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有些哭笑不得，听到这消息当然是开心的，非常开心。
虽然身处沦陷区没法抗日，甚至过外白渡桥的时候还得给桥头的鬼子兵鞠躬行礼，如若不然，轻则东洋火腿，东洋雪茄，重就是一枪托，足以让人当场吐血倒地不起，至少得在床上躺两三个月才能恢复，可都是小老百姓，一日不作，一日不得食，这要挨了下，也别等医生了，自己直接爬起来从桥上跳黄浦江算了……也省得因为被打伤无法做工而活活饿死，能主动跳黄浦江的还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通过死来了解痛苦，在此时此刻不失为上上解脱之道，比较惨的是上有老下有下，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不过这些人多少还能留条命在，最惨的却是被日军打翻在地后，又扣上个“不敬皇军勇士，破坏大东亚共荣”的帽子，直接拉到北四川路桥桥堍的宪兵司令部里，那可正宗的鬼门关，进去了就别想好好出来。
因为法租界生意冷清下来，金溥佑有时候只能去公共租界乃至华埠碰碰运气，每次过桥都要鞠躬，心里早就是恶心透了，但又能怎么办呢？
有时候听着重庆广播里号召“敌后的人民团结起来，发动游击战，以打击倭寇扬我中华之威，效仿岳飞建功立业。”，此时他嘴里总会嘀咕出各种恶毒的咒骂来“放你娘的屁，自己跑的比谁都快，首都都不要了，从南京到武汉从武汉到重庆，再打下去干脆去长江源头的青海好了，刘备弃新野时候还知道带着老百姓一块儿跑呢，好家伙，当初税一分钱没少收，合着东洋赤佬进来了就转进啊！”
其实租界里的人大多是这个心思。
或者说沦陷区的老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但是！
租界不比别处，如果是乡下，那大家茶余饭后还能聚在一起用操着方言骂骂小日本解气，甚至如果有落单的日军伪军“误入”乡间，那多半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租界不一样，密密麻麻的包打听实际上完全掌控了所有居民的私密，如果你今天和邻居说两句东洋赤佬不得好死，那特高科很可能明天就登门了。
虽然暂时还能吃饱穿暖，但心上的阴霾更可怕，金溥佑觉得自己都被压抑的变态了，可看看家里六个活蹦乱跳的小赤佬，只能摇摇头，继续背着箱子去出摊，鞠躬也只好鞠躬了，哪怕东洋赤佬要求跪下来磕头，能除了照办外，还能怎么样？
现在么，当听到季嘉棠说给抗日力量一口气输送了千把壮小伙子，心里舒服啊，脑子都有点混道道，好像喝了半斤五加皮，身上都燥热起来，他甚至很想问一句“能把我也送去打游击嘛？”
这念头只是在脑子一转，随即便消失的，家里少不得他金溥佑啊。
季嘉棠对于金溥佑那羡慕以及敬佩的眼神语气也很是受用，此刻脸上也泛着红晕，那意思分明是说“再多夸两句，再多夸两句，我好打包带回去，过年时候再听……”
金溥佑当然满足他的小小心愿。
拍马屁是生意人必备的江湖诀之一，为的就是哄得顾客开心，才能掏钱，哪怕是来个叫花子他也能面不改色的说对方皎皎然有魏晋名士风，少不得也得摸出一毛钱的法币买个孙悟空回去，哦，对了，现在是叫中储券了。
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汪记国民政府，对外号称叫做“还都”，就是为了抢占个名分道义，原本蒋记国民政府是仓皇辞庙从南京跑去了重庆，并将后者改名为陪都，以示不忘根本，汪记便抓住这条，说自己个这个草台班子的国民政府是又回到了忠诚的南京，这等文字游戏自然由双方御用文人相互变着花儿来翻腾。
但老百姓就苦了，法币对中储券的比例是1:200，看上去好像是纸面富贵，实际上也确实是纸面富贵……
总之，金溥佑这通马屁拍得季嘉棠浑身舒服，仿佛浴池里泡完后，被搓背师傅舒舒服服来再来一通，现在是从头到脚都轻飘飘起来。
而金溥佑自己也开心，虽然谀词如潮，但都是发自真心，于是宾主尽欢。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金溥佑便要招呼季嘉棠在家里吃午饭。
季嘉棠摇摇头道：“如果是当年，我肯定要吃你一顿，尝尝弟妹手艺，现在啊，你家里六个小的，我要是再吃你，就是我不懂道理了，中午跟我走，咱们老朋友没见面，喝两杯，小家伙们也专门开一桌，大家开心开心”
“不行，不行，使不得，使不得”金溥佑连连摆手，虽然现在市面上诸业萧条，但吃喝玩乐这块，却没有丝毫落魄的样子，原因就是各色落水汉奸沐猴而冠，靠着手里的权力大肆敛财，钞票到手后可不就是到处去花销么，这就导致了畸形的物价，饭店菜价昂贵，比战前翻了两倍都不止，以前金家算是典型的小康之家，没事就下馆子，这两年可是一次都没去过。
如果只是三两人，那吃季嘉棠倒也无可厚非，但现在三个成年男性，两个成年女性，金毓丰和叶晨光也到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这顿饭开销可不小。
“跟我走就是，我和你讲，这饭我自己也不挺账，都挂到大世界招待费交际费上去，你要晓得，等大世界再重开后，东洋赤佬和汉奸模子肯定是天天来打秋风，偏偏我这边还反抗不得。册那，这时候就挂念法国人的好了，他们压着，巡捕房到底是不敢太放肆的……所以，别替我省钱，册那！”
季嘉棠一拍桌子，目露凶光道：“穷爷挖空心思给大世界赚点钞票，都要塞这帮赤佬的狗洞，那还不如请你吃饭！”
随即忽然意识到这话说的好像不大礼貌，脸色尴尬起来：“这个，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晓得的意思的。”
“好好好”金溥佑也笑“那么就按照你的意思，今天我一家人都靠你季经理来意思意思了……”
季嘉棠大笑不已，一群人浩浩荡荡开到弄堂隔壁的金都饭店，说是饭店，挺简陋，老板原来是打个棚卖卖炒面盖浇饭，味道可口价格便宜逐渐做出了牌子，见生意越来越好，便干脆租了房子，正式开店。
虽然是午饭时间，店堂间却空空落落，只有靠窗的几张桌子有人，但吃的多是面条馄饨，甚至都没有一桌正经点菜的。
见金溥佑这一大家子进来，掌柜的恨不得原地翻两个跟头来给贵客助助兴，好让他们一定会多点几个肉菜。
心诚则灵，季嘉棠落座后菜谱都懒得翻，直接吆喝：“把你们拿手的菜报上来，每样两份，再来两斤状元红！”
一顿饭让大家肚子里油水加足，并且还多了个意外之喜。
席间金溥佑请季嘉棠帮帮忙，能不能给林德安也找个场子去摆摊，一来，游乐场安全，现在还能开门的游乐场要么老板有后台，要么老板本人就是后台，有大神镇着各路宵小也就收敛不少，其次，游乐场天生能聚人，这对做生意大有好处。
按照金溥佑的意思，最好是让林德安也来大世界，两人的摊位离远点就好了，但季嘉棠反对，一山不容二虎。
一番考虑后，季嘉棠倒也给了个去向，公共租界新新百货公司的顶楼也是个游乐场，规模和大世界不能比，可人流也不少，这是个免门票的，只要在新新公司购买商品就送门票，游乐场里有戏剧曲艺表演，还有咖啡厅饭店茶馆，很多人逛商场逛累了，都会去坐电梯去上面歇歇脚。
公共租界巡捕房的陆连奎也是青帮出身，季嘉棠和他倒是有点交情，当然这种事情也不会去麻烦陆大亨，当下借着酒意，季嘉棠写了张条子，让林德安交给陆手下的巡官，后者出马，新新公司多少是要卖面子的，再说，林德安过去又不是白吃白喝，也是要交份子钱的，大家公事公办。
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可谓滴水不漏，金溥佑林德安粉人潘三人除了向季嘉棠频频敬酒外，也实再没有别的方法来表达谢意了。
……
送走季嘉棠后，金溥佑没有去出摊，也没让林德安去，这波可算是雪中送炭，让他的一直绷着的心放松下来，最近几个月出摊，收入越来越少，甚至有偶尔吃白板的现象发生，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可现在的上海什么事情不会发生？
金溥佑生怕自己这行赚不到钱，就无法养活一大家子了。
现在他自己和林德安又都有了“归宿”，多少是放心不少。
……
金溥佑是知道感恩图报的人。
两个礼拜后，他时隔多年后再次踏进大世界。
没顾得上摆开摊子，便直奔季嘉棠办公室。
季经理又忙了起来，此刻他右手夹着雪茄烟，左手捏着电话，对面还站着不少工作人员，看起来就让人头大。
金溥佑见状也不多话，待季嘉棠挂了电话后，连忙道：“季经理，我知道你忙，我就一句话，这个东西送给你！一点心意，不要推辞。”
说着递过去一个长宽都有一尺多的纸盒子。
“你个赤佬花头是蛮多的，还学会给我送礼了？”季嘉棠叼着雪茄笑骂到，顺手捞起剪刀将盒子上的绳子剪断，当他轻轻打开盒子后，神情骤变。
双眉紧皱，又立刻舒展开，嘴角越咧越高，最终停在耳朵根
而那些刚才被他骂得灰头土脸的下属，也都瞪大眼睛，嘴里发出不可思议的赞叹。
“哎呦，这个赞货”
“是呀，怎么这么大，这么多？”
“面人儿精，实在是厉害，好手艺，好手艺，真是本事大。”
金溥佑只当没听到，他微笑的看着季嘉棠。
后者，嘴唇蠕动几下：“这个，真的是给我的？”
“除你之外，别人可配不上，而且，这是个孤品，以后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会捏了，当然你要的话，我再给你弄几套……”
这是个巨大的场景，大小人物足有三十多个，是前所未有的大制作。
场景设计异常巧妙，大世界的建筑切掉一面墙，让内部暴露在观赏者眼前，这是金溥佑根据西洋置景学习来的。
这种场景布置，更能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大世界几层楼里都是衣着蓝绿，面色青白的难民，或躺或坐，或者斜斜依靠在墙上，形容枯槁，显见是受了不小的折磨，最妙的是，这三十来个难民个个都不一样，显然是花了大心思构思的。
而在入口处，就是驰名中外的塔楼，上面镶嵌着大世界三个字，红红的，看上去颇为狼狈，他脚下扔着好几张报纸，而他则在声嘶力竭的指挥着什么，稍远处是两个医生模样的人正在急急赶来，再远处还停着辆救火车，救火车旁边是是个花白头发的独臂的神父。
显然，这个副作品就是以当初大世界作为难民收容中心来制作的，那个胖子，当然便是季嘉棠了。
虽然样子看上去不大体面，显得慌乱甚至是声嘶力竭，但配合上难民的惨状，季嘉棠的狼狈形象便立刻显得高大威武起来，甚至有种救人于水火中的慈悲感……
最巧妙的是那个独臂神父，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饶家驹神父，抗日战争爆发以来，他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为保存民生立下赫赫功劳，他出现在场景里则是大幅度提升了季嘉棠的形象，暗示季和饶是同一类人，却又将饶放到场景的边缘，以避免喧宾夺主，整个场景的核心人物还是季嘉棠。
“金溥佑，真有你的！这个我收下，我要放到多宝阁上去！”
“季经理喜欢就是，不是我要表功，这个玩意确实不好捏，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捏出来，我师傅师弟一块儿加进来，还托了两个小的打下手，才算勉强弄出来……本来是怕马屁拍到马脚上。但一想到你做了那么大贡献，觉得好像也没啥了。“
说着金溥佑朝季嘉棠努努嘴，后者会意一笑，显然金溥佑所谓的贡献并不单纯指救助难民。
此时金溥佑的思维却又飘散了开去：“季嘉棠做了好事，我能谢谢他，那么曹默章和邱丽婷呢？上次事情后，他们就好像彻底消失了一样，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好不好，他们的孩子好不好……我想应该是好的吧，好人应该有好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