还来不及晓得,冯蝶儿在山里,跟日本人作对。日本人弄了一车钱,运到宜昌去支援那里的部队。警察局派的押车的,是穆勉之的人。你还不晓得,张腊狗是汉口的警察局长,穆勉之是经济警察处的,他们两家有些狗咬狗。”
“噢,我晓得了!爹,我猜到了:那些军票,是不是存在您家手上?穆勉之的人,是不是被山里头的人捉起来冇放?”刘汉柏笑眯眯地望这父亲。
“咦!儿子诶!神了咧!你到汉口,屁股还冇落板凳,么样晓得这清楚咧?”吴秀秀真的很惊讶,以至于少有地在人面前露出了很惊诧的神色。“伢咧,你们也是从山……那里来的?”
儿子媳妇从哪里来,刚才刘宗祥已经问过,儿子还没有回答咧,就被穆勉之来的话题岔过去了。要是儿子也跟山里的冯蝶儿他们是一起的,东奔西走,枪林弹雨的,该有几揪心咯!吴秀秀真希望儿子跟山里那些人没有瓜葛。
“姆妈,哪里哟!我们是从上海回来的呀。从法国到上海,从上海到汉口。”刘汉柏注意到家人惊异的神色,跟妻子对望了一眼。
其实,刘汉柏一家三口,是从重庆转道香港,再从香港搭乘法国邮轮到上海的。刘汉柏的真实身份,没有几个人清楚。
“哦,好,好,从法国回来,好,从法国回来就好!”刘宗祥说了一连串的好,笑意在脸上漾了开来,“吴经理呀,看看,是不是请客人上楼呀?”
穆勉之手上捧着的这杯茶,已经换了两道水了。
不是穆勉之口渴,他根本就没有喝捧着的这杯茶。
也不是穆勉之口不渴,此刻,他心里烦躁得像老鼠爪子在抓;也不是穆勉之担心茶里有什么名堂。同刘宗祥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晓得,取人性命的事,刘宗祥是不得干的。
穆勉之手上这杯茶里的热水,是眼前这个殷勤的伙计殷勤续上的。
为了平息胸中的烦躁,不让心思露到脸上来,穆勉之强迫自己体味茶杯舒适的温暖,玩弄着手上的茶杯。茶杯上的寒江独钓图,此刻已经没有了丝毫寒江独钓的意蕴。诶?这刘宗祥,么样把老子凉在这里?未必,他晓得老子的来意?嗯,未必还在记恨老子前年占了他的刘公馆?不至于呀,刘宗祥和老子一样,不是个寒江独钓之人哪。他刘宗祥是个生意人。尽管刘宗祥交游复杂,肯定参与一些与生意无关的闲事,说不定就参与了山里共产党新四军的事!他本质上还是个生意人,是个讲究生意行规不越生意规矩的生意人。不像我穆勉之,也不像把妈的张腊狗,只要能赚钱,小事不要脸,大事不要命,扯谎日白,杀人越货,么事都做得出来。
穆勉之下意识地动了动棉靴里的脚趾头。咿,巧板眼哪,脚趾头冇冻哇,么样痒起来了咧?穆勉之朝跟前旺旺的板炭火盆瞄了一眼,暗自纳闷:是不是把妈日的张腊狗把亏老子吃哦?
穆勉之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到张腊狗那里去报告,押运的钱都被山里新四军劫走了,洪门的人一个都冇回来。说了半天,那杂种像是听了哪个街巷里太婆说了半天家常样的,不疼不痒地来了一句:“穆处长。你报告的情况,我都晓得了。有么法子咧?这就好比婆娘生伢喊肚子疼,快活的时候,么样就冇想到今后要肚子疼咧?”
还是张腊狗旁边的个年轻人说了句解围的话,让穆勉之下了台:“穆处长,您家也是个生意人么,您家刚才说的事,说穿了还是一单生意?生意上的事么,您家是老手了唦!”
送穆勉之出来的时候,穆勉之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是张腊狗的副手,叫吴明,他就顺口问了一句:“吴队长,您家刚才的话,好像冇说完咧?”
“哈哈,穆处长,您家这是考我咧还是您家真的不明白?汉口哪个生意做的大,哪个就是您家的菩萨唦!”
张腊狗那个年轻的副手,给穆勉之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受那个年轻的吴队长启发,穆勉之今天才下了个决心,来找昔日的对头刘宗祥。有么法子咧?干儿子穆六指和毛烟筒都冇回来,我穆勉之是最轻钱重人的人哪!
“哎呀,穆先生,让您家久等了哇,贱躯有些小恙,贱内也有些不适,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穆勉之正在祥记店堂里七思八想的,刘宗祥出现在楼梯口,亲热的话,亲热的笑脸,好像与穆勉之生死八拜的兄弟一般。
“刘老板,真是不好意思,您家贵体欠安,还来打搅。”穆勉之放下茶杯,与刘宗祥打躬作揖。
“穆先生,您家真是客气哟!照理咧,您家有么吩咐,叫个人来寒舍招呼一声,我就过去参拜的”因为猜到穆勉之来的目的,刘宗祥也不着急,乐得与他周旋。
“呀呀,刘老板,您家看,在旁边的人看来,我们像是两个不认得的人见面客气一样的!看来,刘老板哪,您家还是在记恨我呀。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前年得罪了您家,我穆某心里一直像该着您家的债样呀!”
见刘宗祥只顾说些不沾边的客气话,就是不问他的来意,穆勉之就明白,只有自己主动摊牌了。就和做生意谈价钱一样,总是由对方先开价为好,这样才好还价。现在对方死活不肯开价,如果自己硬是坚持让对方开价,这笔生意就难得做成。在穆勉之看来,眼下的这笔生意,对刘宗祥来说无所谓,对他穆勉之,可就很重要了。
“穆先生,您家真是客气呀!就是自己的牙齿跟舌头,有时候都难免打搅咧!我刘某人别的本事冇得,把吃亏当纳福的涵养,还是有的。过去了的事情,您家莫往心里去。再说了,世界上的事情,河东河西的变化,都不是我们能说得清看得明的。哪个晓得自己后颈窝的毛长成个么相咧?我这样说,不是想说今后我要报复您家,是想说凡事过去了就算了,总绠在心里,别人活得么样不晓得,起码自己活得就不畅快,何必咧?您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宗祥说了这一大篇,要在旁人听起来,好像很动情,很诚恳,实际上,绕来绕去的,也还是客气话,在穆勉之听来,跟没有说一样。
“噢,您家大量,我穆某人佩服!我就晓得您家大量,今天才敢腆着脸来求您家。”看来,自己不主动说明来意,刘宗祥会把黄花鱼溜边的表演一直进行到底。
“哦,穆先生,莫这样说唦!您家有么事需要我刘某人效劳的,尽管开口,尽管开口。”刘宗祥往沙发背上一靠,整个身心都放松了。饥饿的鱼儿结束了溜边的游戏,就要上钩了。
“也不是蛮大了不得的事,也就是想托刘老板帮忙打听一下,敝山寨有几个弟兄跟日本人往山里押运一批东西,到如今还冇回来。想到刘老板交游四海,说不到能帮得上这个忙。”
穆勉之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刘宗祥的脸。这番话,他措词很谨慎,一旦刘宗祥不答应,也不至于留下什么话把。
“哎呀,穆先生哪,您家真是抬举我呀!要说到交游四海的话咧,哪个有您家穆先生广咧!我这个人哪,您家未必还不晓得?除了做点呆生意,随么事爱好都冇得!噢,噢,既然您家这样看得起我,我想法子帮您家打听一下,好不好?不过咧,穆先生哪,我刘某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一是能不能打听得到,我不敢说死;二咧,要是打听到了,恐怕要用些钱。我想噢,只怕还不是点把点的钱能够开销得了的咧。”既然鱼儿上了钩,就让它把钩吞得深一些,再起水的时候,就不至于有脱钩之虞了。
“刘老板,这您家就放心咧!我穆某的家底,跟您家是不能比,但在用钱上头咧,我是从来重人轻财的。用钱的话,您家尽管开口。”
在穆勉之听来,刘宗祥既然说到钱字上,就是说他已经接下这单生意了。一笔生意的两方都说到实质问题了,最后到底哪个赚哪个折,就看各人的手腕了。
“哎呀,穆先生,您家看,我刘某是不是蛮俗气哦?一开口就谈钱!哈哈,生意人谈钱不丑?也是,在商言商么。穆先生,您家是稀客,是不是就在寒舍就这盆板炭火,弄个火锅……”
“刘老板,您家莫客气,莫客气,等事情完了,您家的贵体也大安了,我穆某请客,我穆某请客!”
穆勉之脸上在笑,肚子里在骂:个把妈的刘宗祥噢,老子真后悔哟,要是前年老子的心冇软那么一下,你坟头上的树,就和二苕坟头上的树一样,都长得蛮粗了咧!
后湖的北风,在往汉口奔的途中,被张公堤拦了一把,脚步稍微涩了那么一下,到刘园的时候,又在这些没有树叶的枝杈上盘桓了一遭,吹到人的脸上,就已经不很刺激了。
进浮碧轩之前,吴诚摸了摸被北风摩娑了一阵子的脸,朝天上瞄了瞄,心里嘀咕:这天也怪呀,前几天,北风尾子都割得人的脸生疼,这两天,么样就像春天的风,变得柔酡了咧?
进门之前,吴诚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听到里头刘宗祥的声音:“吴诚么?进来唦!”
屋子里真的像春天样的温暖。
宽敞的客厅里,中间是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刘宗祥刘汉柏父子,对坐在两张沙发上。那“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条幅,又被挂在原来的地方。
在吴诚看来,尽管刘园的其他地方还留着被日本人占领蹂躏过的痕迹,但这浮碧轩的客厅,已恢复了当年的雅致和温馨。
“吴经理呀,请你来,是想一起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刘宗祥朝吴诚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进门之前,老板喊他吴诚,进门之后,老板称他为吴经理,吴诚知道,今天老板要谈很重要的事。
“有么事,老板您家吩咐就是了,我是晚辈……”吴诚的屁股刚落座,就见吴秀秀端着一杯茶,朝他走过来,又连忙站起来,“哎呀,么样要您家跟我端茶咧!”
“本来是你姆妈端进来的,正好我也是要进来的,顺便么。”吴秀秀穿了一件很贴身的丝绵旗袍,显得年轻而精神。
“汉柏呀,你这趟回汉口,是不是打算把你的银行重新开业咧?”刘宗祥问儿子。
噢,原来,这两天,他们父子间还冇谈正事呀。吴诚想。
刘宗祥谈生意,尤其是谈大生意,从来都不愿意草率,不愿意在不正规的场合谈。即使是同家人在一起谈生意,刘宗祥都要事先营造一种氛围,一种适合谈生意的氛围。在刘宗祥看来,谈生意,尤其是谈涉及大盘子的生意,应该慎重其事,应该有一种与之相配的环境和气氛。作为生意人,谈生意,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重新开业是肯定的,但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除了要做些资金调度这样的准备之外,您家也明白,主要是要看气候。您家是行家,这金融生意,不比别的,尤其要气候稳定。不过咧,据我看哪,估计也就是今年吧。”回来的这几天,刘汉柏也的确没有同父亲谈生意,也就是同父母叙叙家常,显得很是悠闲,真的像是从法国休闲回来还要继续休闲的大老板。
“那,你想过冇,金融生意赚大钱的最好机会,也是气候最不稳定的时候咧?”刘宗祥的话里,有明显的不满成分。
“想过哇,您家,这样的机会,您家眼前就有一个咧!”刘汉柏听出了父亲话音里的责备意思。
“嘿嘿,我还以为你真的冇看出来咧!么样就只是我的机会咧?我盘了一辈子,到时候眼睛一闭,还不都是你的?”
“诶,我说汉柏爹噢,谈事情就谈事情咧,么样带些不吉利的话出来咧!”吴秀秀见儿子一愣,就把话接过来。
“这有么事咧?生死寿夭,用老辈人的话,是自有天命,用外国人讲科学的话说,是自然规律。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是朝死在奔咧。要不,为么事人一生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咧?”毕竟是跟着法国神父学了些年,刘宗祥脑袋里头没有多少鬼神忌讳之类的东西。
“姆妈说的是。我们虽然不么样讲禁忌,终归听着不舒服唦!爹,您家说咧?”刘汉柏朝爹的脸上瞄了一眼,爹的脸上一片潮红,“爹,您家吃了药冇?”
“吴诚来之前,我催着他吃了一遍的。”吴秀秀也发现刘宗祥的脸色不正常,是那种血压上来的征候。
“看看,我冇说错吧?你们心里还不是装着一个死字?”也许是病得久了,对自己的病,已经不是很敏感,刘宗祥并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不舒服,“其实呀,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晓得,走的时候,肯定蛮快的,一点都不痛苦。噢,噢,是的,我么样老说这不相干的话咧?汉柏、吴诚哪,依我看哪,这日本人的日子,是长不了了。我不是看相的,但是,经过的多唦!正经的生意人哪,顶怕的就是这种国破家亡的动乱。除非汉奸走狗变色龙,随哪个的饭都吃,可我们祥记不是的唦!吴诚哪,门面生意,也就这样子维持着,把资金盘一盘,还是要着眼于房地产!我把话说在前头,一旦日本人一垮,汉口顶俏的东西,不是别的,肯定是房子!我当年起发就在盘房地产上,要是不把准备做在前头,祥记垮也可能垮在这上头!”
“是的,是的!这多年,按照您家的吩咐,门面基本上就是在维持,就像家杂货铺差不多。用古人的话咧,就是尺蠖之屈。”吴诚见刘宗祥把话说得这么重,心里一顿,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
“吴诚哪,以后,祥记的生意,主要就靠你了,冇得么大事,你不消跟我说得!汉柏咧,还是盘他的银行。我早就说过,金诚银行,不是祥记的银行,它是家独立的产业,汉柏要按国际通行的金融业惯例,把这家银行办出名堂来。”成立金诚银行之初,刘宗祥就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他又重复当年的意思,吴诚倒没有听出所以然来,而刘汉柏和吴秀秀,却听出了不吉利的意思: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咧?今天他么样了噢?
一时竟沉默了。
“看起来,银行的事,我还是说透些的好。”见气氛沉郁,刘宗祥朝周围扫了一眼,“先前的金诚银行,是祥记的银行。这回咧,随汉柏带到重庆去的资金,大部分打回祥记商行账上,留一小部分,作为祥记的存款流动资金。金诚银行今后开业运作的资金咧,由山里他们资助。这是蝶儿她们的意思。这里的都不是外人,都晓得,山里打日本人的那一军车的钱,先是放在柏泉,这些时咧,穆勉之不是求山里放人么,他要出些钱救人。我的主意,就说咧,钱就不要他出了,就说山里头要他把那些军票换成储备券和法币。”
说到这里,刘宗祥朝儿子个吴秀秀看了一眼,意思是,这些情况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刘宗祥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儿子知道山里冯蝶儿他们的安排。吴秀秀倒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吴秀秀倒不是为刘宗祥的话惊愕。刘宗祥的安排她已经知道:那些军票兑换出来的钱,一部分抵消她为山里买药的钱,其余的投入金诚银行。她还知道刘宗祥刚才没有完全说真话,穆勉之为求刘宗祥,从洪门山寨拿出了不少的钱。她惊愕的是,儿子不是说从法国取道香港上海回来的吗,怎么知道山里冯蝶儿他们的计划呢?难道儿子真的跟冯蝶儿他们是一路的?看汉柏一点都不惊奇的样子,他肯定跟蝶儿接了头的。
“我说清楚了吧?所以我说吧,金诚银行不是祥记的银行啵。”
火盆子里,一块没有烧透的板炭,劈啪一声爆裂开来,溅出一蓬火星。好像是在给爆裂的板炭作呼应,窗户上一阵悉蔌作声,那是路过的北风,在打招呼。
平日里不被注意,或根本听不到看不到的物事、声音,此刻都鬼魅幽灵般地浮了出来。吴诚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竟然感到背脊骨上贴起一溜凉气,他朝周围扫了一眼,顺手拿起火钳,拨了拨火盆子里的板炭,几声劈啪劈啪,火星子爆裂出热闹来,适才的凉气又倏忽没了踪影。
“天爷呀,汉柏是共产党噢!他是么时候成了共产党的咧?只怕还不是这几年的事咧。哎呀,看起来,老板跟老板娘像是晓得汉柏是共产党样咧。”
其实,刘宗祥和吴秀秀都不知道刘汉柏是共产党,或者说,对儿子的政治倾向,他们有感觉,但不明确。
几十年来,刘宗祥和吴秀秀明白,像政治噢政党哦,这上头的事,即使是父子母子夫妻之间,也是不好打听的。当年冯子高在刘家当“军师”,跟刘宗祥关系那么好,还是吴秀秀的老师咧,可哪个又晓得他还是个革命党的头子咧!
汉柏不晓得几时跟了冯子高冯蝶儿他们的?汉柏是不是跟他们一个党的噢?唉,这党那党,都是些早不见面晚见面的人,不在一个党,就斗去杀来的。算是日本人来的这几年,都顾着打日本人去了,冇么样斗了。
吴秀秀盯着儿子的脸,心里乱得很。噢,汉柏儿咧,也是往四十里走的年纪了咧,看他的脸唦,都冇得原先光溜了。
“爹呀,您家放心,我跟吴诚,都不是当年的小伢了,跟您家学了这多年,也学了两手了唦!您家就尽管当您家的诸葛亮,在后头摇扇子,冲锋陷阵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刘汉柏瞥了爹一眼,想尽量把气氛弄得轻松点。其实,比起刘宗祥来,刘汉柏身上的负担要重得多。可那些跟生意没有关系的事情,刘汉柏又能跟谁商量呢?刘汉柏的一番话,使在座的人感到,他还是个听老爹话的小老板,对资金的来源和安排,既没有表示他早就知道,也没有表示他一点也不知道。
“有些么了不得的事情唦?又是冲锋陷阵,又是摇鹅毛扇子的!不就是点生意上的事情么?当年,那么大的房地产生意,不是也弄得蛮好么?算了,吃饭,吃饭。”
在吴秀秀听来,刘汉柏的话,一点也不轻松。
“正凉快咧,爬起来做么事哦。”
吴秀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朝窗户外头瞄了一眼。
户外略微有些发灰,是黑夜和天明交界的光景。
七月的天,在汉口,这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无论出苦力奔命的,还是有钱在家摇扇子的,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刚刚有些干酥了,正是睡个安稳觉的时辰。到太阳一露脸,等于天上又悬上个大火球,汉口人又得流一天的汗。
“给我把吴安喊起来,跟我出去一趟。”
刘宗祥嗽口洗脸,没有多的话。
“吴安等在外头咧,做么事唦?”
吴秀秀回屋,朝刘宗祥脸上瞄了一眼。
刘宗祥气色不错。
兴许,这跟听说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有关。
“溜溜腿,早晨凉快,街上人又少,几舒服咧!你呀,随么事都不放心!成天待在屋里啵,你怕我憋出病来了,起个早床啵,又问这问那的,1秀秀哦,你把我当小伢哪!”
刘宗祥咕哝着朝外走。
“一把年纪的人了咧,又有个心脏不好的老毛病,要溜腿,就在园子里溜,好不好?这大个园子,溜一趟就蛮费精神的咧。”
“秀秀哦,你原先冇得这嘀哆的咧。”
汉口人把说话啰嗦叫“嘀哆”。虽是贬义,但从刘宗祥口里说出来,听来总有些爱嗔参半的意味。
“老了唦,人一老哇,话就多唦,你看,连你都嫌我老了么。”
吴秀秀站在刘宗祥身后,帮他把湖绸衫子的后襟抻一抻。年纪大了,加上天气热,刘宗祥已习惯穿中式稠衫了。
“你看你,你看你,说你嘀哆啵,就真的嘀哆起来了!老?未必比我还老些?你呀,你呀,随几老,都是我的小秀秀哦!”
刘宗祥转过身来,把吴秀秀搂在怀里,在吴秀秀耳边哝哝地说。
“哎呀,这热的天,又一把年纪了,还……”吴秀秀貌似挣扎,实则是往刘宗祥身上越贴越紧。“去咧,去咧,吴安还等在外头咧……”
“吴安,走哇!”
刘宗祥朝外头瞄了一眼,在吴秀秀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大声喊吴安。
“到哪里去呀,您家?”吴安朝发灰的天色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老板。
“到模范住宅区去转下子。”
“这么早,到那里去?”吴安以为听错了。
昨天,受老板指派,吴安曾到模范住宅区转了一遭。今日天还冇亮咧,老板么样又要亲自去咧?就是些老房子了,有的还被战火毁得失了形,住的又是些乱糟糟的人,真的是没什么看头。
刘宗祥没有作声,只顾朝刘园外头走。
从刘园出来,过铁路,左拐进泰宁街,就是模范住宅区了。
天色有些明朗了,但仍似有一层轻纱样的薄雾缭绕在里巷间。因了薄雾的掩饰,横七竖八摆在里弄巷子口的竹床、木板,以及横七竖八躺在这些正规非正规床具上的瞌睡人,都处于朦胧状态,很是不清晰。这就使得这些红墙红瓦陈旧的民居,在刘宗祥看来,仿佛漂浮在薄雾中的琼楼玉宇。
哦,汉口哦汉口,再怎么变,这暑天露宿的习惯,总没有变哪!刘宗祥暗自慨叹。哪怕是日本人在这里的这多年,慑于日本人的淫威,暑天露宿的人虽然少了,但那穷得家里连老鼠都待不住的人,还是不管不顾地露宿里巷街头:老子就这条命,眼下睡下去,还不晓得明天早晨醒不醒得过来,还怕么狗日的日本人?
哦,一晃又是几十年了!刘宗祥由慨叹而陷入回忆中:为跟租界的外国人比面子,我刘宗祥出地皮,一些华商集资入股,建起了这片全汉口最有看相的房子,既争了脸,又赚了钱,几有味哟!日本人来的这几年,把个汉口弄得像猪圈,这里的房子,都糟蹋得冇得形了哇!眼看日本人这一败,原先躲兵荒的、跑到恩施重庆的老爷们,不都要像蝗虫样的跑回来!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已经看得到了哇!到时候,汉口顶俏的,不是房子是么事咧!人哪,不是蜗牛哇,不能顶着房子到处走唦。哎,原先,这都是些几好的房子呵!原先,这里住的些人,都几爱惜这些房子呵!现如今,房子老了,人也都不爱惜它们了,这真有点像柴米的夫妻,到老来皱脸相对,冇得一点情绪了。哎,花点力气整修,要用不少的钱哪。
“吴安,这里的房租收得么样了哇?”
街巷口有竹床的吱嘎声,不远处有门的吱呀声。
是早起的劳苦人,抑或是涮马桶的下河妇?
刘宗祥侧耳听了听,心不在焉地问吴安。
“我弄了个账,昨日放在您家的桌子上了咧。不中神哪您家,冇得几家缴房租的,也不晓得是么样搞的!”
看出了老板的心不在焉,吴安晓得老板还没看桌子上的账本。现在,老板亲自来视察这处房产,虽然不晓得老板心里在想么事,但晓得这片房产在老板心里的位置很重:到底是盘房地产起家的哟,心里总惦记着房产。
电话铃声把歪在躺椅上的张腊狗惊得打了个冷颤:“这电话铃铛的声音,么样都像变了样的呀?这么子响,硬像是催魂钟咧!”
张腊狗兀自咕哝着,朝电话机瞥了一眼,看吴明拎起了话筒,才又把脑壳转了个方向。躺椅的靠背虽然垫了褥子,但躺久了,总是觉得不熨帖。自从有了个咳喘的毛病,这躺椅就成了张腊狗用得最多的家具,而且,不管几热的天,这躺椅上头,还要垫块厚厚的狗皮褥子。
好在,青帮香堂的人对张腊狗身体的衰弱和生活习惯的改变,都已经习惯了:老了哦,当年那么狠的当家的,老了哦,老得像件不见天日的古董,不中神了哇!
“人的脑壳,为么事不能像猪脑壳样的,多长些肉咧?这一点肉都冇得的后脑壳,随放在几柔酡的东西上头,都不舒服唦。”
张腊狗嗫嚅着,感到喉咙里有些发痒,刚要咳,就听见吴明叫他接电话:“局长,是找您家的!”
“哦,是哪个打来的?”
“是特务部的山口太郎。”
朝吴明用白眼睛珠子瞟了一眼,像吴明就是山口太郎一样,张腊狗没有伸手接过话筒,而是铺天盖地一阵猛咳。
“个把妈日的,不是宣布投降了吗,还打个么电话咧?我跟你说哦,吴明哪,这局长的称呼,你也不要喊了,叫香堂的人,都还是喊师傅。”
猛咳一阵之后,张腊狗感到喉咙和胸膛里都空了好多。看吴明还保持着朝他递话筒的动作,就骂骂咧咧地把话筒接了过来。
“哦,哦?嗯?嗯!嗯哦——哦,叫副局长来可得啵?不行?哦哦……”
“这个杂种山口,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个把妈他的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他还要召开个么会议!还要老子亲自去,个把妈真是的!”把话筒递还给吴明,张腊狗又是一通埋怨。
“这人坏是坏,对日本人倒冇得蛮多的奴才相。也是,流氓青皮出身的,混出个青帮香堂头子,打打杀杀撮白日哄几十年,到老又这样歪歪撇撇的身子,连鬼都不怕,他还怕投降了的日本人?”吴明听张腊狗跟山口太郎通话中没有太君之类的称呼,只是一味嗯嗯呵呵的,心里感慨。
“您家还是去吧,不就是开个会么?虽然说是宣布投降了,可接受投降的人都还冇赶到汉口来,您家就还是先敷衍着再说咧。”吴明劝张腊狗去开会。既然山口太郎不要自己去开会,如果张腊狗也不去,日本人的动静就不清楚。一个宣布投降的战败国的特务,还明目张胆地召开会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动向。
八月的汉口,整个天上都是白花花的。
在街上走的人,都取蹦跳小跑姿势。如果有局外人在凉快地方看,太阳下行走的汉口人动作像青蛙,很是滑稽。好在没有这样的局外人,大家都顶着同一片天,这同一片天上好像有无数个太阳,朝下喷火,地上好像有滚烫的汤汁在泛滥。这样炎天大日头的时节,实在是难得有待在荫凉地方享福的局外人。
只有张腊狗是个例外。
张腊狗有荫凉地方待,张腊狗有资格待在荫凉的地方享福。可张腊狗怕冷喜热,身子骨享不起这份福。
从日本特务部开完会,走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张腊狗没有热不可耐的感觉,倒有些冬天挨在炉子旁的惬意。有了这样的不同款的感觉,一身长衫打扮的张腊狗,在八月的太阳地里走得慢条斯理的步态,就与他的年纪很是般配。
“这婊子养的张腊狗,修炼成了个精怪咧,硬是不晓得怕热哪!你看他,在这样毒的日头里头走,像个僵尸样的,老子算是服他了哇!”
一起从特务部出来的穆勉之,擦一把满脸的汗水,对张腊狗礼节性地拱了拱手,见张腊狗木然的神态,也就懒得搭理,自顾几步癫进旁边的小巷,迫不及待地朝跳上一辆三轮车。躲在另一辆三轮车上的义子穆六指,见义父上了车,脚一跺,两辆车飞快地去了。
张腊狗根本没注意穆勉之在做什么、想什么。他似乎全身心地进入了日光浴的享受之中。
这就苦了跟随他的荒货了。他朝迈着方步的堂主瞄了一眼,擦了擦流到鬓角的汗,很是感慨:“唉,这日子,真是比么事都狠些哪!想当初,张腊狗他是个几硬足的人咯!活到如今,连毒日头这样子晒都不晓得热,硬是麻木了哇!”
荒货人长得精瘦,修炼武功枪法,一辈子不近女色,至今也没听说他病过。这样的身子,也算是寒暑不侵的了,居然淌汗不止,天热可想而知。
终于到家了。荒货站在门廊里,长呼了一口气。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呼出的气也是滚烫滚烫的。
张腊狗进了屋,一时很不适应。
张腊狗的房子,高大宽敞,一年四季门关窗闭,基本上处于恒温状态。从毒日头地里进得屋来,张腊狗不是感到荫凉畅快,而是感到一阵寒气从皮肤外头飞快地朝肉里头、骨头里头钻。于是,张腊狗站在门口,转过身来,朝太阳地里伸出脑壳,感到伸出屋外的脑壳比站在屋里的身子要暖和多了。他又朝天上瞄了瞄,抽了抽鼻子,寻找鼻子发痒的感觉,很想打一个喷嚏,可惜没有成功。
“您家擦把脸咧吴明从里屋出来,递上一把毛巾。
“嗯?哦——!”张腊狗接过毛巾,发现毛巾是热的,满意地哼了哼。
吴明很想知道张腊狗今天开会的内容。他知道张腊狗热天也喜欢热毛巾擦脸的习惯。这家伙的情绪不错,估计不会有么蛮了不得的事情。
“热天里头哇,擦把热水脸,晓得几舒服哦!这就像喝茶一样的唦,越是热,喝一碗热茶,解暑气呀。”张腊狗把热毛巾在脸上敷了敷,又揩了揩,“诶,跟你说哦,吴明哪,你晓得,今天山口那婊子养的为么事把我们找得去呀?嗨,他动员我们跟他狗日的一起到山里头去打游击!真亏他想得出来!”
张腊狗说出来的消息,听得吴明心里一炸。可一看张腊狗轻松的样子,也就跟着轻松起来:像张腊狗这样老奸巨猾的老江湖,怎么会上山口太郎的当?日本人正嚣张的时节,像张腊狗这样的一些人,为自己的帮派利益,可以在大面子上由着日本人,现如今日本人投降了,张腊狗们怎么会再跟着日本人跑呢?俗话说,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别说是日本人不是凤凰,就是凤凰,也是外国的凤凰。外国的凤凰把毛一脱,哪个还会买账咧?
“那是,那是,真亏他想得出来!您家这大的香堂,这么多的弟兄,有家有业的,打个么游击咧!”吴明一边附和着,一边看张腊狗的脸色。
“是的唦!天大的鸡巴地大的屌,老子晓得见了几多!老子刀头舔血三刀六洞过了几十年,人是老了,病也是上了身,这脑壳还是清醒的唦,会上东洋矮子的当?”
“那是的,像您家这样从辛亥年就抖雄的老资格,现如今的汉口,还能数得出几个来咧?穆勉之冇去开会了啵?”吴明又绞了个热毛巾,递给已经躺在躺椅上的张腊狗。
“是的唦,要不是老子有辛亥年那点老资格,老子真还有些寒咧!跟日本人当了这几年的警察局长,清乡局长,虽然冇做么蛮多的拐事,算起来总还是汉奸唦。旁人都说,穆勉之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不晓得他除了又臭又硬之外,还又滑唦!老子算死了,他杂种肯定不得跟日本人去打个么游击!”
“也是怪呀,日本天皇都宣布投降了,这山口太郎么样还要上山打游击咧?”吴明的心思又转到山口太郎身上来了。
“我看哪,这也不怪!听山口太郎那狗日的口气,这打游击的主意,不是日本军部的意思,只怕就是山口太郎心里不舒服,想扇点阴风点点鬼火。我们莫耳他!吴明哪,把弟兄们招呼好,这些时,切莫让他们在外头惹事!”
这老家伙,真是个精怪呀,脑壳太清醒了,只怕睡着了都睁着一只眼睛咧!
吴明朝歪在躺椅上的张腊狗瞥了一眼,见张腊狗呼吸均匀,像是真的睡着了。
看看到了家门口,人还在三轮车上,穆勉之就朝屋里喊:“诶,杀个西瓜,杀大一些的呀!”
“个把妈,这天气,真是不要人活了哇!”穆勉之一边下车,一边嘀咕,“人一老哇,腿脚都不活泛了。老话真是冇说错哇,人老先老脚。你看这胯子唦,硬是像生了锈样的!”
“哪里哟,您家!您家还仙健得很咧!您家冇看到街上那些老的,还刚进五十,就歪歪撇撇的不中神了咧,哪里还像您家这样,天天早晨走一趟拳,恨不得能打得死老虎咧!”嘴里夸着穆勉之的身体,六指跳下车,跑到穆勉之坐的车跟前,伸手就要搀扶他。
将近七十岁的穆勉之,身体还很是健壮,除了阴雨天偶尔感到腰和膝关节酸胀酸疼,还没感到身上哪里还有毛病。至今,穆勉之还保持着年轻时的生活习惯,甚至更规律了:早晨很早就起床,起床后练一趟拳脚,然后吃早餐,汉口人叫“过早”。过早是一碗热干两个面窝外加一碗伏汁酒,中午和晚上各喝三两酒,酒后还要吃一大碗干饭。晚上头一挨着枕头就打鼾。有时,洪门山寨里有年轻人说身上不舒服,穆勉之就笑骂:“个狗日的,胩里毛都冇长齐整,就吵身体不好!像老子们这大的年纪,还有‘三得’咧!哪三得?吃得喝得睡得唦!要是退转去二十年,老子们‘三得’高头还要加上‘两得’——玩得做得!”对于吃,除了正餐变变花样,过早“热干面、面窝、伏汁酒”这三样,穆勉之几十年没有变过。“这热干面面窝随么样吃,都吃不厌哪!不像老五,会吃,哪里有好吃的东西,他总能够晓得,随几远,他都有本事跑去吃!唉,老子这嘴巴就是贱,就认死了这热干面,这汉口的热干面就是好吃!个把妈,要是冇得热干面了,该么样过哦!”近几年,上了点年纪,穆勉之经常这样唠叨。
“大哥,您家回来了?这热的天,狗日的都投降了,还喊您家去开个么会唦?”洪门山寨的老五孙猴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快点进来,快点进来!这鬼天道,硬像是要把人热死的样子!”
在汉口江湖码头上混的人,都晓得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老五,不过叫他大号孙厚志的不多,都叫他孙猴子。几十年了,孙厚志也习惯了别人喊他孙猴子,他的大号连他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今天,穆勉之被山口太郎喊去开会,为防不测,行前穆勉之叫来了结拜兄弟老五孙猴子,委托孙猴子临时管事。和张腊狗一样,穆勉之跟人耍了一辈子心眼,也一辈子提防着别人。投降了的日本人还要召集他们开会,穆勉之不能不防。
“老五哇,您家说好不好笑哦,山口太郎要我们跟他一起到山里头去打游击!好像老子穆勉之跟他们日本人一路做了蛮多拐事一样的!老子不就是搞点稽查的事情么!又冇杀人又冇放火,顶多就是被那杂种张腊狗拉着跟了日本人一场,算得个么事咧!”穆勉之接过一块西瓜,呼呼呲呲一气啃完了,出了一口气,“哈,这热天哪,顶消暑的,还是这西瓜!诶,孝忠哦,你也来了?西瓜是你买的?蛮好咧!么样,这些时,还是被你的姆妈关在屋里读书?唉,读书好哇,我肚子里的这点字墨,都差不多还给先生去了哦。”
“读个么书哦,就是他的姆妈怕他到处跑,惹祸。不太平咧,就是担心。其实咧,越是不太平,越是练胆子唦1有么办法咧,妇道人家,懒得跟她吵。诶,大哥哦,到底是么回事唦?”
孙猴子不想说儿子的事。儿子有老婆管,他都听老婆的,省了不晓得几多烦心事。
“么样回事?山口太郎,他狗日的说他的,我们这些人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个把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顾得了我们这些地头蛇?”穆勉之又飞快地吃了一块西瓜,“嗨,舒服了,舒服了!”
“话是这样说,总是跟了日本人一场,赶明日中央军那些王八蛋回来了,算起账来……”这些时,为山寨的前途,孙猴子想了些心思。洪门山寨是穆勉之和他以及老六毛玉堂一起创建起来的,是他们的生财之所,是他们的根。前两年,绰号毛芋头的老六死了,他和穆勉之都很伤心了一阵,对毛芋头收的义子毛烟筒,也就格外地多看顾了。
“嗯,老五哇,您家想的周到,想的周到哇!我也想过了,第一咧,我们冇挨到杀人放火的事,就是死了个二苕,那是老六做维持会的时节,也是日本人打死了的唦。第二咧,我们也冇像张腊狗那样出头。当然咧,我们也要走动走动了!”穆勉之接过孙孝忠递过来的蒲扇,狠扇了几下。
“是呀是呀,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走动哦!”孙猴子附和着。在大主意上,往往都是穆勉之拿,再说,日本人占领武汉的这几年,孙猴子的老婆杜月萱总是叮嘱他,要他无事少在外头跑。
“听说,如今当红的一个叫陆小山的,是陆疤子的儿子咧。”孙猴子一边说,一边看穆勉之的脸色。当年,张腊狗、陆疤子的青帮香堂与穆勉之孙猴子的洪门山寨,时而争斗时而合作,江湖上算得上是朋友了。为一只好蛐蛐,张腊狗下狠手弄死了自家香堂的弟兄陆疤子,穆勉之也算是间接插手过的。这中间的过节,不知道陆疤子的儿子清楚不清楚。
“嗯,是要找一找陆疤子的儿子了。不关我们的么事,陆疤子是张腊狗弄死的,再说,那时候,这陆小山还是屁大点小伢,晓得个么事?”穆勉之下意识地摇着蒲扇,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老五哇,我们在这法租界边泰兴里临街的口子上,不是有一栋房子吗?”穆勉之好像在自言自语。
“是的呀,那是我们山寨议事的会所咧,么样哦?”孙猴子似乎有些明白,但他觉得,有些话,还是由一寨之主穆勉之说出来的好。
“我想把这栋房子送给陆疤子的儿子,你看么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唦!要是你觉得可得,就要几个小弟兄去收拾一下。”穆勉之转过身来,对着孙猴子,用的是征求意见的口吻。
“可得,可得。”看大哥这样尊重自己,孙猴子心里很舒服。
“五叔哇,我们就带几个人去收拾!”六指自告奋勇。
“要弄好一些咧!我说六指诶,这关系到做面子的大事情咧,莫驴子屙屎外面光,最后搞得割卵子敬菩萨,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孙猴子叮嘱。
“你五叔说的对,你们要听咧!莫马虎!诶,老五哇,稍微坐一下,我们弄点酒喝啵?一些时都冇在一起喝酒了咧!我记得你说过的,一个桃子,一个西瓜,这两样东西是顶解酒的咧!”
“可得唦,等下子我去弄点卤菜来。”孙猴子也来了兴致。
“这热的天,要您家亲自跑个么事唦,随叫哪个伢跑一趟算了。”穆勉之瞥一眼屋外,仍是白花花的太阳烘烤着。
“诶,伢们?伢们晓得个么味口唦?他们哪,狗屎都是好吃的!吃的东西,马虎不得的,还是我去,我晓得,前头那个巷子口新近开了个卤菜铺子,东西做的蛮是那回事!”孙猴子一边说,一边吞涎水。
陆小山近来忙得很。
就在日本人宣布投降不久,他就接到恩施方面的指令,说是撤退到恩施的湖北省政府马上就要回来。同时,他又接到老上级郭忏的密电,电文上说,按照重庆统帅部的命令,在国军尚未到达各大城市之前,各战区对要准备接管的各大城市,先行成立“前进指挥所”。现在,武汉的前进指挥所已经在恩施成立,已经在汉口的陆小山被提名为前进指挥所成员,负责接收报纸电台整个新闻宣传系统,并具体被任命为“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还兼着汉口市记者工会主席、湖北省文化运动委员会常委兼总干事。
接到郭忏密令的当天,陆小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黄后湖,到汉口所有日伪新闻机构的办公地址“巡视”了一番:汪伪的“中央电讯社武汉分社,汪精卫中央宣传部在武汉的机关报《大楚报》,日本同盟社和《朝日新闻》汉口分社……
“陆教官,么样专门看这些地方哦?”一直跟着陆小山跑的黄后湖,不明白他的上司何以对这些新闻报纸的办公地址这样感兴趣。
一路上,街面上很清静,也很萧条。平日里四处巡逻滋事的日本兵和伪军警察,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可能汉口的市民已经习惯了日本兵和伪军警察的跋扈,对这种少有的清静,一时还很不适应,大多还猫在家里不敢出来。
“嗯?专门看这些地方?以后哇,你只怕是要经常到这些地方来哟。”陆小山也不说破,可得意的口吻溢于言表。
陆小山的思绪已不知不觉飞得很远了:摩肩接踵的人流,鳞次栉比的商铺,他陆小山头戴巴拿马遮阳帽,鼻梁上架着墨镜,前保镖后跟班,徜徉在繁华的歆生路上;街两边商铺的老板,都对他点头哈腰,都往他口袋里塞坨子;他矜持地一边用文明棍挡开老板们塞过来的钱物,一边不经意地朝跟班瞥一眼,老板们会意地把钱物塞给陆小山身后的跟班……
“这些报馆通讯社,占的都是些好地盘哪,不是鄱阳街,就是保华街,都是些做生意的好地方哦!在往日的汉口,这都是些寸土寸金的位置咧!”陆小山似乎在自言自语。
“现在不行了呀,您家看唦,萧条得很咧。”这些被陆小山称为寸土寸金的建筑,在黄后湖看来,都是门关户闭,毫无生气。
“么样只看眼前咧!你呀,不晓得世事如棋,行市是会变的唦!噢,后湖哇,你姆妈的铺子开了张啵?”
“早就开张了呀,您家去坐下子咧?”
“唉,你的姆妈就是好强哦!你跟着我办公事,她在我那里住着,随便帮着照看照看,又轻松,晓得几好!她偏不肯,要去开个铺子,你又难得帮忙,她一个人有几累哟!”陆小山的叹息很真诚。
“她您家说,在重庆开馆子,生意还做得不错,又学会了一手川味菜的手艺,就开了个卤菜铺子。她您家说,卤菜么,只要佐料地道,火候准,心里有谱,就有独到的味口,做起来也就是一锅汤料的事情,不像炒菜那样麻烦,一个人做得下地。”
“噢,噢,那好,那好……嗯,嗯,像是就在前头啵?”
“诶?您家么样晓得的咧?”黄后湖有些奇怪。
在黄后湖的记忆里,他母亲开的卤菜铺,陆小山还没有来过。
“嗯,嗯。”陆小山耸了耸鼻子,有些夸张地深吸了几口气。
“噢,是的,是的!”黄后湖也闻到了前头巷子里飘过来的卤菜香味。他朝陆小山瞄了一眼,看来,他的教官兼上司今天的情绪出奇的好。
金黄色的猪耳朵、猪头肉、猪尾巴,紫酱色的猪肝、猪口条,酱褐色的卤豆腐干……这些闪着油光、冒着热气的卤菜,仿佛捧着无数的诱惑,乘着川菜特有的麻辣香味,在里巷间游走。
这是模范住宅区靠近法租界一幢两层的楼房,二楼黄素珍和他儿子住,一楼就是她的川味卤菜铺。天色已经不早了,早晨出锅的一批卤菜已经卖完了。经不住不断还有人来买,不得已,黄素珍破例又卤了一锅,看看也卖得差不多了。
“姆妈,您家看,哪个来了?”案边还有个瘦巴老头在挑拣卤菜。这瘦巴老头看来是个吃家子,猪耳朵——顺风,专挑薄的,猪舌头——口条,还要用手捏一捏,似乎是在检测火候。黄后湖不等他挑拣完,就喊母亲,提醒陆小山来了。
“噢,噢。”黄素珍抬头噢了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既然做生意,把顾客照顾好,是最重要的。何况,眼前的这个顾客,虽然长就一副猢狲相,却是卤菜铺子开张以来几乎天天光顾的老客。有时,这瘦巴猢狲相的老头挑点口条顺风,先坐在铺子里喝两盅,然后再拣几样用荷叶包了带走。在黄素珍眼里,这老头是个会吃的,识得她的手艺。
对她黄素珍来说,陆小山算什么呢?是他和她生下了黄后湖,可他既不能公开认儿子,也不能公开与她做夫妻。就是这个陆小山,她曾经不顾一切地爱过,她为他得罪了张腊狗,使得张腊狗要置她于死地。可她明白,这个男人不爱她,二十年前与她做爱,是一种周旋,是一种报复。二十年后,因为儿子的关系,因为都有了一把年纪的关系,因为在人生路上都跋涉得有些疲惫的关系,他们之间没有了恶意,可也没有爱意,有的只是黄后湖牵连着的那一丝血缘亲情,可这亲情也就淡淡的,一杯白开水而已。前不久,陆小山搬进新居,要黄素珍住在一起,名义上是管家,实际上是一种和解的表示。可住了几天,黄素珍觉得,她对陆小山,已经没有当年那种热情了,偶尔见见还行,可每天相见,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况且,她也不习惯与陆小山的母亲王玉霞朝夕相处。因此之故,黄素珍搬了出来,用多年的积蓄赁了这栋小楼,开了这家卤菜铺。做卤菜生意虽然要起早床,进货加工,由于她的手艺地道,往往不到下午就卖完了。她一般不卤两锅,乐得半天清闲。晚上儿子下班回来,同儿子一起吃晚饭,是黄素珍一天中最觉熨贴的时光。儿子出息了,黄素珍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很多。儿子有出息,也得亏陆小山这个还没有公开的老子。虽然没有公开认儿子,可黄素珍看得出来,陆小山对黄后湖那是真的疼爱。
“到底还是自己下的种,硬是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哪!”每当黄后湖在家里夸陆教官对他如何如何好,黄素珍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喜滋滋的。
“这像是陆疤子的儿子咧?”这瘦巴老头就是洪门山寨的孙猴子,虽然好几年没有见过陆小山了,毕竟变化不大,还认得出来。“他么样跟这卤菜铺的女老板这熟咧?莫看这杂种当了官,只怕也是跟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差不多哦!”
“老板娘诶,我要带走的卤菜包好了冇?”孙猴子猜不透陆小山跟这卤菜铺是个么关系。
“哦,包好了咧,包好了咧!您家要不呀,打开来看一下?”黄素珍把一个荷叶包朝孙猴子递过去。
“看个么事唦?熟人熟事的。”
“姆妈,跟陆教官弄两个卤菜,我跟他您家一起喝两口咧!您家不晓得啵,陆教官如今当了全汉口文化运动委员会的主任了哇!”
黄后湖不知道这个文化运动委员会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教官这个主任衙门的名字太长了。他反复在心里把这衙门的名字想了想,才有些明白:哦,怪不得的咧,陆主任要赶天赶地到处看那些报纸哦新闻社哦!
“文化么事会呀?哦?是不是能把米呀肉哇运动出来咧?”黄素珍更不知道文化运动委员会是个什么衙门,口里半是无知半是揶揄地说着,拿把刀为儿子切卤菜。
噢,这杂种是这家儿子的顶头上司?陆疤子的祖坟是不是被鸡子趴动了哦,个把妈,冒出当官的青气来了?
朝陆小山又瞥了一眼,孙猴子默默走了。
“你们的人都来了?”陆小山摇着一把折扇,问站在跟前的麻占奎。
“哪里哟!守城的兵不准我们进来,说是除了他们正规军,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进汉口。这八年老子们在这里跟日本人打游击,流血拼命,他们么事正规军连根人毛都冇看到,这早晚到摘桃子了,老子们倒连汉口都不准进来了!”
麻占奎是军统的人,听陆小山的指挥。这多年在黄陂,也就是游而不击,抱着百来条枪吃香的喝辣的。陆小山为了在汉口捞房子票子,深感人手不够,就想到了麻占奎。
“不是我说你呀,占奎,你颈子高头长的不是脑壳?么样就不想点心思咧?不准队伍进汉口,冇说不准你们黄陂人进汉口唦!你呀你呀。”陆小山批评的口吻中不失爱护。
“噢?哦,哦,是的,是的,陆将军,您家的意思,我晓得了,晓得了!”麻占奎揩了一把流到颧骨上的汗,瞄了一眼头顶上慢悠悠转动的电扇,心里嘀咕:这是个么扇子唦,干转,一点风都冇得。
“你看你,又错了啵不是!我是个么将军咧?你晓得了么事?你晓得的,也不是我的意思!”陆小山瞥了麻占奎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其实,麻占奎没有喊错。在军统里,陆小山扛的是少将衔。
“噢,是的,是的您家,陆主任!”麻占奎嘴里乖巧地应着,心里骂:老子手下的那些弟兄,跟着老子这些年,晓得受了几多罪!如今,手里冇得家伙,叫他们空手大白巴掌地进汉口来,有么用咧?
“后湖哇,跟麻司令倒碗茶唦!诶,我跟你说噢,占奎呀,你么样进汉口我不管,你的位置,我都是跟你安排好了的咧!”看出了麻占奎脸色的变化,陆小山的口气又进一步地亲近了。这多年打游击,日本人冇打到,倒是习了一身的匪气。看来,要先用点甜的把他粘着,再慢慢地蹩他。
“噢?您家给我安了个么位置哇?”这倒是个好消息,麻占奎果然被粘住了。
“文化运动委员会文化稽查科长,么样?”
“哎呀,我的姆妈咧,这是个么科长哦,这长的个名字,还是个么文化……”麻占奎心里凉了一截,牢骚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嗨,你看,你看,颈子高头又冇长脑壳啵?我看你呀,猪八戒吃人参果,不晓得品味口!文化稽查,专门管收税罚款的,几肥的个差事呵,你真是不开窍哇!”陆小山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噢,是收税罚钱的?那好,那好,多谢您家,多谢您家哪陆主任!”一听说是收税的,还可以罚钱,麻占奎心里就舒坦了。“陆主任哪您家不晓得哪,这多年,在乡里打游击,硬是把人弄苕了哇!有时候我哇,个把妈,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么样苕成这样了哇!”麻占奎知道,这个时候,只有拼命地糟蹋自己,才能让陆小山舒服起来。
“算了,都是一家人,你莫说自己苕,你莫忘记了,你也是个校官咧!我跟你说哦,这些时,我忙得要死,你要赶快进城来上任。你的那些人住在哪里?你看你,刚说你不苕,这就又苕起来了!汉口这么多的房子,就这边上模范住宅区,就不晓得几多房子!你们抗日有功的人,哪里不能住?”在军统里,麻占奎是中校衔。
“我听说咧,这模范住宅区的房产,都是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的咧!他是个有钱有势的名人咧,惹得?”麻占奎不是个苕,他虽然不认识刘宗祥,但晓得刘宗祥的名声,想让陆小山发话,他自己不想担责任。
“嗨,我说麻司令哪,你一个抗日有功之臣,么样连这点胆气都冇得咧?随么事都要我跟你说明?你呀,你呀,叫我么样说你咧?你再这样耽搁下去,等你到汉口来的时候,连讨饭都摸不到门了呀!”
陆小山朝麻占奎瞄了一眼,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还冇做,八字都还冇得一撇,就想后路了?跟老子玩花样?老子真还要防一点咧!
陆小山眼睛一眨,心里蓦地有了个计划的轮廓,他一时不好给麻占奎说透,也不能说透,忽然想起穆勉之请求接见的事来:“后湖哇,穆勉之是不是还在楼底下等着?”
“是的咧,主任!穆勉之等了好半天了咧……”
黄后湖听着他的上司和麻占奎言来语去的,虽然不晓得他们在斗什么心思,但也看出来,陆小山要用这个人,而麻占奎这个人呢,也很像牛肉筋子,是个咬不动嚼不烂的色。
“这个老家伙,真的是老了噢!”
随着楼梯上缓慢沉重的脚步声,穆勉之花白的脑袋从楼梯口露了出来。陆小山朝穆勉之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趁穆勉之还没有从楼梯口抬起头,陆小山车过身子,面朝着窗户,背对着楼梯口,很是感慨……
这穆勉之,裹几个人,当年在汉口集家嘴半边街打码头,后来创立了汉口最大的洪门山寨。我的爹跟张腊狗,纠几个人,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创下了汉口最大的青帮码头,这都是当年汉口几抖狠的人咯!可恨张腊狗那老杂种,不顾江湖情谊,为了只蛐蛐,把我的爹整死了。如今,当年抖雄的,还就是他穆勉之跟张腊狗那老杂种还活着啵?张腊狗哇张腊狗,你可千万莫自己病死了咧,老子要亲手弄死你,才好给我的爹报仇哇!唉,我的个爹,听说也是个惹不得的狠人咧,听姆妈从小给我讲的些事来看,他真算得上是个心狠手辣的男将!老子这多年,几不容易哦!我的娘,为了把我拉扯成人,改嫁给了爹的朋友王利发。王利发虽然冇得么本事,也不是江湖上混的个料,可人老实,对我的娘好,对我也像是亲生的。要不是我的娘,要不是王利发,我陆小山哪里能上学读书,哪里有今天!
窗外的太阳还是白花花的,临窗的这棵小柳树,孤单而孱弱,像有一餐无一餐过日子小伢的身子,没什么分量,稀疏的柳条在毒辣的阳光下无力地垂着,生命仿佛随时都可能离去一般。
“噢……噢,陆主任!”
穆勉之朝陆小山的脊背喊了一声。
为见陆小山,这怯怯的一声,以及刚才缓慢沉重上楼的脚步,都是穆勉之设计出来的。就穆勉之眼下的身体、身手,空手对付三五个像陆小山这样的汉子,绝对没有问题。但穆勉之要示怯,要示弱,尤其是在陆小山这样春风得意的人面前,要给出一副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可能歪倒死球的样子来,让他冇得防备……
不比年轻时节了,凡事斗狠,看哪个斗得赢,码头就是哪个的。人老了,年月也变了,凡事斗狠要吃亏呀。要是人家冇防备你,你再阴地里给他一刀!陆疤子个杂种,肚子里一点字墨水都冇得只晓得斗狠的混混,居然出息了这样个有手腕的儿子!这小杂种肯定有手腕,要不,么样这样子快就进汉口来了咧?日本人在的八年,躲得远远的,日本人一投降,哪个先进汉口,哪个的荷包就先鼓起来!老子冇得儿子,要是老子有儿子……咦!哪个说老子冇得儿子?那钟毓英跟老子生的叫钟昌的,不就是老子的儿子么!还有那个小梅生的叫钟媛媛的姑娘,也是老子的种!唉,造孽!人家是快活不过娶妻生子,老子是要报复刘宗祥那杂种,偷他的堂客日他的丫鬟!人家生个儿子不晓得几难,又是求菩萨又是告观音,老子就是偷了刘宗祥的婆娘跟那丫鬟一盘,就又是儿子又是姑娘的,一生就是两个!唉,有么意思咧?人家的儿子正大光明地叫爹喊老子,老的养小,小的养老,老子么样好认咧?倒不是怕让刘宗祥戴绿帽子,他几十年不沾他的婆娘,不到自己的刘公馆去,只怕早就晓得自己戴的是绿帽子噢!老子是怕麻烦,老子穆勉之一辈子不喜欢结婚咯生伢咯这些麻烦事!唉,不晓得钟昌钟媛媛这两个伢眼下在哪里?前年,毛烟筒他们几个小杂种捉到了钟媛媛,要不是老子发现得快,差一点被张腊狗那杂种弄到警察局去了。还是老子的种哦,割舍不断哪。媛媛那丫头,还不晓得是他的亲老子救了她咧。咦,照说,媛媛也是抗日的有功之人哪,这早晚也应该回汉口来了唦。把妈日的,么事抗日哦斗争哦政治哦,说到底,不都是为了钱!这个党的人为这个党赚钱,那个党的人为那个党赚钱,钱赚到党里之后,就一个个地再分钱!这个么党哦派的,跟老子们洪门青帮差不多!只是用些么这主义那主义装门面,说得好听些罢。
穆勉之不知道陆小山前两年被先遣派进汉口来的事,但他知道陆小山是国民党的人。盯着陆小山的背影,穆勉之一肚子的心思。
“噢,噢,穆老板!”陆小山觉得该转过身来了。
对方虽然是个老家伙,而且失了势,毕竟是个老流氓,在汉口的根子还不晓得有几深。这人么,活的不就是个势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碰到坛子掉到缸里,过几天,说不到还有缸掉到坛子里的蹊跷事咧!场面见得多了,转过身来的陆小山,一脸的笑:“穆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咧您家!您家为党国出了这大的力,我还冇过府上去谢您家咧,您家倒跑到寒舍来了。哎呀,这热的天道,后湖哇,沏茶沏茶。”陆小山嘴巴里蹦出来的话,都是甜蜜蜜的。
“哎呀,陆主任,您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哪!虽然我跟你的爹是一个辈分,你还莫说,我跟你的爹,当年是梗得很的朋友咧。哎呀,您家看,我放着正经事冇说,您家又是这样的忙,我么样说些冇得用的老话咧。”
陆小山的笑脸和甜蜜蜜的话,开始还真的把穆勉之给哄住了,就顺着杆子爬,说些卖老资格的话。可还没等他说得畅快,再一看陆小山的脸色,不晓得什么时候变得凝重了,就赶紧打住,且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嗨,穆勉之咧穆勉之噢,你真是冤枉攒了一把年纪,活转去了哇!这陆疤子的儿子,可不比当年胡混瞎玩的青皮流氓咧,这是个在国民党里头混了几十年的党棍咧!他跟你穆勉之套近乎,说得好听点,是他礼贤下士,说得白些,是他瞧得起你!你么样就当真的了咧?真是的咧,人家给点颜色,你就要开染坊,像个老苕样的!
“哦?我还以为您家是过来玩下子的咧,您家有正经事?噢,那您家就说咧,说咧。哎呀,您家不晓得哪,这些时噢,接收的头头脑脑都还在路上,这汉口的一些大事噢,就都压到我一个人身上来了,么事报馆复刊咯,通讯社开业咯,又是龙船又是会,瞎忙!”
一听说有正经事,陆小山就晓得穆勉之是送财喜来了。这老家伙,就是怕老子把他当汉奸整,这些时还是肯出血,肯吃亏的。陆小山的心思一转,脸色就又柔和了。
“那是,那是,这大个汉口,又被日本人瞎掰了这多年,晓得有几多事要做噢!像您家这样能干的人,又正是精壮马力的,国家不靠您家靠哪个?”一看陆小山的脸色又变得柔酡了,穆勉之紧接着送上一些舒服话,然后话题一转:“是这样的咧,陆主任,据我手下的伙计们说咧,汉口特务部的头子叫山口太郎的,在汉口几十年咧,先是开银行,后是当特务,很弄了些钱咧。还有房子,在黄陂街,有处蛮好的洋楼。”
穆勉之今天的确是来“献宝”的。就穆勉之的脾气,一是硬,从不跟人服软,像这样拍马屁的事,活了这大年纪,基本没有做过;一是不肯吃亏,尤其是在生意利益面前,他从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像这样主动给别人提供“经济情报”,把好处让给别人的事,他从来没有做过。毕竟在日本人手里当了八年的差,虽然没有杀人放火的事,但他晓得汉奸的名分要是被追究起来,这颈子上的脑壳都难得保住。他现在必须吃点亏,尤其要在陆小山这样既有权势又是汉口通的人身上吃点亏:老子这早晚才晓得,为么事古人说吃亏是福了!说这话的古人,不是个极背时的,就是个极聪明的杂种!
穆勉之一边说,一边心里盘算,一边观察陆小山的脸色。
听了穆勉之一番话,陆小山的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在穆勉之的印象里,陆小山是爱财的。前些日子穆勉之送了一套房子,也就是现在他们说话的地方,陆小山二话没说就接受了。在喜欢钱财房产上,穆勉之试出来,陆小山不是个例外。可今天怎么啦?这么大一笔财产,还是日本人的产业,么样无动于衷咧?穆勉之盯着陆小山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噢,噢,穆老板,谢谢您家了咧!不是谢别的,一咧,是谢您家送给我们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这栋房子。这也算是您家对汉口市文化事业的贡献哪!二咧,是谢您家今天到这里来的心意。您家明白冇?是谢您家的心意!但话要说开了,您家举报日伪财产,应该到接收日伪财产的衙门去才对唦,您家!您家么样跟我举报咧?您家跟我的爹是朋友,因故相信我,是好意。但要是让不晓得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陆小山跟您家勾结着侵吞日伪财产。当然咯,上司不会怀疑我陆小山,可对您家冇得好处唦,嗯,嗯,嗯?您家晓得唦?这可是重罪咧,您家!”
陆小山的这番话,在穆勉之听来,是砂糖里头掺着沙子,棉花里头裹着签子。
“哦,哦,是的,您家说的是,说的是!我真是老糊涂了!唉,人哪,一有了把年纪呀,脑壳就糊了!就容易好心办拐事!唉,为么事人都说,英雄出少年,不说英雄出老年咧,就是这个理唦。”
穆勉之抹了抹额头,发现出的汗竟然是冰冷的。个杂种,老子泰兴里这好的一栋房子,明明成了他陆小山私人的住宅,他偏要说是老子捐献给么事文化运动委员会的!个杂种的嘴巴两块皮,再加一根肉舌头,想么样说就么样说!穆勉之一头的冷汗,暗自心惊。
“诶,穆老板,您家也莫要这样埋汰自己唦!我不是说了么,您家还是好意么!噢,您家不是一直在做土产生意么,我跟税务局的人说一下,这缉毒的事情哪,还是交把您家去做。嗯,他们不是有个缉毒科么,哎呀,麻烦您家当个科长,肯定是屈才了咧。”陆小山觉得,给点真甜的,恰是时候。
“哎呀,陆主任,您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咯!么事屈才不屈才咧,能够为党国做点事,随在脑壳上框个么帽子都可得!”
穆勉之也觉得,这才是今天的真收获。感激的话虽然脱口而出,可感激的心肠一点都没有,有的只是憋在心里的咒骂:陆疤子哦,你狗日的个儿子,真是贼得不能再贼了哇!这小杂种,浑身都是心窟眼!他不是不喜欢票子房子,是在防着老子咧!老子就不相信,当老子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好哇,你贼吧,看老子么样跟你躲猫猫。
陆小山却不晓得穆勉之的心思,他以为他真的把穆勉之怔住了哄住了,望着穆勉之蹒跚下楼的身影,嘴角泛起得意的笑。
山口太郎从法租界里头出来,朝泰兴里边上这栋洋房扫了一眼,又瞄了瞄门口“汉口市文化运动委员会”的牌子,嘴角刚闪过一丝嘲讽的笑,就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把脸色沉了下来。仿佛对自己的嘴脸不放心,山口太郎在脸上抹了抹,抹出一副老态龙钟且不卑不亢的脸相。
“您家是?您家找哪个?”
黄后湖看到的这颗脑壳,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颗脑壳:这哪里是脑壳哟,分明是个皱巴巴的鸡蛋么!可这鸡蛋到底是带壳的还是剥了壳的,又很是拿不准。可这分明又是颗人脑壳咧,只是……只是,脑壳上的眉眼太简略了,简直就像是在一颗大鸡蛋上马马虎虎地点了几笔!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哦,长成这个样子!黄后湖朝山口太郎瞄了一眼,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模样。
“我找陆小山先生,请通报一声,我叫山口太郎!”
“嗯哼?你是个日本人?你日本人来见我们主任搞么事?噢?你就是山口太郎?你不是日本特务么?”
黄后湖有些发懵。这些时,来找他们主任的人真是多呀,不仅多,而且很杂,形形色色的,有江湖人,有抗日地下军,有汉奸,你看,还有日本人特务!
“请您通报一声,就说汉口特务部的山口太郎有要事请见!”
“嗯,你等着!”黄后湖又朝山口太郎鸡蛋脑壳和不甚明晰的眉眼瞄了一眼,决定还是通报的好。这日本人,身为特务,既然敢来见陆教官,肯定有他来见的理由,不是么大事,他是不敢来的。
“么事噢?日本人,叫山口太郎?不是汉口特务部的那个特务头子么?他来了?嘿嘿,有味,个把妈。他来了?他来做么事咧?个把妈,嘿嘿,嘿嘿!”
陆小山眼睛珠子接连地转动着,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心里却喜滋滋的:这个时候,背时的日本人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什么坏事!个杂种,山口噢,日本人人咯,你们也有求人的这一天哪?“叫他上来,叫他上来!”
“汉口市日本侨民山口太郎晋见陆将军!”
“噫?你自己上来了?咦!嘿,你么样晓得我是个将军咧?”久闻山口太郎是个汉口通,陆小山还不知道山口连他的军衔都清楚。
“请陆将军原谅,山口曾经是大日本皇军驻汉口市特务部的负责人,当然收集过有关陆将军的资料,可是,我没做危害将军的事情!”
山口太郎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口气。去年,陆小山一潜回汉口,他的特务部就晓得了。山口太郎没有对陆小山下手,不是山口太郎的善良,也不是山口太郎特别地亲睐陆小山,而是日本“拉国民党打共产党”对华战略的需要。
“嗯?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是有功的样子?你刚才说么事噢?你说你是日本侨民?”
在陆小山听来,山口太郎的话非常刺耳。老子们为了你们这些打进我们国家来的日本杂种,吃了八年的亏,流的血,死的人,算都难得算!到如今,你们天皇都宣布投降了,你个把妈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么事“大日本皇军”!你杂种在汉口做特务这多年,就不算你是战犯,也应该归进日本军人之列,么样自己就把自己归成了规矩无辜的侨民咧?老杂种真是贼得很咧!山口太郎的话,陆小山越想越不舒服。
“噢,是!是!我是想来求将军,看在我没有做什么危害将军的份上,让我与日本侨民一起回国。”
山口太郎口气蔫了下来,手在怀里摸索着,摸出一个黄颜色的绸布包,随手放在陆小山的书桌上。
陆小山听到绸布包搁上书桌沉重的一声钝响。
“这是几根金条,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作为山口太郎对将军眼前工作的支持吧!”山口注意到陆小山瞄了绸布包一眼,也注意到陆小山脸色的变化。
“嗯,嗯……你回国的事,你回国的事么,嗯,嗯,你是日本人么,从日本来,当然要回日本去……嗯。”陆小山背过身去,面对着窗户。他要好好想想。他不能把他思考问题的面相袒露给这个日本特务。
“嗯,你先回去吧,我的人会来找你的。嗯,嗯,今天,你是随便在街巷里头走了走,没到我这里来过吧?是不是?”
“诶,诶……噢,噢,是的,是的,我就是随便在街巷里走了走,是的,是的,我怎么会到您这里来过呢?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山本太郎稍微愣了愣,就明白,自己放在桌上的那一包沉重的“黄鱼”起了作用,把欣喜暗自藏在心里,也不顾什么“大日本皇军”的“身份”,不住地朝陆小山点头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