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感谢您的善举，您虽然不是主的信徒，但您对待孩子的善举，值得我敬佩和学习，哦对了，你可以叫我索菲娜修女。”
“索菲娜修女，您好，您是个好人，这看得出来”金溥佑也不知道对方找自己做什么，只能先含糊其辞。
“我问过周医生，大概再有两三天，这个天使般的小姑娘就可以痊愈出院了。”
“那可太好了。”
“作为修女，我想问一句，之后他们的去处，你有想法么？当然，这并非是质问您，您也可以完全不回答，但天主在上，我还是希望您能够诚实的回答我的问题，哪怕答案可能不怎么让人喜悦，可我觉得，您是个诚实善良的人，您的如实回答，直接关系着孩子们的未来，至少，也可以让我有个准备。”
索菲娜说话非常直率，这倒是让金溥佑对她颇有好感，而且看得出来，她说的这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尽可能在缓和语气。
“如果在战争爆发以前，这两个孩子完全可以进入教会办的孤儿院里”
“孤儿院？”金溥佑下意识的接茬
“是的，法国天主教会主办的，我知道金先生的名字，你是个优秀的艺术家，之前在南市普益习艺所担任教师，恕我直言，习艺所和育婴堂其实都是我们教会先办的……至今也快200多年了吧，那地方当然不怎么美妙，但对于年幼的失去父母的孩子来说，并不糟糕，我就是那儿出来的，给孩子看病的周医生也是。战前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完成他们的入院手续，但很遗憾，战争爆发一年了，我们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孤儿院里孩子的数量猛增三倍，可服务人员还是这些，甚至比以前还减少了，因为被抽调去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了。”
“所以”金溥佑笑笑“你是想要我收养他们？”
“并不是我想，而是上帝希望看到善行。”
面对这个虔诚而直爽的修女，金溥佑觉得有些好笑，受载汇的影响，他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或者鬼怪，逻辑也简单，倘若真有神仙，那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坏人横行好人倒霉？这样的神仙就算有，也就那么回事，当丫不存在便是。
“上帝”金溥佑歪歪脑袋。
“抱歉，我不应该强加我的信仰给您”索菲娜修女倒是立刻道歉。
这坦诚倒是让金溥佑不好意思起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确实决定收养他们”为了弥补尴尬，他主动开口“今天早晨我和我的家人们开了个小小会议，我们都同意收养他们……”
“上帝保佑你们一家”索菲娜激动了
“我也是苦出身嘛，当初要不是我那些街坊邻居们今天给我塞个窝头，明天给我一块咸菜疙瘩，我也活不到今天，既然碰到这两个孩子，那就是缘分了……中国有句老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总之，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他们挨饿。”
“感谢您……”索菲娜很激动，作为虔心侍奉上帝的修女，日常生活中除了宗教外就是各种慈善，尤其是此刻，独臂神父饶家驹的所作所为引起了教会所有人的尊重，此刻这些向来不问世事的信徒都在努力的为尽可能多的解救素不相识的普通人而努力。
可战争爆发后，需要帮助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教会也力有不逮，这时他们会难过，甚至会哭。
原本索菲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金溥佑不愿意收养这两个孩子，她会想办法和管事嬷嬷商量，用自己微薄的津贴来支付孩子的生活费，只求给他们一个暂时安稳的居所，然后她在每周徐家汇大教堂礼拜的时候，去寻找那些潜在的可能愿意收养他们的家庭。
但现在一切都不需要了。
索菲娜只觉得浑身一松，想了想道：“金先生，按照法租界的规则收养是要办相关法律手续的，挺麻烦，但我们对这些流程很熟悉，所以这件事情上我可以帮助你们。”
“那太感谢了”金溥佑也开心。
法租界的法律体系自成一家，对于金溥佑而言，当然想按照规则办事，但门槛不低，现在索菲娜自告奋勇，有她这个内行带路，显然要方便很多，何况还是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外国修女，这在见到洋人矮三分的时代，显然非常有用。
只是金溥佑也觉得好笑，索菲娜是外国人嘛？
看到的样貌和信仰，当然是；可那口流利的甚至带着一丝土音的上海话，又说明她的根源也不在他双亲的母国比利时。
“还有，之前教会也在敦促公董局要承担起更多的社会责任来，所以你们收养孩子后可以申请一些津贴，钱不多一个孩子一个月大概也就两块钱，但总比没有好。”
“还有这好事？”
“是的，但如果你不问，办事员通常不会主动提出来，因为需要办理很多手续，而且还有后续的种种审核，非常麻烦，他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倒是”金溥佑摇头。
又和索菲娜聊了几句，大致约定了办手续的时间，金溥佑便告辞。
回到病床边，叶晨光正在给妹妹讲着什么，逗得后者哈哈大笑。
受气氛感染，金溥佑也觉得自己的脚步轻快不少。
“叔叔，”
“叔叔”
两个小孩见他都叫了起来。
看到他们纯真的眼神和笑脸，金溥佑顺理成章把刚才和索菲娜的聊天告诉了他们。
“妹妹，在这里再住两天，哥哥呢，白天来陪妹妹，晚上就回我家睡去，等正式出院那天，咱们就去公董局
叶晨光和叶晨萍都愣住了。
这个年纪的他们当然天真无邪，可艰苦生活的折磨也让他们提前成熟起来，虽然眼下有吃有喝，但之后呢？
离开医院，很可能又会回到当初的流浪生活去。
白天讨饭，晚上则睡在桥洞里，还要受到各种欺负。
实际上叶晨光那天之所以挨打，是因为他不愿意与那群被白相人控制的流浪儿同流合污，后者要求叶晨光加入他们的盗窃团伙。
是的，虽然才十岁出头，但这些流浪儿个个都是贼骨头了，并且手艺不差，他们利用成年对儿童的轻视心理，常常能够轻易得手。
不管是抛顶宫还是撬后盖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往往受害人到家后才发现遭了贼，但回忆过程却也不会想到是这群流浪儿下的手。
或者间或有失风的时候，那马上跪下磕头求饶，被盗者对于孩子也不好意思多加追究。
但叶晨光不愿意，他虽然对父母的印象已经模糊，可还记得当初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时，他们总是说“做人就要清清白白，歪门邪道是绝对绝对不能碰的”
是以，不管流浪儿团伙如何威逼利诱，他都坚持拒绝，实际上若不是有个妹妹在，以他的机灵，那群流浪儿还真就拿他没啥办法。
叶晨光虽然在安慰妹妹，可他年纪到底大些，心里的担忧更加严重，他不想再去当流浪儿，可这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当听到这个好消息后，叶晨光整个人似乎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将脑袋埋到两腿膝盖间，呜咽声响起。
不同于嚎啕大哭的发泄，叶晨光哭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看到他背一抽一抽的，甚至会以为他只是太累了在打瞌睡。
呜咽声落在金溥佑的耳朵里，他能听明白，其中蕴含了多少的委屈与伤心，以及此刻得知喜讯后的浑身精力仿佛被瞬间抽干的感觉，叶晨光一直在努力的支撑着自己，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想尽一切办法来照顾好妹妹和自己。
但他一个孩童，又能怎么做？每天无非是在拼命的苦苦挣扎，每一天都是如此，其实他也早就累了，身体还好，但精力脑力早就透支严重，此刻得知自己和妹妹有人管了，一口气松下来，人便瘫了。
金溥佑吓一跳，眼看这孩子刚才还哭得挺好，怎么忽然就往下处溜了呢？
赶紧去叫医生，现在是早晨十点多，周医生夜班下班，进来的也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医生。
听完金溥佑的描述后便检查了下叶晨光的身体，随即道：“只是有些脱力的样子，不需要开药，吃饱点，多休息休息就能好。”
“谢谢，谢谢，医生”金溥佑将他送出病房。
“小子，你可别吓我，咱们爷儿俩还得慢慢处下去呢……”
“叔……爸爸”叶晨光有些虚弱的改口。
“行，就冲你这声喊，咱们就是爷儿仨今后就一起过日子了……”
……
三天后，周医生亲自送小姑娘出院：“以后长大了，可别忘记周叔叔啊”
“知道了，周叔叔最好了！”叶晨萍搂着周医生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口“我以后来看周叔叔！”
“哈哈哈哈哈”周医生开怀大笑“这地方可不是随便能来的，你来一次，你爸爸就得破费不少，周叔叔的诊金很贵的！”
“哼，周叔叔不喜欢我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也不喜欢你了！”叶晨萍小脸一虎，显然是不开心了。
“萍萍，怎么这样和周医生说话，他在医院那是上班，得负责给人看病的，你来了，他的病人怎么办？”金溥佑试图将她接过来抱着。
不料，叶晨萍却不干了，继续搂着周医生的脖子，可怜巴巴的道：“周叔叔，那你以后来看看我们好不好，我和哥哥很乖的……”
“一定一定”周医生连忙答应他“跟着爸爸回去后一定要听话啊，你爸爸可是好人呢。”
说完将孩子递给金溥佑。
“这次多亏周医生，您忙，我们就告辞了”金溥佑道。
“一路顺风”周医生朝他们挥手，随后走进了医院。
“金先生我们走吧”，另一辆黄包车上坐着索菲娜和叶晨光。
“嗯，走吧”金溥佑抱着叶晨萍对车夫道。
与那晚送叶晨萍就医的折腾比起来，这回办收养手续顺利得简直有点过分。
当然这全亏了索菲娜，她一身黑色修女服打头阵，公董局民政处的工作人员为她气势所摄，说话都战战兢兢，办手续的流程更是恨不得八百里加急，早点办完，早点让这个女人滚蛋。
不但申请收养津贴异常顺利，还讨好的给金溥佑弄了个法租界优秀公民的小勋章，这玩意数量很大，属于最低级的勋章，法租界每年都得发个几百枚出去。
但像金溥佑这样，随随便便就弄到一枚的，倒也少见。
前后不过两个半钟头，所有手续都已经差不多了，这要放在平时，至少一个礼拜，倒不是办事员故意拖，光内部行文就得很久，可今天索菲娜盯着，办事员们做完自己的流程工作后，几乎是跑步的把文件送到下一个工位，就和送瘟神似的。
金溥佑坐在大厅的凳子上等着索菲娜，这也是后者的主意，基本上需要交涉的都由她负责，金溥佑只在需要的时候露个面就行，这让他挺感慨，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享受如此高校优质的服务呢。
“金先生，这是收养文书，切记到家后放好，这是证明你和孩子们关系的唯一法律文件，然后你可以每月来领取津贴也可以每隔半年或者一年集中领取，这个看你自己了。”
“好，好”金溥佑接一系列法律文件，小心翼翼的放进长衫内侧的口袋里“我会好好保存的，这次多亏你了。”
“不客气，我尊重你，所以这也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索菲娜果然是个非常直爽的人。
“稍等……”金溥佑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个小盒子递给她。
“这是？”
“送你的，不值钱的，打开看看”金溥佑笑着道
“我的上帝”索菲娜打开后顿时惊呼起来，一个寸把长的修女，带着黑色头巾，正跪着，表情严肃认真，显然是在祈祷。
“这，这……”她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是信上帝的，我以前也去过教堂，见过你的同行们祷告的样子，刚才等你的时候就顺手捏了。留个纪念吧……”
“这，这……我们，我们不能……收……”
“嗨，这不值钱的，拿着，这小玩意还挺精致的不是？”金溥佑开始自卖自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