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27日清晨。
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几乎都没睡着，因为枪炮声一夜没有停止过。
家里的孩子们也都已经全部长大，年纪最小的潘娜和金毓绮也都已经成人。
前者在大学里读书，学的却是和潘妮当初一样的法律，金毓绮和叶晨萍成了家里唯二两个正式继承了面人儿手艺的孩子。
按照以前的老规矩，多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可这一家子人好像这些老套说辞从来就没在意过。
只要愿意学就认真教，反正这玩意看天赋。
六个孩子里能有俩成才，已经是让三个高手异常兴奋，觉得祖师爷这回是开眼了。
至于是不是有血缘关系，是不是男性，可去他妈的……
男孩子们不是不想继承，主要是手上是真没活儿……
尤其是金毓丰和叶晨光，小哥俩年纪相近，脾气相投，都是一样的聪明伶俐，上学时都是老师的宠儿，可只要涉及到捏面人儿，两人就始终停留在粗活儿层面，虽然速度是越来越快，但这个有屁用？
昨夜大家睡得都挺晚，同样也都只是在清晨才在枪炮声中迷迷糊糊睡过去，可很快就醒来了。
此刻外面太阳已经升起，枪炮爆炸声还有，与昨晚比是要清静得多，只是偶尔响起一两声，而且听起来还隔开得很远，硬要比较叫话就好像年初一早晨和年初二早晨的爆竹声动静。
“溥佑，溥佑”潘妮最先起床，她要安排一家人的早饭。
通常就是昨天剩下的饭加水在洋火炉子上烧成泡饭，然后配上从弄堂口大饼摊买来大饼油条，一裹一夹，配上泡饭和榨菜咸菜，肚子就算填饱了。
然后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该出去摆摊的去摆摊。
虽然这两天都是炮声隆隆，但市内的小商小贩倒都是正常出摊。
不是他们勤劳，而是自从国民政府废除法币而改用金圆券后，几乎所有人多年的积蓄都被一波清空，而严重的超级通货膨胀让大家不得不每天都努力工作，赚那一大捆一大捆的金圆券，然后去米店“挤米”，这时节，工厂的工资都改成每日一发，否则可赶不上通胀的速度，同样一笔钱，在月头可以买一担米够三口持家上三个月，到了月底就能买上三刀草纸两盒火柴。
所有的上海人都成了老鼠，因为老鼠不留隔夜食嘛，当天拿到的钞票一定要想方设法花掉，或者换成实物，如此倒是让市面上的贸易异常兴旺。
“干什么啊”金溥佑洗漱完毕，正因为昨夜没睡好导致的头痛而头痛呢，见自己老婆风风火火的样子，就有些好奇。
“你，你快去看啊……”潘妮拽着他就往外走，同时招呼道“你们几个，都赶紧出来看啊。”
“看什么？你不知道外面在打仗？都回去，都回去”金溥佑立刻清醒起来。
他太知道战争对普通老百姓带来的伤害了。
虽然已经过去快四十年了，乌雅氏的惨死依然不时的侵扰着记忆，已经没有当初的痛苦感，或者说不如那样锥心刺骨，但那份恐惧却已经刻入骨髓。
“溥佑，溥佑，你出去看啊，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潘妮嚷嚷道“解放军，解放军进城了！”
“什么！”林德安一脸茫然“进城了？不能啊，昨晚打炮打了一夜，也就刚才声音才低下去，我还以为国军守住了呢……”
“可不是？”粉人潘也道“妮妮，你眼睛花了吧……”
“花个屁，”潘妮发火了“要是杀千刀的国军，他们还能躺在地上睡觉？！！你们出去看啊，上街沿全是当兵的！全是！”
“不可能！”金溥佑拔腿往外就跑“大头兵进城不来砸门抢东西就是仁义了，睡地上，我看你是做梦还没醒吧……”
“切”潘妮不说话，只是拽着金溥佑往弄堂口而去。
“这……”出了弄堂，金溥佑呆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上街沿都是熟睡的士兵，穿着灰布军服，抱着枪，金溥佑脚旁边也有两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此刻正蜷缩着身子。
虽然快要六月了，但此刻天气早晚很凉，身下又是水泥地，又硬又冷……
此时其它家人和邻居也都在弄堂口探头探脑。
“这位同志”一个声音响起来。
金溥佑扭头看去，却见是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正操着半生不熟的国语道“我们接到命令，在此地宿营，给你们带来麻烦了，请你们稍微让让，我去叫醒这几个在弄堂口的，以方便你们出入。”
“哎，哎，不碍事，不碍事”金溥佑还没说话，弄堂里几个老婆婆连忙拉住这小兵“都是小孩子啊，这天睡在地上，哎，哎……让他们再睡会，再睡会”
其中有两个吃长素的老太太甚至开始抹眼泪“作孽啊，作孽啊，睡地上的兵，这辈子第一次看到”
“我们首长说了，我们是来解放上海的，我们要打倒蒋匪军反动派！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人民子弟兵，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大概是几个人说话声音有点大，地上的战士醒了过来，见到居民，便一股脑儿爬起来，往旁边躲闪。
金溥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口发堵。
“贵军，贵军，真是，真是”他嘴里无意识的念道着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军！”那小兵继续道“你们放心，我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说着竟然开始哼唱起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
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歌声具有感染力，随即刚才醒来的几个小战士，虽然还是睡眼惺忪的，可也跟着一块唱起来，这一来地上躺着的也醒了，个个揉着眼睛，一面坐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一面接茬跟唱“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
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
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
刹那间，整条街道都是歌声，虽然每个人声音都不大，却让金溥佑们觉得地动山摇。
正唱得热闹，忽然远处传来气急败坏的喊声：“我们是军纪处的，你们是哪个部分的？不是明令规定不允许扰民么，大清早的就唱歌，打扰群众怎么办？”
“军爷，军爷”金溥佑连忙过去“没事没事，您别怪他们，还怪好听的”
邻居们纷纷点头。
“我们不是军爷，我们是解放军，在此宿营，打扰各位了”醒来的显然是个军官，他朝众人敬了个军礼。、
大家连说不敢。
众人随即纷纷散去，金溥佑到家后也不说话，只是翻箱倒柜。
“溥佑你干嘛？找东西和我说啊，这翻的乱七八糟的，一会儿还得我收拾！”潘妮不开心了。
“成，成，家里的钱呢，拿出来，咱们买点吃的，给外面的小伙子们送去，都半大孩子，还没有晨光和毓丰大呢，睡了一夜马路，肯定是又冷又饿。”
“对，”潘妮从柜子里拿出几块银圆，这还是当初战前存下的，原本有不少，现在稀稀落落了。
“小苏州，你的大饼油条，我全部包了，一共多少钱？我给银洋钱……”
小苏州吓一跳：“金先生，你家人多，可，可也吃不掉那么多吧，你卖了其它邻居怎么办？”
“少废话”金溥佑扔过去一块大洋“你自己算，不够的给我补上，我不要找头，只要大饼油田。”
说着将热腾腾的大饼油条装到事先准备好的篮子里。
夫妻俩一人一个篮子，走到街上看到一个解放军士兵就往他们手里塞。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些士兵没有一个敢接的，而像是看到炭火似的纷纷朝后面跳。
“干嘛啊，老总，吃啊，这是大饼，不值钱的”
“是啊，军爷，吃啊，这是我们一片心意”
“同志，我们不能吃，也不能拿”刚才那个带头唱歌的小战士走过来劝说道“这是我们必须遵守的”
“这是哪门子规矩，劳军很正常的，快点快点，这是刚出炉的，小苏州手艺不错，虽然分量不够，但味道很好，来来来”金溥佑二话不说就塞过去，那战士也吓得手乱摆。
“真有纪律真有纪律，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又唱了起来。
唱了两句立刻发现不妥，便又将嘴闭上。
此刻其它邻居也涌出来，各自拿着早点心往战士手里塞。
一边硬要给，一边硬要塞，闹哄哄的好不热闹。
“怎么回事？我一会儿不在，你们就翻天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小战士一脸见到鬼了表情。
"干什么啊？你们怎么都立正了？"金溥佑问
“我们营长来了，他可厉害了。”小战士都快哭出来的表情。
“和你们说过多少次，进城后不需饶命，我们是解放军，和蒋匪军不一样！你们怎么都没记性，曲茂才，我刚才就听到你的声音，说这回我怎么收拾你这小子！”
小战士吓得脸色煞白，金溥佑于心不忍“别怕，官儿再大也得讲道理”
“您不知道，我们这个营长最能讲道理，谁都说不过他……”
说话间那营长已经走到跟前，“咿”
他却没有处理曲茂才，而是停住了脚步看着金溥佑。
“哎？”金溥佑也搞不清，这个络腮胡子为啥盯着自己看。
若是以前，他肯定吓得跪下来求饶，可现在么，既然士兵都睡大街，给大饼都不吃，想来这队伍和以前见到的都不一样。
想到此处，他壮着胆子道：“这位军爷……”
“军爷，啊哈哈哈哈啊”营长忽然哈哈大笑“你再喊一声我听听！我就爱听这个”
金溥佑觉得好像不对啊，再看旁边的曲茂才也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张的老大，仿佛第一天才认识这营长似的。
不对，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金溥佑死死的盯着营长，半响后叫道：“曹，曹默章！”
“啊哈哈哈哈，哎，叫军爷，老曹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叫过呢，赶紧赶紧，再叫两声！”
“真的是你！”金溥佑把篮子往曲茂才手里一塞，上前一把抱住对方。
曹默章也牢牢抱住他：“是我，是我，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到你！”
“你，你……”好久金溥佑才放开他“好像比以前结实不少啊”
“是啊”曹默章笑道“整天打仗能不结实，你瞧，最近忙着和蒋匪军斗智斗勇，连胡子都长起来了……”
“那好”金溥佑道，“这些大饼油条，是我们一片心意，你的兵死活都不拿”
“不拿？那就对了”曹默章满意的点点头，斜着瞄了眼曲茂才“小家伙，还行，知道遵守纪律”
“这怎么行，都是半大孩子，昨晚睡马路，寒气大，早晨还不吃东西，要生病的！”
“放心，我们有自己的后勤，一会儿就送早饭来。”
“不管了，反正这大饼是我们买下来的，你们不吃，我们也吃不完啊！”金溥佑把篮子抓过来，塞进曹默章怀里，“你，是军……哎，营长，这个必须收下！”
曹默章挠头：“行，我出钱”
“那不行，咱俩之间还谈钱”
“哎，现在啊，真得谈钱，这么说吧，要是我不给你钱，收下这大饼，被我上面知道，那是要挨处分的，不光是我，我的团长师长，一个都跑不了，解放军和蒋匪军不一样的……说吧，多少钱？”
“一，一个大头……”金溥佑老实交代
“好家伙，我大半年的伙食尾子就交代在这儿了，行吧，拿好！”曹默章掏出大洋放到金溥佑手里。
随即朝曲茂才道：“都看到了啊，这大饼油条是你们营长我用自己钱买的，赶紧吃吧，上海这边的大饼油条好吃的，老子都好久没尝过了”
说完自己捞起一个大饼就往嘴里塞。
“噢！”曲茂才接过篮子一边跑一边喊“吃营长啦，吃营长啦”
“你个小赤佬，等会别让我抓到”曹默章大怒。
曲茂才却丝毫不管，叫嚷的更欢腾。
“这小赤佬不错，打仗勇敢灵活，以后要好好培养的”曹默章对金溥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