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发电厂，肯定是要保的”潘妮安慰道“咱们晨光技术好，也是厂里看中他，这样加班，说是有加班公司，给他存起来，算算也该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给他攒老婆本……说起来，倒是你的师弟，小林子也三十好几了，怎么对婚姻大事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他啊”金溥佑苦笑“不光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性格脾气也是，师父当年在北京时候，整天就和我说，女人就是累赘麻烦，一个人逍遥自在多快活，天天说，天天说，你想那时候我才多大啊，当时就觉得男人好像就应该不结婚！”
“那你现在是后悔了？”平平淡淡一句话，却带着寒意而来，金溥佑生生打了个机灵，连忙赔笑道：“我后来才知道，师傅虽然本事大，对我也好，但这个事情上，却是错了，大错特错，一错再错，错得不能错……”
“哼，你个京油子！嘴皮上的功夫真是挺了得，难怪能成为行里的这个？”
“都是虚名，都是虚名，我能这样，那都是太座栽培，太座栽培，没有太座，怎能有我金某人的今天？”
某人点头哈腰，毫无行业魁首之气势。
“哼，这次算你过关，走，回家吧，我去翻翻看，还有什么存货，今天中午大家开心吃好点。”
“是，是，是，太座烧什么都好吃。”
“警告你，别过分啊，什么太座太座的难听死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家里而去。
却都没有意识到，彼此间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笑闹过了，两人成婚已经20多年，感情极好，说是相敬如宾也不为过。
但不知从何时起，金溥佑变得不再爱闹腾，往往出摊回家后就是长吁短叹，或者是坐在角落里沉闷不语。
潘妮是泼辣的性子，可在家里的时候，除了和张招娣一起扣扣索索的计算家庭开支外，就是闷头缝缝补补，这些年，家里也就能看看吃饱，已经没有钱去添置新衣服了。
现在两人说笑打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刚结婚时。
……
“二妈，我回来了……”
这一声顿时把家里人都惊动了。
今天因为是解放军进城，大家都没出门。
听到声音，顿时全部站起来冲到天井里迎接。
说话的是叶晨光，已经是个二十多的棒小伙子，只是形容憔悴，原本的小分头乱得和鸡窝一样，显然好久没洗了，可能还沾上了机油或者别的什么液体，东一撮西一撮的，脸色青白面颊扣进去，原本方面大口的威严外貌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尖嘴猴腮，尤其是脸上没肉就显得眼睛大，以及眼袋更大，又是满脸的胡子拉碴。
潘妮心痛坏了，上前一把拽住就往房间里拉：“到家了，赶紧进来，看看这憔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跑单帮呢……快进来，我给你弄点吃的”
“哎哎，二妈，我，我身上脏，先换个衣服再擦把脸”
“都自己家里人你还讲究什么”张招娣也跟着一块儿拉。
结果两人一左一右，等于是把叶晨光给架到了前客堂里。
“大妈……二妈，你们这，我怎么觉得我不是好人啊”叶晨光笑道。
这个家庭的称呼是非常混乱的，每个人看到家庭的关系都不一样。
但好在大家都不在乎，怎么顺嘴怎么来，所以叶家兄妹叫粉人潘大爸爸，金溥佑二爸爸，林德安三爸爸，张招娣自然是大妈妈，潘妮区居次席，但这五个长辈相互称呼起来就更可怕了，所以六个小辈虽然平时打打闹闹，可在彼此的称呼上却异常统一：都是同辈，按照年纪大小来排就是。
下一刻情况突变。
一个人影从后客堂窜了出来，不顾叶晨光的工作服上油迹斑斑，直接扑了进去：“哥哥，你总算回来了……”
闹哄哄的前客堂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异常诡异，每个人似乎都被惊到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刚才那一扑的正是金溥佑的掌上明珠，叶晨光则非常自然一把将她搂住，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只是忽然安静的气氛，惊醒了他们，两人好像通电似的，立刻弹开。
“爸……我，我是担心叶家哥哥……”金毓绮低着头，可脖子根都红了。
金溥佑不理她，只是瞪着叶晨光，让后者手足无措：“二爸，二爸……我，我……”
“刚才好像挺熟练啊，不是第一次了吧……”金溥佑问道
“不是，二爸，你，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p”金溥佑叫道“你们这是搞地下，地下工作了啊？行啊！”
他刚从曹默章那儿学来地下工作这个新词，觉得异常贴切，便用了上来。
一家人都似笑非笑的看着叶晨光和金毓绮。
最终叶晨光心一横，“二爸，能成全我们嘛？我们，我们……”
“不是……”今天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让金溥佑觉得这个世界都有些不真实。
他连忙坐下，捂着额头。
“都怪你！”金毓绮急了，跺着脚的责怪叶晨光，后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求援似的看着潘妮。
“毓绮，你怪晨光干什么？刚才你窜出来的时候，我都以为是孙悟空下凡呢，人都带出虚影来了！”
“妈，你，你怎么也……”
“我最公平，我谁都不帮，但你得给我交待清楚，这事多久了！瞒得挺紧啊！”
“还有你们几个”醒悟过来的金溥佑指着其它几个小的“你们倒是没什么吃惊的，看样子平时没少打掩护啊！都给我老实招来！”
“溥佑，干什么啊，嗓门那么大，我在外面就听到了，你也不怕吓着孩子！”熟悉的声音传来，却是曹默章到了。
“你还真是啊，说是吃完午饭来，就是吃完了来的，我家的菜就这么不合你胃口”金溥佑嘴里调侃着连忙迎出去。
曹默章收拾过了，至少刮掉了络腮胡子，这让金溥佑看起来觉得顺眼亲切许多，见他身后还跟着个四五十的军人，便问：“这位是？“
“这是我们师政委……”
“政委？”
“哦就是政治委员，我们解放军是双长制，师长管军事，政委管思想建设。你叫他刘政委就好”
“哦，哦，”金溥佑手足无措了。
既然和师长平级，那显然是大官里的大官了，何况还是带兵的，他本能的有些害怕。
刘政委却丝毫没有架子，直接向金溥佑伸出手：“金先生，以前就听小曹说起过您。”
金溥佑连忙和他握手。
对方非常热情，双手握住金溥佑的右手：“所以小曹找我请假，我一听是来看您，我就一块跟着来了！”
“不敢，不敢，您请进，请进。”金溥佑将两人让进相对宽大的后客堂。
方才一房间人都没有散去，这会儿也在看热闹。
金溥佑眼睛一扫，顿时鼻子里就出了股气来，哼，原来金毓绮就站在叶晨光身边，正有说有笑的，还锤了他两拳，叶晨光傻笑着接下，其它几个孩子们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家里人多，让你们见笑了。”金溥佑道
他对孩子们喊道“你们都该干嘛干嘛去，别杵在这儿”
“哎，给我介绍一下嘛。你和小董那是过命的交情，所以咱们也能算一家人了，小董当初在战场上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的。”
“哦，哦”金溥佑点头，便开始向刘政委和曹默章介绍起一大家子来。
“这是叶晨光的哥哥，旁边的小姑娘，哎，不对大姑娘叫叶晨萍，不跟我们姓，可也是我儿子女儿。”
“什么”刘政委原本坐在沙发上，这会儿却忽然跳起来。
这下子所有人都被吓一跳，连曹默章也不例外：“老刘头，你干嘛！”
“你们叫叶晨光、叶晨萍？”刘政委冲到两兄妹面前，死死的盯着他们。
叶晨光习惯性的把妹妹往自己身后扒拉，“是，这就是我们的名字。”
“没有改过？”
“没，没啊，我们是被爸爸妈妈收养的。那时候我们虽然小，但还有记忆。”
“不是！那，那，你们是在哪里，什么地方被收养的？”刘政委说话的声音在发抖。
“应该是1939年，上海。”
“那，那”刘政委显然已经失态了，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他咽了咽口水，努力的维持着镇定，但发红的眼睛却昭示着他的内心“你们，你们还记得，还记得，被金，先生收养前的事情嘛？”
这句话他是对着叶晨光问的，一边问，一边死死盯着叶晨光的脸，嘴里喃喃：“像，是真的像，是真的像……”
“之前被寄养在闸北一家开小店的夫妻家里，我叫他们寄爹寄娘，寄爹姓吕，寄娘姓赵，他们对我们很好，只是抗战爆发后，他们不幸被炸弹炸死了……当时我七岁，我去认得尸！”叶晨光说话也有些发抖，他意识到，今天似乎有了不得的事情要发生。
而他左右分别是叶晨萍和金毓绮，两人都紧紧搂着他胳膊，仿佛怕他飞走似的。
“小曹！”刘政委忽然大吼一声，“小董，他妈的，马克思显灵了，马克思他娘的显灵了啊！”
“什么？”曹默章也激动起来“难道你当年说的老叶的孩子？！”
“对，对，肯定是他们，肯定是他们！”刘政委不管不顾，冲到叶晨光面前，一把抱住他，随后又腾出右臂把叶晨萍也搂了起来，剩下孤零零的金毓绮张着小嘴，露出清澈而愚蠢的目光来。
“孩子，孩子们”刘政委死死抱着他们不松手，嘴里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们，你们知道嘛，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你你们。”
“刘政委，我们的爸爸妈妈呢，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想他们……”叶晨光说话的声音非常微弱，“这里所有人都对我们很好，都把我们两兄妹当亲生的，吃的穿的都一视同仁，可是，可是我还是想见见我们的生身父母。”
说着叶晨光忽然挣脱刘政委，转身走向金溥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二爸，我叶晨光对天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养育之恩，但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的生身父母，我，我和萍萍这么多年，一直在想他们，以后我也会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孝敬你们，还有大爸爸大妈妈三爸爸的……”
“爸爸……”金毓绮在旁边也跟着求情。
“不是……晨光啊，”金溥佑倒是笑了，“你怎么想不明白呢，当初收养你们，可不是就为了这一天么。”
“是啊，你们能团圆是大好事，当初你的亲爹妈也是不得已才把你们寄养的……”潘妮也道“你们是好孩子，以后有空来看看我们就好，我们养老有毓丰和毓绮呢……”
“晨光，晨萍，我知道你们的心情，但我是军人，说话直接，你们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刘政委摆手示意所有人不要说话“我和他们是一起参加革命的，但我后来去了部队，他们则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当时情况极其复杂，考虑过后，他们决定把你们寄养到普通人家，这样万一他们暴露也不会危及到你们，本来是想完成任务后，带你们去解放区的，就和小曹的孩子们一样，我们在解放区有专门幼稚园和小学，但那次因为叛徒告密，你们的父母身份暴露，只能选择立刻撤退，后来全面抗战爆发，他们也加入部队，但在转移时遭到了不幸。当初他们就请求组织找到你们，然后把你们带回解放区。”
“后来等到情况稍微缓和后，我们的同志按照地址去找，才发现那儿已经被炸成一片白地，向周围人打听也无果，这事情就作为一桩悬案挂在我们心里，这次进上海，我就打算到时候找负责接管公安民政的同志们继续找。没想到……”
“什么，爸爸，妈妈都没了？”叶晨光和叶晨萍呆呆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兄妹俩抱头痛哭。
好容易才让他们的情绪安稳些，刘政委道：“我今天来，本来是想代表组织感谢一下，金先生当年的义举，毕竟没有你，小曹只怕也要遭到毒手，但我没想到竟然帮助老叶夫妻找到了孩子，虽然他们看不到了，但我想他们肯定会高兴的……”
“刘政委”叶晨光忍住泪水道“我是南市发电厂的维修工，也是外围党员，这些日子我们组成了护厂工人队，和反动派斗争，总算不辱使命，发电厂被我们保了下来，上午已经交接给入城部队了！”
“他娘的，有种！”刘政委给他一拳，随即眼也哭了“老叶，你儿子真好，可没给你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