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派出所回家后,三人都松了口气,有沈德发那句话,至少能挡住不少地痞流氓,但真对上更厉害的,也是白给。
回到后客堂里,三人分别落座,因为事情暂时了结,金溥佑的精神状态也恢复不少,便将那天把粢饭团送人的事情告诉了两人。
“我当时看着一老一小实在可怜,就动了恻隐心,没开张,身上没钱,也只有那个粢饭团……哎……”
“没想到,这倒是真是结了个善缘了……”潘妮双手合十。
“是啊,都说行得春风有夏雨”张招娣也笑道“你这倒好,两个礼拜就见开销了……”
说完张招娣不停的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当初你心软做好事,否则今天我去叫沈德发过来,那真是害死一家人了。”
“事情还没完全过去呢……”金溥佑摇头“没那么快的,嫂子,麻烦你出门帮我去叫辆黄包车,要年轻腿脚快的车夫,妮妮,你帮我换身衣服……”
“哎?你要出去?”两人同时问
“是的,趁着现在形势还没完全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我先去季先生那儿,给他报个信,我也是受他恩情蛮多,这种时候不管他是不是晓得,于情于理我总要去通知他一声,再说,他身家大,见多识广,所以看看他打算怎么应对……”
潘妮虽然不放心,但也没办法。
很快,金溥佑换好衣服,又擦了把脸在潘妮的搀扶下,慢腾腾的走到弄堂口,张招娣做事情果然麻利敏捷,不但叫好了车,还买了两瓶酒,递给金溥佑:“上门终归不好空手的,这是常那华克的威士忌,外国酒,听你说季嘉棠穿洋装抽雪茄,那就是洋派的人,送外国酒比送状元红更贴切”
“嫂子,这个酒可不便宜啊!”潘妮惊道。
“确实不便宜,一瓶就是溥佑一个礼拜的收入,但现在这个时候,送礼送重点,心里不慌……”
“嫂子有心了……这个东西很好,有点分量的”
法租界区域不大,哦,现在已经没有法租界了。
1943年汪伪政府办的一件大事就是“收回”了租界-其实就是指法租界。
因为在太平洋战争暴发的同一天,日军就大模大样开进了外滩,公共租界就此宣告终结,而法租界……看在维希法国的面子上,日军一直没好意思下手,之后随着日德越走越近,以及法国实际上被殖民化,最终丧失对远东租界的所有权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但老百姓还是习惯以租界华埠来称呼这些地域,黄包车车夫玩命跑,大约一刻钟就到了季嘉棠位于马思南路的小洋房,顺便说一句,大世界又一次因为涉及敌产而关门,金溥佑也只能登门了。
到了地点一看,却是吓了一跳。
季嘉棠的小洋房环境相当雅致,两扇黑铁大门,这是专门用来走汽车或者迎接贵宾的,平时哪怕是季嘉棠自己回来,也是从旁边进出,可今天大门小门都洞开,热闹非凡,门口停着辆小卡车,不停的有人朝车上搬东西。
金溥佑几乎以为自己是记错地址了,可看看门牌号码,没记错啊。
“请问这是是季宅么?”他问一个看上去像门房的人。
“是的,季先生忙着呢……”对方抬眼一翻,说话直接。
“呃”金溥佑左顾右盼之余,总算看到季嘉棠从洋房里出来,于是连忙朝他招手致意。
季嘉棠显然也没料到金溥佑会来,满脸讶异的快步过来。
“哎,你怎么来了?”他问,忽然看到了金溥佑手里的两瓶酒,便似笑非笑道:“找我帮忙,可惜啊,我现在真的没法道了……”
“不是”金溥佑将酒朝季嘉棠手里一塞,“酒确实是买来送你的,但我没事情求你,我就是要告诉你一点事情,我今天被流氓敲诈,总算被我躲过去,然后他们话里的意思是,你好像被重庆方面盯上了,会有人专门来针对你。所以我过来一趟通知你,你本事大,肯定是不怕的,但早点知道么,终归比打个措手不及好。”
“就这事?”季嘉棠问
“对,就这些,原本想找你讨杯咖啡喝,但看你好像是乔迁之喜,我就不麻烦你了,以后反正有的是机会……”
正好,那黄包车夫还没离开,此刻正坐在马路牙子上喘息休息,金溥佑便朝黄包车走去。
“乔迁之喜?”季嘉棠苦笑,一把拉住他“到旁边说话吧……”
“搬家是真的,但可没有喜。溥佑啊”季嘉棠挺感慨的拍拍他肩膀“我是没看错人,你果然是个讲义气的。”
“季经理一直关照我,我知道点消息,那肯定要和你讲的,否则要天打的。”
“但你来晚了……我这就是给重庆大员腾房子呢……”季嘉棠指着卡车道“册那,看上这洋房不说,里面家具一件不准带走,册那,这都是正经好家具啊,不少还是进口的……但上面说了这是敌产,不准动,开恩允许我带走私人物品,无非是一点书什么的,和衣物什么的。”
“啊?”金溥佑大惊失色,“你,你,不是抗战有功人员么,而且还是黄金荣的门生?”
“嗨”季嘉棠倒是洒脱无比,从怀里摸出个小羊皮的雪茄盒,摸出雪茄,递给金溥佑,后者摆摆手,老季也不多话,将手里的雪茄一口咬掉头子,用专用的长火柴点燃,狠狠吸了口,将烟气长长吐出,“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他狂笑。
“也就是你还知道是给抗日做过点贡献,所以你是金溥佑,所以你只能在大世界里卖卖面人儿嘛……”季嘉棠这话不大好听,语气却颇为凄凉。
“溥佑啊”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用这种方式称呼金溥佑,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听到日本投降消息的时候,我和你一样,什么事情都扔掉,跑到马路上游行去了……”
“那时候我甚至还在幻想,等国民政府回来后,日子应该会好过点,而且除了当初护送难民外,我还是悄悄给重庆方面做了点事情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但要是被76号晓得,那我肯定也是要被押到松江采石场枪毙的。”
“但是啊,我怎么也没想到……重庆来人后,直接就说我勾结敌伪,甚至都没有证据,张嘴就说,在汪伪治下开办大世界,一方面是靠游乐来麻痹人民,腐蚀人民抗日之思想,又说,大世界开了是要交税的,这税被汪精卫收走就成了他的军费”
“错伊拉娘额逼!”季嘉棠忽然破口大骂起来“43年我想给老蒋交税,哪个王八蛋来收啊!”
季嘉棠脸色狰狞,嘴角不停的抽动,“册那,当初军统在上海滩要布置电台,那个时候你晓得的,东洋人的无线电技术好,各种定位侦测,老子把电台藏到大世界京剧剧院的夹层里,这要是被查到,那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冒着那么大风险我是为什么,不他妈的就是因为我还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么!”
“我办大世界,对,我承认,我那是要给自己赚钱,但溥佑你凭良心说,你们这帮人在大世界里至少比在街面上好好过多了吧……”
金溥佑看着对方点点头:“季经理,所以我今天来给你报信……哎,你不是黄老夫子门生么……他本事可大,当年做寿,老蒋都亲自上门,还提了副中堂……”
“老头子?”季嘉棠冷笑一声“溥佑啊,你虽然跑江湖,但对我们这行还是不清楚,幸亏你没入帮,否则真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当初和你讲过的,老头子坏得很,自己缩在漕河经黄家花园装病,让手下门生出面和日本人合作,当然我们也不傻,汉奸是万万不能当的,但三师兄脑子不清楚,以为老头子暗示了就给他打包票,于是出面当了漕河经的维持会长,你想想看,老头子就住在漕河经,他的三徒弟就是本地维持会长,这要是没他点头,我三师兄怎么敢?”
“好了,前几天,三师兄直接被抓起来,老头子一句话都不说,问起来就是痛心疾首,说没管好徒弟,向国民政府请罪,再问就是老泪纵横”
“啊?”金溥佑受到了强烈冲击,他实在无法想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黄金荣,尤其是这个糟老头子现在都快八十了吧。
“呵呵”季嘉棠从鼻孔里出气“懂了伐,所以老棺材能够成为三大亨之首,而且你想想,张啸林被保镖打死,杜月笙离开上海,他不但不走,这八年天天在黄家花园看风景抽鸦片,屁事没有,每个月还有钞票进账,现在重庆过来也不会动他……这就是本事啊,当然了,这个也是他自己挣出来的,有了委员长的题词,一般人是不敢动了,他自己又不出面做事情,重庆想装榫头也抓不住把柄。”
“但我们这种小虾米就苦透,苦透了……”季嘉棠又狠狠抽了几口雪茄“老头子私下放话出来,他最多是保证我们不死,但其他的可就无能为力了,你想想看,八年抗战,三大亨里就杜月笙立场最坚定,先去香港后来去重庆,前又忠义救国军,后面又让留在上海的门生和军统合作打掩护,现在胜利了,他这一系人马可不是都鸡犬升天么?要论功行赏么?”
“汉奸是有的,大大小小不少的,但这种时候,重庆这边是有财大家发,所以来插一脚的特别多,这就比较尴尬了,弄得接收大员比汉奸还多,那大家怎么分钱,喏,你我就倒霉了……”
话说完,雪茄也抽得差不多了。
季嘉棠抬眼望天:“所以,他们要我的宅子,我就只能搬走,但你晓得,这可是我在抗战前就置办下来的……可又能怎么样呢?反正这次,我是肯定要被卸掉一条大腿了,看在大家都是青帮兄弟的份儿上,他们估计也不会把我逼得太绝,我呢,也识相点,该给的给足,该塞狗洞的塞足,让他们对上好交代,自己也捞足,开心了,也就多少能放我一马……毕竟我手里多少还是有点东西的,真逼急了,大家鱼死网破好了!”
季嘉棠满脸戾气。
金溥佑不敢作声,虽然他很想知道对方手里有什么保命的王牌。
“嘿嘿,我不瞒你,毕竟当初送人去后方的事情都和你说了,我手里的东西其实也简单,就是在抗战打得最激烈的时候,重庆这边有人在上海和日本人做生意……当然了说起来这叫经济抗战,为后方筹集物资,可如果这些东西都一把撒出去,嘿嘿,是的,到那个时候,我肯定是活不了,但有些当红大员啊,他们的位置也未必能保得住,鱼死网破,鱼死网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季经理,你保重……”金溥佑朝他拱拱手“希望你吉人天相,对了,你搬去哪里?”
“怎么,你以后还打算来看看我这个敌伪汉奸?”
“季经理终归是季经理,别人怎么看你,我不是不在乎的,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也请开口,我一定尽力。”
“哈哈,册那,有意思,季嘉棠自认为看人准,但现在才发现,看准的也就你一个,我现在先去大华饭店包三个房间,住几个月,等风头过了再置业。”
“至于你么”他看着金溥佑,又将手里的酒拎起来“这两瓶酒比两根大条子都珍贵……”
“但我现在也没法承诺你什么,按照我的估计,最近应该会有小流氓会来找你麻烦,但你有沈德发在,问题也不大,就怕是正经的重庆人物,这样,你如果他们真来,你应该还是有些家底的吧,慢慢的往外吐一点,这个没办法,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命最要紧,我这里估计两三个月后就能见分晓了,到时候,只要我这边案子清了,那我保你平安……”
“这个……这个”金溥佑不知道该说什么,求季嘉棠来维护自己是他来的目的,但现在对方泥菩萨一个,但还是愿意伸出援手,这让金溥佑颇为感动。
“当然了,这是最好的结果,但如果那帮赤佬不知道进退,真要把我往死里逼,那大家就一拍两散,到那个时候,只怕要麻烦你帮我收尸了……”
“不会的,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