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被季嘉棠的话语吓得心里砰砰直跳,他一直以为对方是碰到了麻烦,但怎么也想不到,这麻烦可能会以生命为代价。
“什么不会啊,这帮赤佬我太晓得他们心思了,但愿不要走到那步吧……”季嘉棠冷笑,“我老季也是要命的,但吃出来白相了,有时候这条命还真就不能算自己的了,只有自己不要命,别人才会拿你的命当命……”
“行啦,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季嘉棠下了逐客令,“这段时间我帮不了你了,你自己看运气吧,当然了,我没事的话,我也保你没事。你要晓得,41年大世界恢复运营时,你送我的那套活儿,我一直摆在办公室博古架最高一层,平时没事就看看,我心里开心……”
“现在啊,大世界被封了,也不知道那套玩意儿怎么样,据说是军管了,那帮粗胚啊……”季嘉棠颇为心痛。
“这倒是简单,等事情平了,我再捏一套给你,算算也四年了,我多少又有了点长进,新的肯定比旧的更好……”
“好,那一言为定。”
金溥佑回到家里将面临的事情向家人一一说明。
原本因为抗战胜利国土光复的快乐,瞬间没了,阴沉沉的乌云又一次笼罩在了大家的头顶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确实没有地痞流氓上门。
金溥佑和林德安照常出门摆摊。
但隔三初五金溥佑却会被叫到隔壁的派出所去,每次去都会面对不同人的盘问,这些人或者是穿着中山装,或者是穿着军装,看上去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问的问题也都是翻来覆去的如出一辙,刚开始无非是八年抗战时期,有没有通敌,有没有见到别人通敌,后来就逐渐图穷匕见,开始涉及到季嘉棠,对此金溥佑装傻,一问三不知,并且义正词严的表示,自己就是个臭捏面人儿的,季嘉棠是堂堂大世界总经理,自己除了每个月给大世界交规钱外,与对方并无交往。
他吃准了对方来自己这里肯定是想挖点季嘉棠的所谓黑料来,但自己这边咬死不知道,对方也没太好的办法,一来道理说得通,二来有沈德发护一手,对方也不敢太难看,再有金溥佑本身的名气非常大,是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面人儿大王。
要硬装榫头说他通敌,影响大不说,而且估计也没人相信,真落水当汉奸还用得着每天出摊?
闹闹腾腾一阵子后也就逐渐消停了。
金溥佑松了口气,因为这些人来询问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自己应该是安全了。
但是一家子的生计却大受影响,隔三差五被叫去问话,这就无法出摊,而每次去派出所总要上上下下打点打点,如此等于是把家底给掏得差不多了。
同时,他也在关注着季嘉棠的消息,虽然对方是白相人是流氓是帮会份子,没准手上还粘着血,可对金溥佑着实不错,并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行径,更何况在抗战时大节不亏,给中国政府做事,那真可以说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金溥佑总觉得好人有好报,季嘉棠算不算好人?这挺难说。
但无论如何,他不应该被视为汉奸,不应该被划到敌伪人员那块去。
只是,季嘉棠这边一直没有声音,饶是金溥佑他们在江湖上熟人多,却也打听不到太多消息,只是知道季经理被请到某些地方软禁起来,打算要他慢慢招供。
这让金溥佑有很不好的预感,自己这边明显是没什么麻烦了,按理说季嘉棠这边应该同等才是,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他的日子越发难过。
那就说明一个问题,季嘉棠这边应该是找到了更大更多的突破口,以至于金溥佑这种小虾米就没人愿意去管了。
三个月后的某天,潘妮神色紧张的拿了张《申报》进来,金溥佑看到标题,脑子顿时嗡一声。
《季嘉棠昨日跳楼,临死前在楼顶大肆散发手写遗书,揭露战时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之内幕》
号称兜得转吃得开的季大经理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他对自己命运的预测。
金溥佑将报纸轻轻放到桌上,默默得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溥佑,季嘉棠当时不是说他老头子能保他一条命么?”潘妮有些奇怪。
“是啊”金溥佑摇摇头“季嘉棠他最终还是看不开,你别看他的样子挺四海豪迈的,可心里最终多少还是有些线没法突破,他迈不过自己给自己设的那道门槛。”
“怎么说?”
“他还是不服。”金溥佑苦笑,“可不服又如何?这个世界里,你服不服其实没有人在意的……”
“他觉得自己当初豁出性命给重庆办事,就算不受嘉奖至少也能平安,然后他搬出洋房,也是按照江湖道路在办事,觉得自己一退再退,已经给足了对方面子,对方应该不会下死手逼迫,更何况他背后还有黄老头子。”
“那老头子怎么不出面呢?”潘妮又问
“原本我也不清楚,但上次最后一面后,季嘉棠说了些事情,我晓得了,老头子可以出面的,但这个出面不是白出,他也是要好处要钱的,别管你是不是他的门生,你要他办事,就要给钱……”
“季嘉棠啊,季嘉棠,整天把自己是个白相人是流氓挂在嘴边,可实际上呢,他最终还是做不到,他不是心痛这些身价钞票,以他的本事就算现在一分钱都没,照样有机会东山再起,你想想看,他要是来找我们借钱翻本做生意,我们能不借么?”金溥佑摇摇头。
“他的死,其实也是在抗议,他看不透啊,不对,应该说他这次是看透了,真的看透了……所以选择鱼死网破。”
潘妮、林德安等人听着,都不说话,房间里气氛沉重而凝固,大家都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季嘉棠曾经是黄金荣最喜欢的门生,一辈子做人做事都让大家翘大拇指,甚至冒着杀头的风险扛过了这个八年,却落得这个下场。
季嘉棠的死,以及他临死前洒下的那些手写的传单引起社会上的轩然大波。
一时间因为抗战胜利而加大国民政府上的那些神光似乎都黯淡了不少。
三天后沈德发告诉金溥佑,他的事情彻底了结了,从内部渠道得知,彻底结案。
金溥佑闻言如释重负。
随即想起了当年季嘉棠的话,便问道:“沈所长,季先生的尸体现在停在哪里?”
“怎么你要给他去收尸?”
金溥佑点点头:“他父母都早亡,也没结婚,身边的女人不少,但这个时候愿意站出来的多半没有,以前也有兄弟,但……你晓得伐,也就一个月前,他和我说,如果他死了,得拜托我去给他收尸……”
“你是在发疯!”沈德发敲着桌子怒吼“你这边的案子好不容易结了,你现在这是自己往那帮疯狗的枪口上撞啊!是的,季嘉棠这算是以死抗议!可这是中国,最不缺的就是死,最不怕的也是你死!明白嘛!”
“现在你都觉得风头好像是过了,但我告诉你,绝对没有,这帮混蛋都躲在个阴暗的角落里,他们可没有放弃,他们只是在等风头过去,或者说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你现在要是去给他收尸,我保证!你也要进去,想想你这一大家子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沈德发几乎是在咆哮
“做事情终归要讲道理吧!”
“道理个p!老子跟着部队一路打,什么事情没见过,我告诉你,我见过的事情你想都不敢想!你可别天真,别自作聪明了!这个国家可是太黑,太黑了,比他妈的煤球还要黑,你晓得伐!”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上海混了八年,已经见识过了对伐,我告诉你,你差得远了,差得远了!!”
金溥佑无言以对,他内心深处知道沈德发说的是对的。
“行啦”沈德发的无名邪火发完后显得异常无力,“算老子倒霉,认识你这个家伙……”
“亲自去收尸是别指望了,说实话,你要是敢去,老子就敢打断你的腿!为什么,你要是被他们盯上后,老子作为你管片的派出所所长肯定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沈德发说到此处目露凶光,一把撕开衣襟,他当兵多年力气极大,这下子,警察制服和里面衬衫的扣子全部崩飞,露出毛茸茸的胸口来,上面的伤口触目惊心。
“这道,民国二十六年,在南市,被鬼子弹片崩的,这是二十八年,被三八大盖一枪,前后穿透,幸亏老子运气好,子弹贴着肋骨间隙,还没伤到心脏,这道三十一年,被他娘的刺刀捅的,那时候老子是副排长,一个排前前后后六十多个人,最后只活下来七个……”
“你,你真是,真是英雄”金溥佑干巴巴的说道
“英雄个p真他妈的英雄都死了,老子还活着,现在还有个小日子能过,老娘还在,我侄子还在,要是因为你毁了老子的小日子,你猜我敢不敢收拾你!”
“是,是”金溥佑只能点头,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能如何?
说起来,自己当初一个粢饭团换来沈德发如此帮忙已经是赚到了,现在自然不能去干扰人家正常日子。
“按照警察局的规定,季嘉棠这种人死了,如果没人收尸,警察局内部会把他送去万国山庄,一把火烧了后骨灰扔在一个架子上……”
“以季嘉棠的为人,现在大家都缩在后面,但肯定会有悄悄给做点记号什么的。”
“我能触霉头,碰到你这个货色,我答应你,合适的时候替你打听打听,只要骨灰在,等以后风头过去后,你要去祭拜或者帮他买块地入土为安都随你便了……”
“谢谢,谢谢,沈所长!”
“谢个p,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帮你,还有,这个事情不许催老子,老子也得看风向的!”
“是,是……”金溥佑连连点头。
……
随着国民政府从重庆迁回南京,轰轰烈烈的接收闹剧也终究告一段落。
金溥佑只觉得庆幸不已,在这场充满了恶意的闹剧中能够保持独善其身。
但家底也被掏得空空落落。
原本战前积累下的那些银圆金条,经过这八年后,十不存其一二。
仔细算起来,抗战中虽然日子难过,但倒也没消耗多少积存,反而是在光伏后为了摆脱这子虚乌有的罪名,只好到处打点。
金溥佑甚至不敢细想,如果没有沈德发帮忙,如果季嘉棠没有跳楼,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这让人不寒而栗,刚起了这个念头就必须立刻将其逐出脑海。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最大的恐惧,无处不在,却又无法避免,只能装作一切都不知道。
上海滩的秩序在慢慢恢复,国民政府也知道这个最大的商业城市乱不得,或者说不能乱太久。
很快大世界也恢复营业。
据说新的经理也是黄金荣的门生,可见黄老夫子的势力。
在得到继续去摆摊的通知后,金溥佑第二天就去了。
踏进大世界五彩斑斓的门口后,他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去自己的摊位,而是直奔五楼。
在那间总经理办公室门口,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显然这是新经理认出来的。
金溥佑一眼就看到了当初送给季嘉棠的那件超大的面塑。
此刻安安静静的躺在垃圾堆一角,巨大的大世界模型已经碎成好几块,附在里面的小面人儿,也散落一地。
忽然他觉得鞋尖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却是个相对较大的面人儿,乱糟糟大背头西服眼里有血丝,嘴巴张得老大仿佛在嘶吼什么。
他不说话,弯下腰捡起来,捏在手里。
已经四年多了,面人儿硬得和石头一样,如此被扔在地上还能大致保持完好。
金溥佑并不停留,急冲冲的从楼梯下到自己的摊位。
支开大马扎,摆开案板和展示柜,开始做起买卖来。
……
就这样,整整四年过去了……
其间的经历,金溥佑并不愿意多说,他只不明白,明明已经成为行业顶尖的自己,怎么会养不活一家人?
尤其在金圆券风潮后,他只能卖掉了法租界的房子,全家搬到落乡的提篮桥,通过房屋置换得来的钱来维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