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武汉,似乎还在夏的门槛内徘徊。早晨,人们刚有点秋的感觉,到了中午,燥热又把人们带到了夏。好在眼下的武汉,真正关心季节变化的人并不多。日子过得不像日子,不说吃穿的窘迫,就连晚上睡下去,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是还活着,都是个问题——保不定晚上的哪个时辰,哪家的门被砸开,冲进一伙如狼似虎的日本宪兵或者伪军的哪个鸡杂鸭杂的队伍,把人从床上拖起来,五花大绑地,或丢到水牢里泡得精魂出窍;或丢进闷罐车里,拉到个不知东南西北的地方开山挖石头;或干脆弄到日本人研究毒气细菌杀人武器的试验室里,把中国人的性命拿来跟伤寒霍乱炭疽之类的病菌亲热,那时候,就连求个好死囫囵尸都显得很奢侈。
一行大雁排成个偌大的人字,从北边的天空移过来,接近武汉的时候,可能嗅到这个城市弥漫着一股杀气和血腥,自觉地朝高处挪了挪,领头的头雁嘎嘎地招呼了几声,攒紧了队形,加速飘过了长江。
“到底是秋天了,天空都干净多了!”
目送着大雁消失在天宇深处,吴明搜索着明净的天空,心底升起些许感叹。这原是吴秀秀建在四官殿一江春茶馆边的二层住宅楼,被日本人占了。他现在站的二楼窗前,曾是吴秀秀经常站的地方。从前,从这里看大江,对吴秀秀是一种享受。看朝阳如何在大江中嬉戏,然后腾地跃将出来,把水淋淋的朝霞泼洒成满世界的碎金;看龟山如何顶着夕阳,拨弄着,拨弄着如火的落日燃烧出明天的希望。而今,这里作为汉口清乡局的办公楼,清乡大队副队长的吴明,没有当年吴秀秀经常有的那种心情。吴明心中,更多的是压抑和愤懑。汉口清乡局局长兼清乡大队长张腊狗,很信任吴明。张局长也很少到这里来“办公”。这清乡局,除了几个办事的文案,就是副队长吴明了。清乡队员们都住在旁边的平房里,由于都是汉口本地人,没有“公务”,想回家和家人聚聚或者干点什么个人的事,找吴明请个假什么的,也很方便。在伪军们的眼里,他们的副大队长吴明,是个肚子里有“字墨”、身上有功夫的宽厚人。尽管在部下中有威信,尽管部下中也有几个比较正派点的贴心的人,可对吴明来说,每一天都在与狼共舞。正因为做的是狼窝里潜伏刀口上舔血的事,年轻的吴明才强压着丧父的悲愤,忍着和亲人对面不能相认的凄苦,谨慎地扮演着人生另一面的角色。到目前为止,在汉口亲近的人中间,除了吴秀秀,连他的母亲兄弟,都不知道他其实就在汉口,就在汉口清乡局里头当伪军。噢,父亲!一想起父亲,想起一辈子老实忠厚勤劳谨慎一身好武功的父亲,吴明就悲从中来。
“诶,老算盘,麻烦您家把肖德富喊上来吧。”吴明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对隔壁房间的一个文案吩咐。
“噢,好咧您家!哦,我说哇吴队长,您家有么事,直接吩咐就是了,么样总是这么子客气咧?客气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咧您家!”被称做老算盘的文案,名叫张本清,是个有了点年纪的干瘦的中年人。老算盘一脸的皱褶,看上去脸皮就是皱褶堆成的,五官就夹杂在杂乱无章的皱褶中,表情达意需要使用五官的时候,五官就在那一堆皱褶中开合蠕动。此人肚子里文墨倒是没有多少,可算盘特精,帐做得清爽,还有一桩,就是特别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玩意,得空就摇头吟哦一番,也不管有没有知音同道。“可惜了,吴队长,您一肚子的字墨,么样不喜欢辞赋咧?我们古人的辞赋,是世界上顶好的东西咧!”不止一次,张本清对吴明发感慨。
“报告!”
“黑伢,进来,进来,又冇得外人,何必搞得这么正规!”吴明招呼站在门外的敬礼的肖德富,“诶,我说黑伢呀,叫你们几个这些时盯着穆勉之的,盯了冇?有么新动静冇得哦?”
“盯着咧您家!我,皮筲箕,还有篾片,我们弟兄几个换着盯咧您家!冇得么蛮多的动静,就是听说——只是听说咧您家,穆勉之在活动做么警察局长。”黑伢报告着。在吴明比较能信得过的几个人中,黑伢肖德富算是表达能力稍微强一些的。
“咦?他穆勉之的人,私通共产党新四军,他还能当警察局长?这不是邪了么!”吴明嘴巴骂骂咧咧,很激愤的样子,心里却平静得很。要按他的心思,巴不得马上就脱下这身黑乌鸦皮样的伪军服,还原成原来的吴明,过正常人的正常生活。可这警察局是个要害部门,如今好容易有机会竞争了,可不能让穆勉之拿了去。
“是呀是呀,我们肚子里都是这样想的唦!狗日的穆勉之,凭么事占几个茅厕不拉屎?还不如给我们青帮,张堂主当清乡局长,您家当警察局长,几好!”黑伢在旁边一个劲地阿谀。
嘿,看着还蛮老实的黑伢,么时候把拍马屁的本事学得这么熟的?吴明朝黑伢脸上瞄了瞄,心里寻思口里却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那还有假的?我们这几个蛮要好的弟兄就不说了,队里其他的弟兄,凡提到您家的,都冇得不服招的,冇得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呀您家!您家不信?天王老子地王爷,良心作证哪您家!”
“我么样不信咧?我晓得你们这些弟兄对我好。可我们都要要记着,我们当家的,是张堂主,莫要搞错了,晓得不?”
吴明不是想听人家拍马屁。可忠心表白和拍马屁,往往是很难得分得清楚的。很多时候,要想搞清楚人家对你的态度,需要在一大堆臭烘烘的马屁中辨认,哪些是真心,哪些只是马屁。要想真心地不受马屁的污染,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根本不在乎或者从根本上拒绝任何表白。可人活在这世界上,出于各种目的,需要沟通,需要理解,需要支持,于是就有了真真假假的马屁和假假真真的真诚,于是就有了复杂的味道弥漫在我们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那是,那是,这我们都晓得咧您家!这个堂口是张局长他您家打下的江山咧,他您家的虎威,总是在那里的咧您家!”
黑伢也朝吴明脸上瞄了几瞄,他心里也在想,今日个,年轻的队长是么样搞的哦,是不放心我们咧,还是在试探我们咧?到底是肚子里的字墨多,心思都深些。不像我们,坏是蛮坏的,可一根肠子通屁眼,直的!哪像吴队长,肚子里不晓得有几多的弯弯肠子!嘿,不对呀,我们的堂主张老爷子,肚子里也冇得么字墨呀,么样也那多的弯弯肠子呢?
“我说哦,黑伢,把值班的安排好,莫马虎啊。”吴明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鼻子,“到底是立了秋,就是干燥些,鼻子里总是痒痒的。”
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有些惦记。
吴明往家里赶的时候,罗英正在朝门框上插门板。
这是靠近集家嘴难民区的一栋板壁平房。日本人占领汉口之前,这一带,是商贾云集贸易最活跃的地方。
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里永远是最活跃的市场:处在汉正街、集家嘴、四官殿三处交界,而这三处地方,又是汉口水陆码头的交汇之地。无论是水路上来的货,还是陆路上来的货,或在这里周转,或在这里交接;天南地北的行商坐贾,或操着各自的乡音,或憋着蹩脚的汉口话,在这里寻金扒银。日本人侵占了武汉,把离这里百来公尺的一带地方划作所谓“难民区”,这里才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没有了过去那种繁荣升平的景象。眼下这一带的门面,除了零星的本地商铺,主要是日本人开的商行。至于汉口人称之为“挖地脑壳”摆地摊的,偶有所见,也就是卖些与吃喝无关的玩意而已。
与吃喝有关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日本人“管制”了。
“先生,买蝈蝈啵?弄两个拿回去给您家的伢玩咧!”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扯起尖尖的喉咙,朝吴明喊。
几只做工粗糙苇篾编的小笼子里,胖胖的蝈蝈瞪着玻璃珠子样的眼球,盯着笼子外面的世界。也许,蝈蝈们期盼着跑到笼子外面来,指望笼子外面有自由。可它们不知道,笼子外面同样是不自由的,不仅不自由,而且更其悲惨。
吴明蹲下来,想给罗英买两只蝈蝈。他记得,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罗英就喜欢蝈蝈。后来,他们一起随冯蝶儿到了山里,岁月多难,把少年时代的一点童真稀释了。现在他们又一起潜伏在被日本人占领的汉口,不可预知的危险,像影子样伴着他们。有一笼两笼蝈蝈,有一声没一声地一叫唤,或许可以松弛紧张的神经?可一想罗英坐堂医生的身份,挂个蝈蝈笼子,似乎有些不像。
“噢,算了吧,经秋的蝈蝈,也没有几天的寿命了。”
“这您家就外行了咧!是的,经秋的虫子是冇得蛮长的阳寿了,可劲足唦您家!您家听,这喉咙,硬是比知了的喉咙都粗呀!您家晓得为么事它有这足的劲?是它晓得命不长了唦!您家未必不晓得,凡是命不长的东西,劲都蛮足的咧您家!”卖蝈蝈的孩子,像个积年的老贩子,嘴皮子很是利索。看来,生活的担子,可以压出机敏和早熟。
朝周围瞄了一遭,摆地摊挖地脑壳的,摆的都是些与吃喝无关的东西。像什么粮食噢食盐之类的东西,只日本人开的铺子里才有卖的。
“是盐蛋么?冇得鸡蛋?”吴明朝一个摊子走过去。摊子上摆着几十个蛋,是鸭蛋。这老人吴明好象面熟,是经常在这一带卖蛋的。
“是鸭蛋咧您家!盐蛋?这如今,连人吃的盐都冇得,哪里有盐腌盐蛋咧您家!鸡蛋?如今难得有鸡了咧您家!为么事?鸡要吃粮食唦。连人都冇得粮食吃,哪里来的粮食喂给鸡吃咧?再说咧您家,也不敢喂呀!个婊子养的日本人,硬像是黄鼠狼变的,不晓得几喜欢吃鸡。噢,噢,不是的,不是的,是皇军,是皇军喜欢吃鸡。这是鸭蛋。管他的咧,鸭子么,放进湖里,随便么事虾子螺蛳它们自己找点吃,不吃粮食。”卖蛋老人朝吴明脸上瞄了瞄,终于肯定吴明不是汉奸了,才继续兜售他跟前的鸭蛋。“鸭蛋好哇您家,清火咧您家,秋天到了,燥得很,弄个把鸭蛋做个汤,抓一把青菜丢进去,蛮清火的咧您家!”
买了一斤鸭蛋,朝家里走,看到罗英还在上门板,吴明赶快把鸭蛋朝罗英手里一塞:“嗨,我说了多次,上门板下门板这样的事,让我来做。”
“看你说的!让你来做,可经常几天都看不到你的人,那我这门还开不开呢?”罗英接过鸭蛋,又爱又嗔地用手在吴明的身上掸了掸,“一立秋,这天就燥得不得了,漫天尘土灰扬的,你看,硬像是从石灰窑里钻出来的!”
“罗医生,你的,很像我们日本女人的!不,简直,比我们日本女人还要好。我们日本女人,是不工作的,你的,又工作,还是高明的医生,又照顾丈夫,真正的能干,大大的能干!”
隔壁是一家日本绸缎铺,说是专卖东洋绸缎,实际上,真正的东洋绸缎很是有限,绝大多数还是中国湖州一带的货色。绸缎铺的日本老板是个生意精,住长了,跟吴明一家也熟了,早晚见了面常打招呼。
吴明现在住的地方,是汉口最热闹最好做生意的地方,除了像吴明这样跟日本人沾了关系的中国人之外,一般中国人是很少能住的。这些原本都是中国人开商铺的房子,都被日本人住了。这些日本人,虽然不是扛枪杀人的兵,可也是跟在杀人者屁股后头到这里来发财的。
选这样的地方居住,吴明两口子也是有考虑的。这里人烟稠密,交通方便,且多有日本商人居住,既便于收集情报信息,也便于隐蔽。
“噢,噢……松下先生,看来,还是我们中国女人多灾多难哪,要不然,我就可以坐在家里享福啰!”罗英同日本老板敷衍着,同丈夫朝家里走。
吴明象征性地对松下点点头,扶了扶悬在门口的葫芦。
这葫芦是中医行医的标志。在山里新四军医院里,罗英在一位很有造诣的中医身边工作了好几年,不仅学会了望闻问切,还学会了自制膏丹丸散。她本来就对中医中药有兴趣,加上肯钻研,对中医的医药医理已颇有心得,在临床上也有相当的积累。带着任务到汉口之后,她仍然用行医作掩护。看罗英年轻,又是个女流之辈,刚开张时节,求诊的人并不多。可过了一段时间,找罗英诊病的病人就络绎不绝了。战乱之年,疫病不断。黎民百姓,有点伤风咳嗽头疼脑热,根本就不叫做生病。真的大病上了身,要诊治吧,又没有钱。对大多数穷困之人说来,生病和死亡几乎是一个意思。集家嘴这一带,人烟稠密,可富人并不多。罗英这个家庭似的诊所开张之后,开始也是门可罗雀,后来,有那实在病得不轻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去见阎王的病人,来这里试一试“水性”。再后来,来这里求诊的就多了。这不是因为这一带的病人突然增加了,而是罗英的医德医术开始在这一带有了口碑。病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往往觉得医生年纪越老越好。可如果真有年轻的医生给他治好了病,病人的嘴巴就是最有说服力最权威的广告。年轻的罗英医生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名声,就是这样的广告传播开来的。
“还冇吃啵?”见大门已经关好,罗英一个转身,就扑到吴明怀里。
“冇吃噢,好几天冇落屋,心里惦记呀。”吴明搂着妻子,胳膊用力地收,他感觉到,自己用力搂着的,不是实实在在温香的肉体,而是一团世界上最柔最柔的情愫。
“我也惦记呀!其实,我倒冇得么事,你一天到晚在虎狼窝里,真叫人揪心哪。”罗英的头从吴明怀里挣出来,仰着的鹅蛋脸上,被泪水濡得湿漉漉的,密密睫毛上的泪,一如葳蕤春草上挂着的晶莹露珠。
“也冇得么事蛮吓人的,不就是和虎狼混在一起吗?有时候呀,这样反而还安全些。你难道忘记了,有灯下黑的说法么。”吴明的嘴唇,在妻子头发上轻轻摩挲,体味她头发上那淡淡的皂香。“用的是么肥皂噢?”
“么肥皂,还不是日本人的肥皂!跟你学的唦,灯下黑唦。哎,也真是这个理咧。你在虎狼窝里混,我咧,在虎狼窝的边边上混,不沾些虎狼的气味吧,还真混不像。”罗英仰起头,额头刚好够着吴明的下巴,“有几天冇刮胡子了哇,劂人!”
“我看哪,你只说对了一半哪!我身上咧,兴许有些虎狼的味道,您家身上呀,是一点虎狼的味道都冇得咧。尤其是你这头发上,不仅冇得一点虎狼的味道,我闻起来,还蛮舒服的咧。日本人,人是坏得流脓,可东西做得还硬是冇得话说。”
吴明抱起罗英,轻轻地放到床上,像放一件经不起磕碰的瓷器。眼下,吴明的嘴巴最忙,要吻罗英的头发,又要说话,话音就不是很清晰,咕哝咕哝的。
“你看你,真是有些虎狼味了。我记得,你原先是不带渣子的,现在呀,动不动嘴巴里头就带渣子。”罗英依偎在丈夫怀里,身子越来越软,声音越来越糯。“哦,噢……”
“英子,么样了哦?么样了噢?”吴明滑了下来,感到脸上沾了一脸的泪水。
“冇得么样,我是想噢,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咧,你看你,原先哪,不晓得几精壮马力的。”无声而泣的罗英终于抽搭起来。
“哎,你说得是,说的是呀!我们这过的,真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呀!可有么法子咧,任务呀!也真是呀,在外头呀,在刀尖上过日子,说违心话,做违心事,爹死了不能送终,娘在跟前也不敢认。一天到晚紧张得不得了,巴心巴肝地赶回来跟你在一起吧,竟一点用都冇得!打得死老虎的人哪,简直都废了哇。”吴明疲软而又伤感。
“那也莫这样说,哪能就废了咧?都是郁闷成的。中医说得有唦,情郁而不通,泄也不畅。”罗英泪涟涟的脸,在丈夫胸脯上揉,她感到,吴明的呼吸,又粗重起来……
“这天气是不是变了噢?”张腊狗把长衫的下摆朝腿上拉了拉,下意识地问站在身后的荒货。
“冇哇,冇变天哪,么样,您家不舒服?”荒货抹了抹额头上的密密的汗珠子,瞥一眼户外辣辣的阳光,瞥一眼靠在躺椅上的张腊狗。
“这人完了。”荒货看着瑟缩萎顿的堂主,心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晓得是么样搞的,我像是有些冷索索的。个把妈,这房子太高了,也有高的坏处。我说哦荒货,上回吴明押运粮食,带的是哪几个人哪?”其实,张腊狗并不很冷,只是有些凉意。他知道,他身上哮喘的毛病,热一点倒不要紧,就是受不得凉。有一把年纪了,身上又有些病,这是满堂口的人都晓得的,他也就乐得跛子拜年——以歪就歪,不管有病无病,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做出个有病的样子,让大家都晓得他是个病壳子,对他也就少些提防。进入老年之后的张腊狗,更加老辣了。
“很有些人咧,您家说的是?噢,好象有皮筲箕、黑伢,还有噢篾片他们几个。”荒货听出了,张腊狗对上次吴明押运粮食失手有疑问,顿生警惕。张腊狗的青帮堂口里,表面上,荒货对谁都是等距离的关系,可内心,他非常欣赏吴明。小伙子有功夫有本事精明能干,更难得的是还知书达理。这样的人才,在只晓得打打杀杀吃喝嫖赌的堂口,真是罕见得很。在荒货看来,这个堂口如果要选接班人,吴明是最佳人选。只是不晓得张腊狗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堂主表面上是信任吴明的。张腊狗老了,老了的张腊狗疑心更重了。这一点,一直贴身的荒货心里很清楚。
“等一下,你把他们几个叫来,一个一个地叫来,我有话要问他们。噢,荒货呀,不是别的意思,你是晓得的,我咧,蛮喜欢吴明,可越喜欢的人哪,就越要,嗨,么样说咧,意思,你是明白的唦。”张腊狗没有望荒货。他似乎知道荒货的心思。
“是的,是的,您家深谋远虑,爱护年轻人,想的深,我们冇得哪个赶得上您家的心思。”荒货瞥一眼张腊狗,在自己的额头上揩了一把。
“个把妈,真是老了哇,真是虚了哇!看看,你嫌热,我还嫌冷,真是!”张腊狗也瞥一眼荒货,话说得很不经意。
“黑伢,你就叫黑伢唦?荒货噢,你莫走唦,又不是外人”张腊狗还是靠在躺椅上,在荒货看来,气色还是很差。
“报告局长!是的,您家,小的叫肖德富,黑伢是弟兄们起的个诨名您家!”黑伢做了个立正敬礼的动作,可做得不伦不类,看上去很滑稽。
“噢?你叫肖德富?我是你们的局长?我就是你们的局长?”张腊狗突然坐了起来,眼里射出两道刺人的光来,整个人再不见一丝萎顿模样。“我跟你说,黑伢,个把妈你要搞清楚,我是你们的堂主,我首先是你们的堂主,再才是你们的局长!个把妈的,老子是不是局长,你们喊不喊老子局长,都冇得关系。老子是这个香堂的堂主,这一点,你们一点都不能马虎!这鸡巴局长,是日本人封的。眼下是日本人得势,局长局长,喊得蛮有味!个把妈你们还当了真?以为真是么事好东西!中国人背地里戳背心骨骂汉奸!只有老子这堂主,才是真的,是老子刀刀枪枪杀出来的!个把妈日的,当日本人的局长,是冇得办法,是为了保住这个香堂,保住你们这些鸡巴日的能够神气舞扬吃香的喝辣的总是过快活日子!你们以为日本人是苕?把个局长的帽子随便就送给哪个戴?要不是老子这个香堂的势力,他日本人瞄都不得瞄你!”
“您家喝点水,喝点水……”荒货递上一杯茶。他瞅瞅张腊狗,发现他的额头上居然没有一点汗。腊狗这老狗日的也怪了,无端发这么大的脾气,不晓得是对这哪个来的。显然,不是对这个黑伢。黑伢算得个么事呢?多半是敲山震虎,怕我们这些人看着他病了,马虎了他。“黑伢不懂事,不会说话,看他平时蛮听话,也蛮辛苦的,您家就饶了他咧。”
“噢,那倒也是的,听说,平时也是蛮听话的。”张腊狗复又倒在躺椅上,吁出很长的一口气来,“荒货哇,不是我无端的发脾气呀!你是香堂的老人了,你也晓得,这多年我们是几不容易!起起落落,死人翻船,晓得几多变故,我们这个堂口就是冇倒!这汉口哇,随哪个掌作,都有我们的一碗饭!我是怕翻船哪!年轻的时节呀,不晓得怕死,到老了啵,黄土快埋到眉毛尖的时节,倒怕起死来了,哦,我怎么说远了咧?黑伢呀,我问你,上回押运粮食,洪门的那个老六毛芋头,到底是么样死的?”也许是听了荒货的劝,也许是发泄之后通了筋络,张腊狗语气舒缓了。
“噢,您家是问那个瘌痢脑壳呀!回堂主的话,他么样死的,我们都冇看到哇!倒是他叛变日本人通新四军,是新四军的人说的,还是当着众兄弟的面说的咧,这是都听到了的。”听了张腊狗的问题,黑伢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张腊狗今天对他发脾气,真是冇得一点来由。他黑伢算什么呢?顶多也就算是个小虾子吧,值得他老堂主亲自发这大的脾气?听堂主的口气,像是哪个上了我们吴队长的眼药吧?
“个把妈你们几个,都是吴队长身边的人,要多注意他的安全,他是个人才!么样,上回,他是不是吃了蛮大的亏呀?”张腊狗问得懒洋洋的,荒货听得却是一惊:么样哦,堂主像是怀疑吴明了咧?
“回堂主的话,我们都是堂主的人,跟在副大队长身边,也是为堂主办事。就是吴副大队长,也总是教训我们,要忠于堂主。就说上回被新四军捉的事,吴副大队长就一直跟我们关在一起,罪倒是冇受么蛮大的罪,只是那么热的天,都闷在一间屋子里头,总是不舒服唦您家。”黑伢似乎听出了张腊狗问话的意思,说出的话,张腊狗和荒货都听得蛮舒服。
荒货又瞥一眼张腊狗,见堂主脸上很舒展,为吴明松了一口气:黑伢这杂种,莫看长得黑不溜秋的,脑壳还蛮灵光,嘴巴也蛮溜耍咧!看么时候,要跟吴明这小杂种透个信,凡事要多长个心眼,莫只晓得挖着脑壳苕做。
“好,个把妈的黑伢,你小杂种嘴巴子还蛮是那回事!”张腊狗脸上那些朝下松垂的线折子,难得地朝上抻了抻。“我跟你说哦,黑伢,老子相信你的话,吴副大队长早就跟我说了,老子只是想对一下实,为么事咧,就为洪门穆勉之那个杂种,还想当警察局长,放出话来,意思是我们冤枉了他的人,老子不得不过细些!你的嘴巴子,灵光倒是灵光,在该关紧点的时候,要像屁眼夹屎样地,给老子夹紧!”
听到张腊狗骂骂咧咧的,黑伢和荒货都放心了。
他们都晓得,不怕堂主骂人,就怕堂主垮脸。
牛皮巷是一条长不到五十步、宽不过五尺的小巷子,鸡肠子样地和其它同样鸡肠子样的小巷子联在一起。原先青麻石铺的石板路,眼下已经脏得很难看出本色了。也是,路是要人走的,出门的人少了,走路的人少了,路也就疏懒了。这种细窄巷子有一样好处,那就是热天显得特别荫凉,这当然是太阳很少直接照射进来的缘故。
从牛皮巷一家小杂货铺出来,瞅一眼巷子外头白花花的阳光,毛烟筒打了个很夸张的喷嚏,晃了晃细长颈子上的瘦脑袋。
“嚯嚯咧!巷子外头的太阳,真是刺人哪!”
“是哦,是哦,都快三伏了么,也该是热的时候了”孙孝忠眯缝起他那双本来很大的眼睛,嘴里附和着毛烟筒。
在孙孝忠眼里,毛烟筒简直就像是自己的亲哥哥。这倒不是因为孙孝忠觉得毛烟筒和自己有多么的亲近亲切,只是觉得毛烟筒长得太像他孙孝忠的爹。打记事的时候起,爹就是这么一副没有多少肉的骨架子模样,而眼前的这位与自己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的“同门师兄”,也似乎从来就是这样一副瘦猴子模样。要是我长得像我的爹,眼下我和毛师兄站在一起,哪个不说我们是亲兄弟呢?孙孝忠朝毛烟筒瞄了一眼,毛烟筒瘦削的肩胛骨,看上去像是一对匕首,插在背上。
“嗨,肚子也饿了!个把妈这鬼天气,要是有半斤酒,就一碟卤猪耳朵,再来两碗绿豆稀饭,该有几过瘾啰!”毛烟筒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把个皮包骨的额头擦出一条颜色暧昧的印迹来。
“那是,那是,有冇得酒倒算不得么事,有两碗绿豆稀饭,搞到肚子里,肯定舒服死了。”
孙孝忠长得像娘,也很听娘的话。答应孙猴子让儿子出来混世界的时候,杜月萱再三叮嘱儿子,不准沾烟酒,不准到那些脏地方去。今天,他第一次陪毛烟筒出来收“保护费”。他曾问过,这些杂货铺为么事肯交钱给他们。毛烟筒告诉他,这些杂货铺都兼卖鸦片,有的还以卖鸦片为主。
“老子们是禁烟局的,他们不交钱给老子们,生意做得成?我们是禁烟局,就应该真的禁烟?我说兄弟,你是真苕呢还是装苕噢?真的把鸦片禁了,我们这些人吃么事咧?日本人靠么事养那样多的兵咧?”毛烟筒曾很老到地教训过孙孝忠。
“烟筒哥,我么样就冇看到他们卖鸦片呢?鸦片是么样的个东西呀?”
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规矩,做“土”的生意,绝对不准沾“土”。穆勉之孙猴子毛芋头这老一辈的洪门人物,尽管有其它很多恶劣的嗜好,但是不吸鸦片。毛烟筒在进山寨之前,是个“吃货”沾土的,进山寨拜毛芋头为干爹之后,硬是把这嗜好给戒了,改抽了香烟。孙孝忠一家子人都不沾土,他完全是个鸦片盲。
“卖那个东西,么样摆在眼面上让你看到呢?也罢,等下我就让你见识一盘……嗨,等一下,我么样这苕咧,守着咸鱼吃淡饭!走!”毛烟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冲冲地领着孙孝忠进了紫竹巷。
狭窄的紫竹巷,也像很有些沧桑的风尘客,走了太多的曲曲拐拐的路,显得凋零而疲惫。
“阴老板,阴老板!”毛烟筒扯起喉咙喊。其实,老板就在柜台后头。
这是一栋很轩敞的房子,从它的门廊和檐角的雕饰上,依稀可见当年的富丽。如果杜月萱站在这里,她定会感慨万端五味杂陈。这处她起初卖笑后来经营的风月场,除了那对粉红的灯笼和香艳的氛围,屋宇宛然依旧。
如果孙孝忠知道这里曾是他母亲的伤心之地,不知会不会进来?
“噢,哦——毛老板,您家这是么样喊的咧!我是个么老板啰,您家咧您家的父亲大人还有孙五爷还有穆寨主呀,那才是真老板咧。您家稀客,这位小哥,么样称呼?”
眼前的这家杂货铺,铺面是当年紫竹苑的门脸,货架隔断了后堂,也似乎隔出了好多的神秘。被喊做阴老板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脑袋上的头发长得还算茂密,就是那大约两寸方圆的头顶,没有一根头发而且生生地发亮。
“听说,凡是长面窝脑壳的人,对付女人都蛮狠,这狗日的么样不姓阳,倒姓阴咧?”武汉人把顶门心不长头发的脑袋叫做面窝脑壳,盖因其形状很像武汉的一种油炸食品。毛烟筒盯着阴老板的面窝脑壳,若有所思。
“我说阴老板咧,你莫拿话挤我,么事稀客东客唦,我晓得,您家是嫌我来勤了。您家莫吓不过,今日我们哥俩是顺路从这里过的。噢,这是我兄弟,我们山寨的镇寨五爷,是他的亲爹。”毛烟筒很羡慕孙孝忠有孙猴子这样的亲爹。自己极尽钻营,好容易认了毛芋头这个干爹吧,还没有得到么好处,他老人家就自己先死了。
洪门山寨的人都清楚,他们的六爷毛玉堂,肯定是死了。
六指回来,把新四军那些“向毛玉堂同志学习”的话学说了一遍,但穆勉之一听,就晓得这是离间之计,是在下他的眼药水:“这是哪个高手出的点子,要挑拨老子跟日本人的关系咧?未必是张腊狗的人?不像噢,那张腊狗,恨共产党,比恨随么仇人都恨得狠些咧。”
对于干爹毛芋头的死,毛烟筒没有悲痛,只有遗憾:死得太早了,让我一点好处冇得到。要是有个像五爷这样的亲爹,寨主还不另眼相看!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毛烟筒还是不敢奓翅膀,照样装模作样地戴孝,照样跟着毛芋头姓毛。
“只要有好处,只要活得快活,姓么事不是姓?”毛烟筒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哟,哟哟,孙公子噢,失敬失敬!请进请进!毛公子,请进请进!毛公子,嗨,顺路过!您家么样这样说咧!您家就是天天到小号来,也是瞧得起我唦!”听阴老板说话,就晓得这是个滑溜溜的生意精。“热啵?喝茶咧?噢,坐一下,歇歇热,吃晚饭。”太阳正当顶,正是吃中午饭的时候,可这阴老板偏要说请他们吃晚饭。
“哈哈,个把妈,我这才晓得了,为么事你要姓阴”毛烟筒把端到跟前来的一碗花红叶子茶朝旁边一推,翘起了二郎腿。
“哟,哟,毛老板哪毛老板,您家这是么样说的呢,这是么样说的呢!这姓阴冇姓别的姓,哪里是我作得了主的咧您家!”其实,阴老板心里很清楚,洪门的这两个小杂种,是要打他的秋风,让他破点财。可他实在是厌烦收了这费那费之后还无休止的敲诈。
“嗨,嗨,我说老板哪,我们两个还冇吃中午饭咧,您家未必连绿豆稀饭都舍不得弄两碗把我们吃呀?我们就是叫花子,捱到您家门口来了,也不是这样子啵!”一来,孙孝忠觉得这老板实在太滑太小气了,二来,也担心毛烟筒在这里惹出什么祸事来。他出来的时候娘反复嘱咐过,莫在外头惹祸。年月不太平,山寨里头的人又横,爱在外头赌狠。要是真把人家逼急了,就是兔子,弄不好也要咬人的咧。
“哎呀,孙公子,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呀!怪我,怪我糊,怪我糊哇!我哪里晓得您家们还冇吃中饭咧!也是怪我们吃得早,以为您家们还不比我们更早!绿豆稀饭唦!容易容易,有有!您家们,是不还来两口咧?”一听只是要吃饭,仅仅只是吃一餐饭,阴老板就把悬着的心,重新又放回到肚子里去了。
“嘿嘿,么样,个把妈,老子就晓得你的阴心思,估摸着我们哥俩要敲你一笔,是不?要是依我哇,真的要挖你一耙子!看在我这位兄弟老实的份上,算了。”毛烟筒瞥了孙孝忠一眼,口里兀自骂骂咧咧。
“有卤猪耳朵冇得?有?还不快点切一碟子出来?酒咧?拿一瓶出来唦!”
“毛哥,这酒辣辣的,呛喉咙,有么事好喝的唦!还是你一个人喝算了,我就喝这绿豆稀饭陪你,好不好?”孙孝忠奈何不了毛烟筒的劝,好容易把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了。这是孙孝忠长到十七岁以来,第一次喝酒。虽然只喝了不到一两酒,可他已经感到浑身发燥了。
“这你就不懂了咧兄弟!你未必冇听说过,吃香的喝辣的!么事叫喝辣的咧,就是喝酒唦!喝酒喝酒,九九归一,喝的就是这个辣味!喝,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哇兄弟!”毛烟筒已经喝下去半斤了,看样子,还没有醉,只是有些酒意。
“个狗日的,真是看不出来,这样的个瘦壳子,倒能装酒。”阴老板殷勤上菜,满脸笑意,一离开桌子,眼神就阴冷阴冷的。
“我晓得,兄弟,你屋里的家教严,我也不劝你多喝了!诶,你不是说冇看到过么样吃土么?嘿,阴老板,您家是不是引我这个小兄弟到后头去看下子咧?”毛烟筒瞥一眼脸红筋涨的孙孝忠,朝阴老板喊。
“哦,噢,好,好,看下子,看下子。噢,毛公子,有句话哦,在喉咙里鲠不过,我还是要说噢,这做鸦片生意的地方咧,冇经过的人,顶好是莫挨咧您家。做土和吃土,历来是两不沾的呀,您家是玩家子,是顶清楚不过的咧!我看咧,这位孙公子,还不是道上的咧您家,要是沾上了那东西,不说是穆寨主,就是他您家的爹五爷,还不要了我的命?就是您家要沾,我都是不的准您家沾的咧!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您家们要玩别的,我阴某人破财都可得的,沾土这玩意,您家们就只有另请了。不是得罪您家们,这也是您家山寨给我们定的规矩,冇得法咧您家。”
精明的阴老板,一眼就看出了毛烟筒的心思。这个瘦烟筒鬼,在没有投奔洪门山寨的时节,是这里的常客。后来成了到这里来收“保护费”的,也就没有再沾土了。阴老板晓得穆勉之的厉害,要是让穆勉之晓得了山寨的人在这里吸土——吃鸦片,他这颗面窝脑壳肯定是保不住的。眼下,看得出来,这个瘦烟筒鬼,是在对孙五爷的儿子使坏。在这条道上,孙五爷的口碑虽然还不错,但既然是洪门执掌刑罚的老五,就绝对不是良善之辈。噫——这毛烟筒,么样硬像是五爷孙猴子的儿子咧。
“诶,阴老板叻,你说的咧,理是那个理,可么样听起来像是我要害我的兄弟样的?老子原先吃货,你又不是不晓得,为了那一口,你晓得赚了老子几多冤枉钱!个把妈,老子么样会把我的兄弟往绝路上推咧!算了,算了,老子们也不消打嘴巴官司了,附近还有么尖板眼好玩唦?”
毛烟筒嘴里骂骂咧咧的,心里也还是有些发虚。真的要是让孙孝忠沾上了鸦片,孙猴子杜月萱还不剐了他毛烟筒的皮!
“孝忠诶,么样回得这晚哪?还冇吃啵?快,饭菜还都给你留着咧。”见儿子回来,杜月萱转身就要到厨房去端饭菜。
“吃了,姆妈!”孙孝忠车身想到自己房里去。
“吃了?在哪里吃的?跟哪个在一起吃的?”杜月萱刹住脚步,眼珠子在儿子身上扫。
“哎呀,我说噢孝忠的娘,伢大了,就不要像他还是三岁样的管了!我晓得,今日,是炎同跟他一起收费去了。哥俩么,第一回在一起做事,在一起吃一回饭,也是应该的么,问那么清楚搞么事咧。”孙猴子拿把蒲扇,赶了赶身边的蚊子。“要是吃了,就去洗个澡,乘乘凉,早点睡。嗯哼?么样噢,你像是喝了酒的咧?是炎同要你喝的?你是不沾酒的呀?算了,逢场作戏,朋友哥们在一起,沾一点,有回数的,切莫成了习惯哦,伢咧!”
“是的,爸爸,就是呡了几口,那种鸡蛋大的小杯子。”
“哎呀,儿咧,你才只十七岁咧,么样就喝酒咧?烟筒那杂种,老娘明天要去骂他的!天下这么多好事,不晓得教一教这个小兄弟,偏要教兄弟喝酒?我说过了的啵,那个烟筒噢,不是个么好东西,他肚子里能有些么下水?我说伢的爹咧,你明天要跟山寨里头说,再莫让我的儿跟烟筒那杂种一起做事!伢的爹诶,你是洪门管事老五咧,洪门弟兄违规出格,是该你管的咧。”杜月萱显得很激动。经过了太多的沧桑,有过太多的磨难和历练,杜月萱最在意的,就只有儿子了。
“算了,算了,也就是喝点酒,也不是个蛮大了不得的事,么样就扯到洪门规矩上头去了咧?算了,你就莫要老拈着不放不停地说了!这大的伢了,又不是冇长耳朵!也累了一天了,你就让他先去洗个澡。”孙猴子心疼儿子,也心疼堂客,该怎么办,他心里有数。个把妈的毛烟筒,继父老子刚死几天,还热孝在身呢,就贪杯作乐,也是太不争气了!个杂种,到底不是亲养的!隔层纱,差几差,老话还是不错的咧!老六哦老六,你白疼他了噢。
一想到老六毛芋头的死,孙猴子心里就不舒服。
这竹床,今天么样像长了刺样的噢,身子贴在上头,不是埂得难受,就是刺痒刺痒的!侧着身子睡吧,肋条骨酸,仰躺着吧,背脊骨烫。平常脑壳一挨枕头就睡得像死人,今天,不晓得么样就是不舒服!
竹床就这么嘎吱嘎吱地响了半夜,这一夜,孙猴子家的老鼠都没有出洞。
十七岁的青年孙孝忠,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一阵轻飘飘的感觉,似一只无形的手,在脑门子上涂抹着迷糊,迷糊似甜蜜的羽毛,在脸上轻轻地撩拂,似熟悉而陌生的精灵,在鼻尖在眼皮子上,翩翩地飞。
“烟筒哥,这是在哪里呀……”
“这呀,是在天堂里呀。”
“天堂里?好玩啵?”
“那还用说,好玩得不得了咧!”
“那,我们就一起玩咧。玩些么事咧?”
“在这里呀,就只能各玩各的了咧。做哥的不能陪你玩,有人陪你玩的。”
清清楚楚的毛烟筒,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咧?在孙孝忠的记忆里,毛烟筒不是个实在的东西,绝对不像他名字烟筒那么实在,倒像是一阵烟,对,像一阵烟样地消失了,消失在那扇神秘的格子门的后头。
甜蜜的羽毛又飞回来了,哦,撩拂得好舒服哦。
“先生,先生,醒醒……”
甜蜜的羽毛继续撩拂,从眩晕到清醒:“诶?这是哪里咧?我冇喝好多酒哇!不就是鸡屁眼大的个杯子么,么样就醉了咧?”
“先生,先生!”
“你是哪个?我么样在这里?”
孙孝忠觉得自己还是在云里雾里,眼前的这个眉眼很清爽的女子,似乎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他的手动了动,挨着的,竟然是滑腻腻女子的胴体!陡然,一股似来自遥远无极处的膨胀,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他,撞击得他周身也跟着膨胀起来。噢,身上么样冇穿衣服咧?我的香云纱的褂子,咦?么样连短裤子都冇得了咧?是么时候脱的咧?噢,么样这么子的骚胀咧!噢,噢,好热哟,好胀哟。
“先生,你……好么……”
“噢,哦,好,你叫么名字呀?”
孙孝忠觉得自己终于从火焰山的紧张而舒坦的炙烤中,跌落到一种松弛的绵软里。这种感觉以前有过。那是几次梦中的经历,和眉眼都不清楚的女子,模糊不清地纠缠在一起,醒来之后,有过这种类似的绵软,但更多的却是空落落的失望,绝没有幸福和舒坦,更没有这样的现实和真实,真实的肌肤相接相亲,真实得就在身边!孙孝忠一个转身,紧紧地搂住身边温软的肉体,不为别的,就为印证这给他带来幸福和舒坦的真实的确是真实的。
“美枝子。”
耳畔嘤嘤的声音,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但随着声音和温软肉体一起散发出来的一言难尽的味道,却极其新鲜而真实。
“哦——梅枝子?你姓梅呀?”
“美——枝——子。”
“是的,我晓得,你姓梅,梅花的梅,梅花,冬天天冷的时候开的花。有这种姓的,呵,叫枝子。诶,怪呀,总像是有点拗口呵,不像我们中国人的名字咧。你,莫不是……日本人?”
呵,玩到日本人的女人窝里来了,这不是茅厕里头荡桨——撬屎(死)么!突然,孙孝忠感到脑袋回到自己肩上来了,额头上浸出一层汗珠子!
“我系(是)朝鲜银(人)。”
“朝鲜?朝鲜在哪里?呵,朝鲜,我晓得了,就是高丽唦!么样到我们汉口来了的咧?这是哪里呢?”
很读过几年书的孙孝忠,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毛烟筒是么样把我弄到梦里头来的咧?
“很远很远,让日本人骗来的。这系慰安所,系为日本人的服务的,中国人很少的来。”
自称美枝子而被孙孝忠叫做梅枝子的朝鲜女子抽搭起来。
“慰安所,慰……安……噢,怪哟,就鸡屁眼那么大的个酒杯,么样一杯就醉了呢?”
昏暗的灯光下,年轻异国女子秀美憔悴的容颜,定格在孙孝忠脑子里。
若干年后,孙孝忠才知道,慰安所,就是日本人的随军妓院。
为征服亚洲征服中国,日本人把大和民族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开始,他们担心自己帝国军人因为长期没有性生活而军心动摇,听任甚至怂恿自己的军人强奸被占领地的女人。
强奸一词,使用到日本侵略军身上,肯定是太不准确了:强奸孕妇,奸后用刺刀把孕妇的肚子剖开,把那尚未出生的婴儿挑在刺刀上旋转作乐;强奸老太婆,奸前先使军用皮带把老人的阴部抽打致肿,然后再实施强暴;强奸遭到反抗,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往往三五个一拥而上,压头按手镇腿,实施轮奸后,再用刺刀将阴部捅得稀烂!不知这些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是否有姐妹是否有母亲?这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日本人在在亚洲的壮举!创造这些壮举后被反抗者打死的日本人,几十年后乃至二十一世纪,还被当作大和民族的英雄供奉在“靖国神社”里,被日本国的领导人参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犯了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代乃至几代人并不视这种犯罪为罪恶和耻辱,甚至坚持认为这犯罪不是犯罪而是民族的荣耀,这就太可怕了!
后来,这种罪恶事件太多,激起被占领地百姓的憎恶和反抗,不利于推行他们虚伪的“大东亚共荣”政策,再说,如果听任“伟大”的帝国军人在占领地放纵性欲,蔓延的性病将从根本上打败“伟大”的帝国军队。为此,大和民族战争机器的操纵者们,萌发了开办随军妓院的创意且很快付诸实施:女人的来源甚广,以占领地比如朝鲜菲律宾中国“就地取材”为主,辅以国内征集。至于“取材”方式,或欺骗或强抢,灵活多样。这些良家女子,这些本可以为人妻为人母甚至是大日本军人自己同胞姐妹的女子,被他们弄到战场附近,被强行剥去人类的尊严和羞耻,供帝国军人淫乐。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国的统治者,真不愧是伟大的天才,一方面,他们驱使他们的子民,到处烧杀抢掠,最为惨绝人寰的事,他们做得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另一方面,他们又自诩为最文明的民族,你看,我们哪有什么随军妓院,我们这是慰安所哦!是啊,慰安所,多么温柔动听的名字!可这种小聪明,连同日本侵略者其他种种罄竹难书的罪恶,除了叫地球上生活的其他民族恶心之外,不知对日本民族重建他们的民族良知,能否有所警醒?
可孙孝忠不知道的是,汉口的日军“慰安所”,跟其他地方“慰安所”又有所不同:汉口的“慰安所”是商业性质的。这种商业性质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除了对日军凭票开放外,还对其他任何人开放,只要给钱;二是汉口的“慰安所”虽然属于日本军部,但却由中国人承包经营了。汉口“慰安所”这种独特的“管理模式”,不知是因了汉口这块地方商业气息的熏陶使然呢,还是因为日本人天生有善于经商的商业头脑。总之,毛烟筒带着孙孝忠逛的“慰安所”,就在汉口新市场附近的清芬路里头。据说,承包人是汉口“窑子”界的奇才人称“日大瞎”苟积魃。这“日大瞎”,在汉口话里,专指那些不学无术没有真本事却专会吹牛日哄招摇撞骗的人。这苟积魃承包了“慰安所”之后,又“兼并”了附近几家妓院,广招女色,在日本膏药旗的庇护下,大有“妓院托拉斯”的架势,很是神气了一阵。只是,日本人投降之后,这平日里很有些“日大瞎”的苟积魃,似蒸发了一般,竟不知所终。
竹床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好像这张竹床实在是很累了,连呻吟的劲都没有了。
竹床的嘎吱嘎吱声刚刚歇息,远处似传来几声鸡啼。
“真是稀奇咧,还有人养得住鸡!个砍脑壳的烟筒杂种,不晓得使了么坏,害得我的伢一夜都冇睡着!”
杜月萱瞪着黑糊糊的屋梁,用手揉揉闷疼的太阳穴,无声地叹息。
阿南惟几中将是个身材高挑的日本人,戴副金丝眼镜,如果不下部队,喜欢穿唐装便服,喜欢中国字画,喜欢下围棋。这样,他看上去不像军人,倒更像是个学者,或者说更像个中国学者。阿南惟几中将是日本派遣军第十一军司令官,本部驻扎在汉口,已经好几年了。这个学者外形的日本人,除了不喜欢汉口的热天之外,好像对汉口的一切都很适应,包括汉口的一些小吃,比如面窝、油条、欢喜坨、热干面。尤其热中汉口的热干面,几乎每天都要来一碗。只是很可惜,自从他们这些日本人来了之后,武汉百业凋零,因为粮食属日本人管制的军用品,原先很具特色很具规模的饮食业,也萧条得很了。所以,阿南惟几每天所吃的热干面,是否正宗,就很值得怀疑了。
山口太郎进来的时候,阿南惟几刚开始吃一碗热干面,严格地说,中将还处在拌面的过程中。
武汉人都晓得,吃热干面,要诀在于一个“拌”字。一碗热干面,撒上各种佐料,淋上多样调料,也就是二两的样子,如果就这样吃,绝对会吃得索然无味。如果你很有耐心地把面和佐料调料拌得匀了,那诸多佐料调料的味道,该进去的都进去了,该出来的也出来了,这时候,你再呼呼啦啦,风卷残云,下到肚子里,最多也就扒拉五六次筷子,可留在嘴巴里的余味,够你咂摸半天!
中将礼节性地朝山口太郎点了点头,兀自全神贯注地拌他的面。很可能,中将的中国厨师传授过他几招,中将手里的筷子在碗里碗外游动得很有章法。
可在山口太郎看来,这样高官阶的个日本人,用筷子搅动一团颜色暧昧的食物,很是滑稽,很是可悲。他山口太郎在中国在汉口呆的年头,比起中将来,是长得多了,他山口太郎熟悉中国熟悉汉口的程度,恐怕也绝对不是眼前这位拌热干面中将所能比拟的。我们大和民族之所以能所向披靡,就是善于把其它民族的东西学过来。如果学不到,就抢!可学到手和抢到手之后,我们大和民族还是大和民族!山口太郎耸了耸鼻子:哼哼,这玩意的味道还可以,起码比它的颜色要能够接受一些。
或许是受了热干面味道的刺激,一阵奇痒在山口太郎的裆部蔓延开来,逼得他下意识地磨动屁股,但不解决问题,又下意识地开合大腿,以图产生摩擦,缓解裆部的奇痒。
“嗯——哼?山口君,你的,什么的干活?”
刚刚觉得碗里的面拌匀了,搅起一团,正准备朝嘴巴里送的阿南惟几中将,也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他突然感到热干面的香味中,似乎混进了些怪味。热干面里肯定没有这种怪味,刚才屋子里也没有这种怪味。山口太郎来了之后,才有了这种怪味!山口这八嘎,上司进餐的时候,怎么弄出这种异样的怪味来呢?阿南惟几的脸阴沉下来了。
“噢——哦……报告将军,您先吃,我能否到外面等?”
山口无法回答上司“什么的干活”,他只是裆部很痒。这让人疯狂的奇痒,跟穆勉之那个部下到“难民区”风流之后,就缠上他了。山口自己知道,除了阵发性的奇痒之外,裆里已经开始有红肿流黄水之类的症状了。自己也许是习惯了,山口很少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怪味。阿南惟几中将一来是没有闻过,对山口裆部的怪味比较敏感;二来中将面前热干面的香味与山口裆部的怪味反差太大,因此显得更加突出;三者也是因为天太热,山口衣服穿得单薄,裆部的味道更容易散发出来之故。
“算了,算了!你出去就不要再进来了!你去特务部上任,领事馆的事先还兼着!去吧,去吧,你的,要治病的!”
看山口还在扭动屁股大腿,敏感的日本中将厌恶地盯了山口裆部一眼,赶苍蝇似的朝外挥了挥手。
山口太郎接替汉口特务部部长之后,接见的第一个中国人,就是张腊狗。
为拜见山口太郎,张腊狗很慎重地作了些准备:为了不在山口面前咳喘,他第一次抽了一个鸦片泡子。听人说,鸦片别的好处没有,镇痛止咳止泻有奇效。为了日后有凭据,他还叫老算盘张本清写了个报告。报告分两部分:前番押运粮食被新四军拦劫的实情和毛芋头私通新四军的罪状。尽管张腊狗认识山口很早了,原先人家虽然出面管些事,但名义上毕竟只是大亚银行的总经理。如今,山口是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了,张腊狗不得不小心。
“部长太君,怎么?有些不舒服?”
注意到山口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屁股,两只手轮换着朝裆里伸。如今是老了,可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一看山口的神色,张腊狗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嘴巴里说着关心的话,随手掏出一个纸封,打开,现出十根黄灿灿的金条。
“个把妈,这日本杂种,肯定是染上杨梅疮这类毛病了!要是把鸡巴烂掉了,那才好咧!”张腊狗心里一边骂,一边动心思,“老子要是给他诊好了咧?这杂种会不会多给点好处老子咧?”
几十年来,张腊狗办事,绝对要求有回报。没有回报,没有赚头的事,他是绝对不做的。清乡局长总往乡下跑,而且是迎着枪籽子跑。要不是这身黑皮能在汉口抖威风打秋风,张腊狗早就不想做了。警察局长就不同了,汉口城里随么事都可以出头露面,吃喝嫖赌随便哪个行业都可以去敲竹杠,真是个肥缺咧!要不然,这大热的天,张腊狗才不会来孝敬眼前这个烂了裆的日本人咧!
“你的,这里说的,都是真的?你的,再写详细的干活!”
盯着黄灿灿的金条,山口的眼珠子亮了起来,一只手停在裆里,一只手抖动着张腊狗的报告。八嘎,金子真是好东西,连这里都不痒了,这倒是个奇妙的药方噢!山口从裆里抽出手来,食中两指点着张腊狗的报告。正点着呢,裆里的痒又发作了,他又忙不迭地朝裆里伸进一只手去,另一只手抖动着报告,意思是,要张腊狗接过去。
“好的,好的,我家里,还有一份的干活!”张腊狗注意到,山口太郎抖动“报告”的手,正是刚才插在烂裆里的那只手。他怎么会去接那份“报告”呢?不是把杨梅疮朝自己身上抓么!
“东洋矮子西洋高鼻子,都喜欢金子!打到老子们汉口来,为么事,还不是为钱,为金子!”
看着山口太郎一只手捂着桌子上的金子,一只手捂着烂裆的样子,张腊狗暗暗地骂。
穆勉之面对着高大的落地窗,眉头紧锁。
虽然看不到太阳,但从阳光白得耀眼的颜色,能知道外头有多热。
穆勉之好像看到,阳光射到的地方,地面的石板哪,墙上的青砖哪,上头似乎隐隐约约升腾着袅袅的透明的烟。真的,不像是幻觉,是那种很淡很淡的烟。厨房的炉子烧得很旺的时候,不见火苗,就可以看到这种袅袅舞蹈着的烟影。这个时辰,要是在路上的石板高头摆几个鸡蛋,只怕冇得几大一下子,鸡蛋就熟了噢!个小杂种,这热的天道,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个把妈,也真是怪得很咧,烟筒这个小杂种,又不真是老六的种,也就是干爹继儿子,么样像亲生的咧!吃喝嫖赌,硬是接代样的呀!只是老六是个直筒子,这小杂种倒像只阴性蚊子!
“大哥,伢们的事,您家也莫太往心里去。”看穆勉之一动不动的脊背,孙猴子很有些后悔。要不是杜月萱反复地唠叨要亲自来找穆勉之,孙猴子是不会把毛烟筒的事当件事情说的。尤其是事涉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虽然年纪小,毕竟还是有责任的。孙猴子没有深究儿子,那天除了喝酒之外,还做了些么事。能够喝酒了,就是个男人了。一个男人能够喝酒,自然也能做男人都能做的事了。一想到十七岁的儿子已经能做那些男人能做的事了,孙猴子就很有些欣慰感:儿子也,个把妈,胩里都长硬足了,比你爹当年醒得早些!要不是碰到你的姆妈,老子还不得喜欢床上的事情咧。只怕是报应啰,老子三十大几了碰到杜月萱,才醒了神,晓得男女之间的事有味,小杂种才十七咧,就晓得把竹床扳得响一晚上!
墙上,地面的石板上,袅袅升腾的透明的烟,似乎无声地繁殖着,眼前的空气,都像在微微地扭动,摇晃。映在窗玻璃上的面孔,也好像被扭曲了。穆勉之盯着自己被拉长的脸,本来就松弛了的面庞显得更加松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老母猪松垂的肚皮,相当的不舒服。
“你是说,他们还冇吃鸦片唦?”
洪门山寨里头,除了吃鸦片,还没有约束会众吃喝嫖赌的规章。穆勉之知道,毛烟筒在投奔到山寨之前,鸦片瘾很大,一天到晚泡在名为“戒烟所”的烟馆里。也得亏了他有些定力,为了投奔洪门,硬是把那口嗜好给掐了,改抽香烟。也是不容易。从这点上看,烟筒还是个人才。男人在江湖上混,吃喝嫖赌算得个么事呢?一个男人,要真是什么嗜好都冇得,还活着做么事咧!看看老子自己吧,当年长得蛮是个人样子,除了不沾土,老子么事不喜欢?还玩相公咧!有几个男人喜欢玩相公?就是那土,要不是老子山寨做土生意,么样会禁咧!不过咧,这个杜月萱,年轻时节从洋学生沦落风尘改名陶苏,从当婊子到自己开婊子行最后从良嫁给老五孙猴子,又把名字改回来,生养个儿子也是不容易。唉!杜月萱哪杜月萱,你把我们的老五盘得有些苕了哦!成天窝在家里,像个抱鸡婆!得亏你冇嫁给老子咧,要是老子当年同意你嫁给老子,老子还不被你盘得像老五一样了!
窗玻璃里头的形象,实在让自己都不怎么舒服。他转过身来,眼珠子在老五孙厚志身上转了一圈,很是感慨:这个精明强干胆大敢为不顾生死的兄弟,如今真是像个干瘦的猴子,冇得一点当年的精气神了噢!
“冇,冇沾土,听口气,就是喝了点酒。”孙猴子不清楚他的大哥在想些什么。几十年来,忠于山寨,忠于大哥穆勉之,孙猴子始终如一。就是娶了杜月萱成了家,更多地喜欢泡在家里,对大哥穆勉之的忠心也从来没有变过。其实,孙猴子人是老了,敢作敢为的性格并没有变。世事沧桑,拼性命出蛮力的事情,多半由山寨的年轻人去干了,没有必要同年轻人玩命争功。有了这些想法,孙猴子就甘愿保持目前这种孵蛋的“抱鸡婆”形象。
“他回来了,老子要好好地骂他一顿!他个杂种做么事,老子不管他,已经是胚子坏了,总不能把侄儿子也带坏了啵!”穆勉之口里骂得恶狠狠的,又朝孙猴子瞟了一眼。
“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骂个么事咧,说下子就算了。总还是老六的干儿子咧。再说,老六又不在了,哎,弄狠了,脸皮子上头也不好看,您家说咧?”孙猴子听出了穆勉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气,也乐得做个顺风人情。他也清楚,山寨里头没有惩罚吃喝嫖赌的章程,要不是堂客在耳朵边呱噪,他也不会拿这当个事说。再说,为小辈人的小事伤了老辈人的和气,很不值得。
“六指诶,烟筒那狗日的,这热的天道,死到哪里去了?”见孙猴子口气也很平和,穆勉之知道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我也不晓得咧。”虽然是干爹,但毕竟不是亲爹,六指还听不出来,穆勉之是真发脾气,还是假发脾气。
“连你都不晓得?你两个,不是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么?”穆勉之继续骂,口气轻松得已经近乎调侃了。
“噢,爹诶,烟筒哥回来了咧!”六指长得五大三粗的,也没有烟筒那么多心眼。虽然是干儿子和干爹的关系,但六指对穆勉之非常亲近,这种亲近,更多的是崇拜的成分。在六指眼里,干爹简直就是个完美的男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成就,尤其是有一身的硬功夫,还不晓得几会玩!在六指看来,一个男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成就,都不是很难,难得的是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且会玩。真本事硬功夫和会玩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真本事硬功夫是会玩的基础。冇得真本事硬功夫,拿么事做本钱玩咧?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不会玩,那本事功夫有屁的用处!“您家看唦,从那边的巷子里穿过来了。”
“这热的天道,还到处跑,硬像是个跑骚的伢狗!”穆勉之口里兀自骂骂咧咧的。
武汉人把畜生发情到处跑称作“跑骚”,称公狗为“伢狗”。
“大伯,噢,张腊狗……”毛烟筒急匆匆地跑进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捧起桌上那个装花红茶的罐子,肉嘴对这罐子嘴,一阵猛灌。
“看你个杂种噢,真是噢真是!”看毛烟筒狼狈的样子,穆勉之不由想起了老六毛玉堂,一阵怜惜涌上心头。唉,人真是老了呵,人老了才容易生出这种软心肠来咧。“你五伯在这里,也不晓得先喊人——你说张腊狗,么样了哇张腊狗?”
“噢,大伯,五伯,日本人要张腊狗那老杂种做警察局长了咧!”毛烟筒用擦了汗的袖子,在湿淋淋的嘴巴上潦草地一擦,又顺便在额头上撩了一把。毛烟筒是个细心人,但他常常用粗豪的外形动作来掩盖他的心细。
“个把妈日的,硬是让他弄成了!这是几好的一块肥肉噢!”穆勉之话里,充满了惋惜。
“炎同哇,你这消息,是确实的?”孙猴子也很关心这事。他关心是因为穆勉之很在意汉口警察局长这个位置,就孙猴子本人而言,把山寨的生意做好,有钱赚,就很好了。把摊子铺得太大,揽太多的事,尤其是和日本人有太多的瓜葛,孙猴子是很不赞同的。
“是的咧五伯伯!我是在茶馆里头,听张腊狗的人亲口说的咧。其实咧,清乡局,警察局,都把他们做,本来冇得么事了不得的。说穿了,还不就是扛根七斤半给日本人卖命还得罪人么!”屋子里到底还是凉爽些,又猛灌了一气花红叶子茶,毛烟筒才感到身上的汗毛孔张得不像刚才那么开了,烟瘾又窜了上来。他从黑色香云纱口袋里头掏出一个洋铁烟盒。这是有身份的武汉人的标志之一。
“你年轻咧,事情哪像你说的这么撩撇哟,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未必还不晓得,张腊狗那个老杂种,冇得好处的事,他肯做?”
穆勉之瞥了毛烟筒一眼,爱嗔兼半:这小杂种,人虽然不是蛮勤快,脑壳倒还活泛,只是可惜了,这样一副身架子,也不晓得是么样长的!我们那个时候,还不是喜欢玩!吃喝嫖赌哪样不沾!也冇得哪个玩成这个浑身冇得二两肉的样子!真是噢,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咧……
其实,穆勉之对毛烟筒的感慨,有失公允。就穆勉之孙猴子毛芋头这洪门山寨老一辈三兄弟,也就只有穆勉之身怀武功,孔武有力。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和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就属于那种螃蟹似的长法——肉长在骨头里头;尤其是毛玉堂,吃喝嫖赌,玩得连男根都被张腊狗割了,最终丢了性命。
“是的唦,冇得好处,张腊狗他肯跟日本人卖命?我还听说噢,张腊狗他杂种身边,有个年轻的小杂种,蛮有本事,也蛮有心窟眼,是个人物,现在张腊狗那边的好多事情,都是他在管——叫个么事名字噢,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孙猴子拍了拍脑门子,抬眼朝毛烟筒一扫。这一扫就与穆勉之的那一瞥有些不一样了,没有爱的成分,也没有什么恨,只是有些讨厌:这个小狗日的,除了吃喝嫖赌,就是蚊子含秤砣——嘴劲!
“五伯,那是张腊狗清乡局的副局长,叫吴明您家,也冇得么事,就是会几下拳脚您家。”毛烟筒是个精明精细的人,他已经从孙猴子的眼里看出了不悦,就在孙猴子说不上来的时候,赶快接腔,语气里充满讨好的成分。
“你莫开簧腔!那个吴明,要不是真有点本事,张腊狗不会把随么事都交给他!”孙猴子又瞥了毛烟筒一眼,这一眼,有明显不快的内容。
“五伯,我有个主意,蛮想说,不晓得……”毛烟筒话是对着孙猴子说的,眼光却瞟向穆勉之。
“说唦!有么事不能说的咧!这里,不是你的兄弟,就是你的叔叔伯伯,么样嘴巴里头像是含了根骚萝卜样的!”
穆勉之看出了孙猴子的不快,他希望毛烟筒肚子里真的有对付张腊狗的点子。这小狗日的脑壳活泛,肚子里盘的都是花花肠子。脑袋有些发胀,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手在揉,心里在感慨:岁月不饶人哪!想一想噢,一个人哪,一辈子就像是睡了一场瞌睡,昨天白天还年轻得屙屎能打破茅缸,到今天早上一觉醒过来呀,嘿,就老了!这人一老哇,想事情咧,脑壳也不灵光了,身上咧,随么毛病也像是约好了样的,一起都来了。
“是这样咧您家们,最近咧,我也看到大伯像是有些着急的样子,就在烟馆收保护费的当口,常到茶馆这些地方去走动走动。我也晓得,山寨里头说不到会有兄弟长辈对我心里不舒服。反正是自家人么,有点误会也冇得么事。刚才在茶馆里头跟张腊狗的几个家伙喝茶混点,他们的心思也都不是一样的咧您家们!有的说咧,他们这个青帮香堂这下子算是把汉口的味玩总了;有的说哇,玩个鸡巴的味,要说玩,还不是拿这些弟兄们肩膀上的这颗脑壳去玩!”毛烟筒一边说,一边朝穆勉之和孙厚志瞄,意在观察他们的反应,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说法。“我就想噢,玩味好是好,把味玩总了当然更好,可要是拿性命去玩,尤其是拿了自己的性命让别人去玩味,就不值了唦!您家们说是不是咧?我们山寨还不是玩味!我们玩味跟赚钱是一起的唦!这就是伯伯们比张腊狗高明的地方唦!”
武汉人把有意做出些出风头的事以引起旁人的注意,称之为“玩味”,“玩味”玩得大了,玩得有影响了,叫做“把味玩总了”或“玩总味”。
“老子想听下子你说出点么条条道道来呀,你杂种倒拍起老子们的马屁来了!老子们要你拍个么马屁咧?真是!”穆勉之微笑着骂。一世界的人都晓得拍马屁的不是好东西,但一世界的人都喜欢人家拍马屁,尤其拍法高明拍得舒服的时候,尤其喜欢。对毛烟筒的拍马屁,穆勉之喜欢倒在其次,他在用亲切的笑骂,鼓励毛烟筒继续说下去。穆勉之知道,凡是毛烟筒说话饶弯子,就是后头有真货色,这时候,需要鼓励。
孙猴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很平静。自从娶了杜月萱,有了家有了儿子,孙猴子对洪门山寨的事务就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热情。过去,孙猴子,那可是执掌刑堂视山寨如家的洪门老五咧。再说,他对这个把他的儿子孙孝忠往坏处引的年轻人,没有好印象。
“我是想咧,他玩他的味,我们弄我们的钱。他们不是警察局么?警察局要管的东西宽得很咧!我们能不能也管一点咧?反正警察局又不是他张腊狗的,是日本人的。他张腊狗做治安警察,我们做经济警察。”
“你未必叫老子们做张腊狗的部下?”孙猴子有些烦了。活了几十年,玩了几十年的味,他孙猴子除了听穆勉之的,成了家听杜月萱的,就从来没有服过另外的人。
“五伯,要是有钱赚,就是做他的部下又有么关系咧您家!眼下,我们还不都是在做日本人的部下?对日本人,我们还不是捏着鼻子哄眼睛,哄一天算一天。”毛烟筒觉察到穆勉之的眼睛亮了一下,知道自己的主意被他听进去了,就不太在乎孙猴子的抢白。
“您家莫说噢,老五,这伢说的,值得我们在这上头动下子脑筋的咧。”
穆勉之还在揉太阳穴。近一段时间,不晓得是因为天太热,瞌睡睡得少,还是心里不痛快,穆勉之脑袋一直发胀发闷,隐隐胀疼的感觉非常讨厌。穆勉之不喜欢这隐隐胀疼的感觉。在江湖上混光棍,在社会上玩味,在汉口斗狠,跟刘宗祥这样的对手斗法,穆勉之从来都喜欢玩痛快的,除非迫不得已,比如跟各种政治力量玩花样,实在痛快不起来了,才玩点阴的。
“可得,大哥!朝钱看咧,不消多想得!只要不怕做张腊狗的部下,我们就去跟日本人说,在警察局里头安个经济警察处,这个处的位置就安在老子们这里,就大哥您家做处长也好,还是别哪个做处长也好,反正我们是要捞钱!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怕张腊狗说他是局长老子们只是处长,玩我们的味,我们就到日本人那里塞些砣子,日本人肯定巴不得咧。老子看得清楚得很,日本人比老子中国人还要贪财些!让张腊狗一家做,日本人还难得放心,老子们洪门再半路里插一杠子,日本人要喜死!日本人巴不得老子们中国人相互像狗子样地咬。”在洪门山寨里,孙猴子虽然外表粗鲁,内里还是很精细的。闯荡了多半辈子,他只是历练得更深沉更少言寡语些罢了。
“嘿,老五哇,您家么样一开口,就说得这么子圆范咧?嗯,塞砣子,多塞些!张腊狗弄个局长,怕是也塞了蛮大的砣子……”穆勉之揉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眼睛盯住孙厚志,满是赞许之意。
武汉人把行贿叫做“塞砣子”。穆勉之猜得不错,为谋警察局长这个位置,张腊狗的确塞了不小的“砣子”。
山口太郎赤裸裸地歪在塌塌米上,叉着大腿,嘴巴没有规律地发出长短不一的嘘嘘声。每当他的嘘声发出,在他裆里鼓捣的那个人,就哆嗦一下,停住鼓捣的手,听听没有别的动静,就又在山口太郎裆里鼓捣。似乎是鼓捣完了,那人抬起头来,才可以发现这是个女人,由于穿着宽大的蓝灰色类似和服的衣衫,把一些女人该有的特征都遮掩住了。女人咕哝了几句什么,山口太郎听了,又长长地嘘了一声,才笨拙地坐了起来。他瞅了瞅自己的裆部,又瞅了瞅眼前的这个女人,又不经意地吁了口长气。这一吁意义有些暧昧,不像是痛苦,倒是遗憾的成分居多。山口太郎的这些情绪,很有些可惜,因为刚才在他裆部鼓捣的女人,这时一直低着头,以跪姿踞坐在塌塌米上,无缘欣赏山口太郎变化多端的表情。
“太君,一个叫穆勉之的人请求见您!”室外,翻译官报告着。
山口太郎是个中国通,也是个武汉通,他在汉口生活,根本用不着翻译。给他配备翻译官,是给他的一种待遇。
“谁?穆勉之?叫他等着!”穆勉之的求见,似乎又添了山口太郎几分烦躁。
本来,山口对穆勉之的印象是很不错的。自从裆部出了毛病之后,他对穆勉之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了。裆部毛病的根源和私通新四军,都是穆勉之手下那个叫做毛芋头的家伙。尽管穆勉之曾当面解释了多次,说洪门山寨是忠于皇军的,他穆勉之是忠于皇军的,就是那个毛芋头,也是忠于皇军的,他的私通新四军,肯定是一个圈套,说不好,还是张腊狗的人做的圈套:“太君,您家这贼的人,肯定晓得唦,像我们毛玉堂这样的人,么样会是共产党的人咧您家!您家在汉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未必还不晓得我的山寨,从来都是不跟共产党来往的咧您家!我的那个毛玉堂兄弟,您家也不是不熟,他那个样子,您家一看,就晓得绝对不会是共产党唦!”
穆勉之曾信誓旦旦赌咒发誓在山口面前申诉过。山口也基本上相信了穆勉之的话。尽管他至今还一直为裆部的毛病对毛芋头耿耿于怀,但穆勉之那句话让山口深信不疑:就凭毛芋头那个样子,就不会是共产党!
可是,那个八嘎的毛芋头,为什么带他到那样的妓女家里去呢!难道毛芋头真的不知道那妓女有梅毒?真是个混帐的八嘎!让我现在有苦说不出!
山口瞥一眼身旁那个黑糊糊的罐子。那里面装着的药膏,是张腊狗孝敬来的。张腊狗是个聪明人,知道他裆部有毛病,连孝敬的话都说得很婉转。
“太君,汉口的天道,太热太热的,您的,怕是不适水土的。我一个亲戚,祖上是个中医,配了些药膏,哪里痒痒,一擦就好!就是什么难得诊好的疮疥脓疱,擦上也是很见效的。”
山口用这种药膏已经三天了,刚一擦沾上的时候,火辣辣地,像撒了芥末一样,可过了一会,就凉飕飕地,似冰片薄荷敷在伤口上那样舒服。三天下来,裆部的那些脓疡,虽然没有收口,但也没有发展。这就是奇迹了噢!山口绿豆样的眼珠子,从装药膏的罐子转到女人身上,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挥了挥手。那女人感觉到眼前一阵手影晃动,抬头站起来,弓腰倒退着出去了。
如果孙厚志的儿子孙孝忠在这里,他一定会认出来,这不就是慰安所的那个美枝子么?
“太君,穆勉之说有重要军情要禀报!”
山口还沉浸在有女人在旁边而不能有所作为的遗憾情绪中,翻译官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而且,这次不是在房间外响,是在耳边响。
“穆勉之,有什么军情?八嘎,肯定是受了穆勉之那家伙的钱,才这样积极为他通报。”山口翻身坐稳,尽量不触动有毛病的裆部。刚让自己面对房门,正准备把翻译官臭骂一顿,忽然,他看到翻译官呈献在眼前的一个硕大的圆盘子,盘子正中端坐着一尊黄灿灿的金菩萨,黄灿灿金菩萨周围,是一圈黄灿灿的元宝,使金菩萨好像端坐在黄灿灿的莲台上一样!
“噢……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还没有穿衣服吗?”
正准备冲出口的臭骂,完全变了味道。
一蓬苍灰色的云团,在南边天际膨胀着。云团的顶部,诡谲异常,变幻多端,长势尤其迅猛,仿佛从魔瓶里逃逸出来的魔鬼,贪婪地舒展自己的身子,向这个世界发泄自己被压抑的无边的欲望:当你刚刚觉得它好像一头狮子或者疯虎,瞬间又幻化成一群豺狼或者群妖。
吴秀秀盯着这团云快爬到屋顶上了,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对吴诚说:“吴经理,打烊关门板吧,这场雨,来势不小咧。”
“是的咧,您家,窗户哇么事的,早就关了咧您家!我是看到这天道热得很有些邪么!就这几扇门板,关起来也快,您家就莫管了,上楼去歇下子,楼上凉快些。”吴诚一边说,一边朝老板娘脸上瞄。他注意到,吴秀秀注意天色已经很有一会儿了。但从她凝重的表情上看,她好像又不是真正在关心天气,像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分散自己的某种紧张情绪。
“是的咧,您家,这些小事,吴诚他们都晓得做的唦您家,您家就上楼去歇着,等一下,我就把绿豆稀饭也端到楼上来,您家就在楼上吃。”芦花在厨房忙乎了一阵,挂着一脸的汗珠子,跑了出来。“也是咧,今天这鬼天道,闷得吓人。嘿哟,您家看啰,这云爬的噢,把天都快盖严实了啊!”
自从二苕死后,芦花就像陡然遭了霜的秋白菜,蔫得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先前那种风风火火脚不住手不闲的精气神了。有吴安槐姑夫妇协助照顾刘宗祥,芦花就留在汉口协助儿子做生意。来到儿子身边后,芦花的心情明显地舒坦多了。也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男人死了,除了吴诚还在汉口,其他的孩子都漂泊在外地,有的就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赶上这样的命运,谁都扛不住。
“也是,吴经理,事情也是不多了,你就叫伙计们弄算了,你和你姆妈,跟我到楼上来,有事跟你们商量。”吴秀秀又朝那堆已经越过头顶的云团瞄了一眼,不经意地吩咐着,先上楼去了。
芦花朝儿子吴诚看了一眼。吴诚兀自在收拾柜台,指挥伙计上门板。
日本人来了之后,祥记商行的生意虽然清淡,毕竟还维持着大商行的架子,这也是刘宗祥的意思:要做,就做大生意,如果没有做大生意的机会,就维持铺面,等待时机。
芦花盯着儿子宽厚的脊背,不由又想起了二苕。眼前的大儿子,无论是身板还是相貌,最像他的父亲二苕。吴诚随什么都好,就一桩事让芦花心焦:快四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成家!做娘的或亲自或托人,不知道张罗了多少,吴诚要么是不表态,要么就一句话:“慌个么事唦!”就是老板娘吴秀秀,也跟着着急:“这伢到底么回事噢?照说,比我的汉柏还要大月份咧,么样就一点成家的心思都冇得咧?未必是有么毛病?”一想多,反而还不好多嘴了。
吴秀秀是早上到汉口来的。来了之后,就要吴诚陪着,到金诚银行去看了看。金诚银行董事长刘汉柏撤退的时候,连带撤走了银行的现钞和硬通货,留下的东西里,值钱的就是一些首饰之类,那都是抵押品,一来是因为很可能物主随时要赎取,二来这些对象的主人多半是洋人或与洋人有关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估计日本人也不会对法租界一家空壳子银行怎么样。日本人占领武汉,除了公开的掠夺,也要做生意也要赚钱。做生意赚钱除了别的本事,在大面子上讲信誉是最重要的。否则,要长期占领一个地方,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可能。再说,银行撤退,外人肯定以为什么都撤走了,谁会想到还藏了东西下来呢?
留守金诚银行的,除了看门的老人,还有两个近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的家都在汉口,有一把年纪了,留守银行,既可照家,也可尽职。
最近几天,在乡下,吴秀秀右眼老是跳。开始她也没怎么在意,一连跳了好几天,而且老是右眼跳,这就让她心里不安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碍,未必真有么坏事情要发生?刘宗祥的身体恢复得很正常。虽是战乱之年,处在乡下,日子倒也平静。是不是汉口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吴诚哪,把门关上!”吴秀秀见芦花母子进了的房间,随即吩咐。
“芦花噢,您家莫吓得不得了,今日我要告诉您家们的呀,是好事,不是拐事。”吴秀秀端起芦花递上来的一碗绿豆稀饭,瞥一眼芦花紧张的眼神。
“哦,我不吓,不吓,您家先吃饭,莫慌,莫慌。”芦花嘴巴说不慌,心里仍然忐忑着。
到底是男人,吴诚的脸色倒很平静。连父亲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事情承受了,还有什么祸事不能承受的咧!
“是这样,昨天,有人从山里头过来,告诉我,您家的二儿子吴明,在汉口做事。”吴秀秀喝一口绿豆稀饭,拈了一筷子凉拌豆角。嫩生生的豆角,是用开水汆过的,汆的恰到好处,还保持着生豆角那种绿莹莹的颜色,仿佛刚从菜地豆角架子上摘下来一样。“芦花噢,您家这豆角做得真好噢!”
“还不是您家早上从柏泉带来的,这城里头,如今真难得找到这样嫩的豆角了咧,汉柏妈,您家是说,明明在汉口做事?做么事咧您家?”到底是母亲,芦花真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在警察局。”
“您家说么事——呵?那不是跟张腊狗在一起?”芦花的眼睛睁得很夸张。
“在警察局?那不是跟日本人做事?”吴诚脸上的表情虽然也很惊讶,但发出的声音倒是不大,像是喃喃而语的样子。
“做么事我也不晓得,不过咧,您家们先莫把急着在前头唦!”吴秀秀放下碗。揩了揩嘴巴。年纪一大把了,岁月已经把脸上的皮肤揉捏得松弛了,但吴秀秀的嘴巴,仍然还是那么圆嘟嘟的,这就让她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小了许多。“是有人派他去的咧!派他的人是哪个,不晓得您家们心里明白不明白,我只晓得,吴明噢明明哪,是跟蝶儿一起走的,您家们想下子唦。”
“我的个姆妈哟,在汉口做事,连他的姆妈都不能见,这不是蛮秘密的事?那晓得有几吓人啰!我的个儿哟,是过的么日子哟!”
芦花瞪得很夸张的眼睛,终于暗淡下来,嘴里喃喃的,整个人显得很疲惫,好像她的儿子吴明在虎狼窝里过日子的艰难和疲惫,一下子都传染给她了。
“姆妈,您家就莫太操心了咧。既然老板娘说是明明他们组织上头安排的,那总是随么事都先想到了的。”吴诚吁了一口气。此刻的他,心情也很复杂:既有担心兄弟安全的忧虑,也有终于晓得兄弟下落的轻松。
蓦地,一道闪电,宛如一条耀眼的银龙,拶开锋利的爪子,把天地间浓浓的黑幕嗤拉拉撕裂开来!黑幕开裂处,雨水倾盆倒缸样地泻将下来!顿时,雷声似乎都被这倾泻的雨声给消解了许多,如缓缓远去的鼙鼓,显得含蓄多了。
“吴经理,有人敲门咧——!”
昨夜的那一场豪雨,下得可谓惊心动魄,整个汉口,除了哗哗的雨声和隆隆的雷声,估计不会有活物在户外活动。早上,汉口人发现,往日的街巷,似乎被一个十分勤快的人,连夜用水冲洗了一遍:肮脏的铺路石,都露出了本来面目,或青麻石,或灰沙石,显出古朴的稚拙和沧桑的沉重。在汉口纠缠了半个多月的酷热,消退了许多。
经常匍匐在法租界这条巷子口的野狗,精瘦的腹肋没有像往日那样,因酷热而夸张地起伏,但那条湿漉漉的舌头,仍习惯性地耷拉在外头。从野狗惬意合拢着的眼睛上,可以这样估计:野狗今天耷拉出来的这条舌头,不会是为了散热,多半是在收集气味之类的信息。
果然,野狗软耷的耳朵警惕地耸起,雷达似地转了几下,眼睛虚眯,湿漉漉的鼻孔开始翕动:噢,这不是经常从这里经过的几个家伙么?
野狗认识穆勉之和他洪门山寨的那几个人。既然是熟人,也就没必要警惕什么了。野狗的耳朵又软耷下来,眼睛复又闭上,鼻孔也不耸动了。
过来的,果然是穆勉之一伙人。
毛烟筒晃了晃脑袋,使人想起鸭子从水里钻出来甩水的样子。
平心而论,毛烟筒面相清秀,其实并不难看。可细长的颈子上竖着颗阉鸡脑壳,两条鹭鸶腿走路一探一探的,加上出口就带“渣滓”,到哪里都逗人恶。眼下,跟在六指后头的毛烟筒,脑袋发沉,口里发苦。昨晚在小酒馆里,同既是清乡队也是警察局的几个人套近乎拉关系,喝得猛了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自从带孙猴子的儿子孙孝忠逛妓院挨了穆勉之的骂,毛烟筒就一直想找个立功的机会把印象给补回来。干儿子毕竟不是亲儿子,而且干爹又不在了,人死如灯灭,人情薄如纸,不玩点尖板眼的味出来,只怕不行!前不久日本人批准洪门山寨挂汉口警察局经济警察处的招牌,毛烟筒觉得机会来了。都是警察,自己还是人家的下级,在一起喝点酒,既可熟络关系,说不定还可弄点情报。俗话说得好哇,朋友在一起,牌越打感情越薄,酒越喝感情越厚。昨天到底喝了好多酒,毛烟筒已记不得了,只记得第一声雷响的时候,清乡队的那个黑伢说:算了,就喝这多吧,都是亲兄弟,莫喝得回去都认不得路了。后来的事毛烟筒都记不得了。
武汉人把露脸出风头叫做“玩味”,把新奇少见的东西和行为称之为“尖板眼”,能出人家没有出过的“尖板眼”的风头,是“玩味”中的顶尖级,也就是“玩尖板眼味”。
穆勉之的干儿子、绰号六指的穆柳梓,身高体壮,又自恃身怀武功,孔武有力,有打出手的能耐,凡像这种斗狠耍蛮的场合,自以为是“玩味”的机会,往往都走在最前头。
后头是穆勉之和另外几个七长八短的汉子。他们穿过野狗隔壁的那条小巷,朝金诚银行这边走。
陡然,野狗的耳朵又耸愣起来:咦——?怪呀,么样那边又像是来了不少人咧!
已经走到金诚银行门口,正在拾级而上的穆勉之们,因为没有野狗那么敏感,也就没有感觉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比他们更多的人对金诚银行感兴趣。
“嘿,开门哪!”六指用拳头把银行的大门擂得隆隆响。年轻人孔武有力,有一身的力气,总想找个地方发泄。
“哎嘿,老家伙,把门打开!”看到一张沧桑纵横的脸从侧门的孔中露出来,毛烟筒岔开大嘴喊。
“这里早就歇业了咧!您家们要做么事哦”这是另一张稍微丰腴点的男人脸,声音谨慎,似乎没有多少怯意。
“我们是警察局的,有公干咧!”六指喊。
“你这个老狗日的,真是嘀哆!老子们未必不晓得这里歇业了!”毛烟筒嘴巴一张,就没有一句干净话。
沉默了一阵,沉重的大门就隆隆地开了。
六指、烟筒几个人正要往里闯,只听见穆勉之叫了一声:“慢!嘿嘿,这不祥记的老板娘么?么样在这里咧?”
“嘿嘿,这不是穆老板么?您家这一问哪,就问得有些让人不明白了哇:这银行,是我儿子的产业,我是他的老娘,么样不能来咧?问这问题的应该是我哇:您家穆老板,这热的天道,么样到这里来了咧?”
吴秀秀穿一套自白印度绸衫裤,虽年过半百,却显得气度不凡,风韵不减当年。
这婆娘不是个好缠的角!她么样在这里的咧?穆勉之一边暗暗地骂,一边朝毛烟筒使眼色。
“诶,我们是警察局的,来这里执行公务,不管你是老娘还是老子,眼下,就只有我们才是老子。”一见吴秀秀的风度,毛烟筒竟然有些嗫嚅起来。
真是坨狗肉,硬是难得上正席!穆勉之瞟了毛烟筒一眼,正要开口骂,忽然听到后头有紧促的脚步声:“诶诶,那边的!我想问下子咧,你们是哪个警察局的咧?”
“噢!是张——腊狗兄噢!一点小事,么样就惊动了您家局坐的大驾咧?”穆勉之不明白,张腊狗怎么晓得今天这次行动的。
“我说穆老板,这满汉口哇,随哪个都晓得,就只有一个警察局,不晓得您家变的么把戏,么样凭空又变出个警察局来了,连我这个警察局长都不晓得!”
张腊狗还是坐在一张躺椅上,只不过,这张躺椅改装成了一副凉轿,类似四川的滑竿。
“张局长,既然您家拿这样的话来把我膨着,那我也就直说了。我们经济警察处得到情报,金诚银行私藏军火,噢,不,还有鸦片,还有黄金白银皇军的战略物质。”穆勉之气急败坏。他明白,今天,就是搜查出什么油水,他也是难以得到什么好处的了。
“噢?是这样噢?那好哇!吴副局长,既然穆老板他们这样尽职,你就指挥弟兄们,配合配合!”张腊狗慢腾腾地从凉轿上站起来,“嘿,这不是刘家老板娘吗?今日是么样了噢,几十年的老朋友,又冇约,么样就在这里碰面了噢?真是难得呀难得!”
“是!弟兄们,配合穆老板,搜查军火鸦片,黄金白银战略物质!”
吴明重复着张腊狗的话,向身后执枪的警察下达命令。
吴明只是朝吴秀秀瞥了一眼,没有多看。他知道,由于他的通风报信,银行值钱的东西已经在大雨的掩护下,连夜转移了,他有意告诉张腊狗,穆勉之今天要到金诚银行捞油水,既可挑起张腊狗的贪心,也可挑起他的妒意。
他又朝毛烟筒的背影瞥了一眼:还得感谢这个贪杯的流氓!要不是昨天这家伙同我们的两个弟兄在一起喝多了,话说多了说岔了嘴,真还不晓得今日这银行要出什么乱子咧。
“报告,冇得别的么事,就搜查出这几箱子钱。”清乡队的黑伢肖德富,和绰号皮筲箕的皮少季、绰号竹篙子的竹志等几个弟兄,哼呲哼呲抬着几个木箱子,汗水淋漓地,到张腊狗跟前报告。
“噢?还真不少咧!让老子看看,嘿嘿!”听着黑伢肖德富的报告,张腊狗浑浊的眼珠子亮了起来,可当他低头抓起一捆钞票看了看,眼光就暗淡下去了。
“嘿嘿嘿嘿,刘家老板娘子诶,莫看你是个女的,硬是比胩里多了四两肉的男将都傲多了哇!”看着箱子里的废钞,张腊狗朝吴秀秀瞄过去,一时间像打翻了五味瓶,心里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我说噢腊狗兄,见财有份哪!我们是不是还要讲点江湖规矩咧?再说咧,这次行动,可是特务部山口太君批准了的咧。”穆勉之看张腊狗抓着一捆钞票,脸色很是怪异,就一边说些江湖套话,一边朝装钱的箱子跟前走。
“呵呵,呵呵!穆兄,您家说的好哇!说的好哇!今日咧,名哪利呀,您家都拿去!吴明哪,叫弟兄们撤!”张腊狗话是对穆勉之说的,眼珠子却盯着台阶上的吴秀秀。
“这堂客,一把年纪了,脑壳还这清白。不晓得耍了么手腕,把老子们两家都玩了!”
杂沓的脚步声,对匍匐在巷子口的那条野狗,没有产生什么干扰,倒是一只老大的绿头苍蝇,试图在野狗的耳朵上清理翅膀,让野狗有些痒痒的不耐烦。野狗扇动那只歇有苍蝇的耳朵,动员苍蝇到其他地方去做卫生,顺便睁开狗眼,看张腊狗和穆勉之一干人等,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