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小朋友

林德安的想法也是如此,他也不再奢望突破,每天只是捏自己最擅长的细活儿,题材方面,最受欢迎的还是各种佛像以及传统戏剧故事。

当然也有改进,在北京的时候捏出的人物当然是京剧为主,四郎探母,三英战吕布什么的,其它戏剧题材几乎没人卖。

现在的孤岛租界又不一样,上海人喜欢新鲜热闹的本性全面释放,不光是京剧,沪剧、越剧、苏剧、锡剧、绍兴大班等江南特色曲种的也广受欢迎。

这也是孤岛的特别奇怪之处。

在抗战爆发前,上海流行的戏剧以京剧和话剧为主,而其他的根本不能称为剧,多是放在山歌小调的名目下,现在孤岛生活让人恐惧颓丧,看不到未来,无数人只能靠各种娱乐来麻痹自己,有钱的跳舞看大戏,没钱就看看小戏。

于是,申曲改名沪剧,滴笃班成了越剧,苏滩变成苏剧,这些新生曲种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一边广泛吸收传统戏剧的优点,同时博采西洋话剧和电影的长处,两相融合,加上孤岛此刻居住着大量文人,使得这些新剧中呈现出和京剧昆曲梆子等全然不同的面目来。

比如沪剧虽然也有《白兔记》这类古装戏,可却因为时装戏而出名,尤其是根据好莱坞电影《魂断蓝桥》改变的同名剧更是场场爆满,而以全女班出名的越剧则立刻成为女性观众的首选,每天都有无数女观众为舞台上的才子佳人疯狂着迷。

这些当然都是金溥佑的选择题材。

尤其是各种时装丽人更是好销路,多半都是小开买了去哄身边女伴开心的,这种时候,对方根本不问价钱。

金溥佑这边也落得报个高价,还能让对方扎个台型,同时也做出了许多修改。

比如,按照规矩都是一组一买,配个纸盒子漂亮大方,可现在就可以拆零出售,但售价自然和成套出售要高很多。

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倒也没人说什么。

这天他在静安寺外国坟山门口摆摊。

外国坟山是死在租界里的外国人的公墓,和中国人对墓地的忌讳不同,洋人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墓地修建的和公园似的,是居住在附近的洋人们日常散步的好地方。

从清末到现在几十年下来,附近的中国人也习惯了这种风俗。

渐渐的在外国坟山外形成了个颇为热闹的常驻集市,大致类似于隆福寺庙会。

加上附近跳舞场、电影院、咖啡馆一应俱全,人气很是旺盛。

金溥佑自然不会放过这种风水宝地。

季嘉棠这个人做事还真有几分江湖气,大世界关门前,他特地向他的师兄弟们打了招呼,于是盘踞法租界的地头蛇们对于金溥佑这批人倒也没有太过为难。

这让大伙儿混饭吃能够相对容易些。

眼看已经捏到快十点多了。

金溥佑伸了个懒腰,打起精神来,按照经验,这个时间点是第一场的结束。

通常这帮人在八点结束晚餐,然后找酒吧、咖啡馆、跳舞场、电影院消磨时光,差不多十点左右,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要先撤退,于是大家各分西东,回家的回家,找新场子的找新场子。

第二场则是要到凌晨前后,也是金溥佑平时收摊的时候,至于第三场,第四场,他自问是没这个精力去跟着做生意,何况下半夜了,路上的治安终归是要差点,再有下半夜还在外面的男男女女多半是没心思买手工艺品,要么继续花前月下,要么就是花钱日下,反正没他面人儿精什么事情。

他打起精神,准备迎接这波买卖,随着天气逐渐转凉,早晚温差变大,今天下午突然降温,让他很难受,尤其到了夜晚气温越发的低,他决定今天早点收摊,做完十点的买卖就回家去,否则被冻病了可不合算。

孤岛时期的租界,人多医生少,并且对各种药物的需求量也大幅增加,这就导致要价飞涨,普通看个病就要十几块大洋,如果运气不好要用磺胺药消炎的话,那至少是半个月白干,钱没了,人还受罪,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回家休息,这年头没病没灾就算是赚到了。

今天生意也不错,隔壁DDS咖啡馆涌出来好几对青年男女,个个服饰华美,虽然是在夜晚,但他们手上的老克丁钻戒闪闪发光。

金溥佑的摊子位置极好,很快就被这些男女盯上,看到他捏的,《魂断蓝桥》场景,几个女性顿时叽叽喳喳评论起来。

金溥佑也适时微笑开口:“几位小姐真是好眼光,人长得标致,品味也好,这几个芭蕾舞都是我前几天看完电影后照着捏出来的,原本弄弄白相相,结果摆出来就被买走摆出来就被买走,也就是晚上了,我才有空能捏两个……”

马屁拍得对方眉开眼笑,旁边的男伴顿时豪气云天,有一个胖子估计是这些人的首脑,扔出一张大票子来:“好了,《魂断蓝桥》我全要了!”

“谢谢老板”金浦头连忙把面人儿装进专门定做的贴着玻璃纸的硬板纸盒子里。

这也是他的创新,原本的纸盒子是不透明,等于是闷包,仅仅起到包装作用,现在有个透明玻璃纸,盒子等于是个小小展示柜,配上漂亮的花纹和提手,看上去就颇具档次,而起连盒子一起本身就成了更加精美的摆设。

把这帮公子小姐送走后,金溥佑收拾摊子,背着箱子夹着大马扎往回走。

“打死他!”

“对,打,打他!”

“小赤佬,竟敢到我们地盘上来!”

“打,打!”

忽然前方一个小巷子里传来叫骂声,若是往常,金溥佑肯定是装听不见,直接快速走过,毕竟上海滩遍地流氓,他们之间寻仇,普通人不要介入。

但今天情况例外,这些声音清脆,并非成年人。

借着路灯看去,只见弄堂里五六个十来岁少年,个个衣衫褴褛正围成一个圈子,对着地上的人拳打脚踢。

金溥佑作为成年人,自然不会怕,立刻两步走上去“你们做什么!我要去叫巡捕了!”

话音刚落,这些打人的孩子便一哄而散,隐入弄堂里。

这正是他的目的,金溥佑走上前,只见地上躺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嘴唇破了,鼻子在出血,额头面颊血赤糊拉一片。

金溥佑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犹豫了下道,:“你要紧嘛,我搀你起来吧……”

“不用,不用”出乎意料,地上的孩子只是摆摆手,气喘吁吁的道“皮外伤,不要紧,我身上都是血,不要弄脏恩公的衣服。”

“恩公?”金溥佑觉得有趣,这词儿还是好久都没听到了。

“当然是恩公,如果没有您,我今天估计要断手断脚了。”那孩子继续道。

“他们那么恶毒?”金溥佑吃惊,还是去搀那孩子,对方也不推辞,但看得出还是小心翼翼的尽量避免和他接触。

“他们背后有白相人的,我因为妹妹饿得吃不消了,只好出来讨点饭讨点钱,结果这是他们的地盘,你别看他们年纪都不大,但都是白相人养着的,心思着实恶毒,最好是把我手脚打断,然后我跑不掉就成了他们赚钱的工具,让我每天告地状,赚来的钱归他们,我么也就分到几口馊饭。”

“其实,我死不怕,可我还有个妹妹……”孩子的声音充满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重

“妹妹?”金溥佑吓一跳,那岂不是说小姑娘可能只有四五岁。

现在已经是深秋,这天气下,这男孩子还是单衣,想来小女孩身上也没多少御寒衣物,看看,他们和自己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他不由得心生恻隐。

“带我去找你妹妹吧,我好歹能让你们先吃点东西……”

“谢谢恩公”男孩子原本靠着墙已经站起来,此刻又踉踉跄跄的跪下去,朝他磕头。

“起来,起来”金溥佑连忙去搀“都是穷人,看到了就帮一把”

男孩不说话,金溥佑听到了抽泣声,便道:“赶紧带我找你妹妹去,再晚可就没吃饭地方了。”

男孩听后二话不说,带着他拐过几条小巷子,走到一条死弄堂底,因为少人经过,堆着不少垃圾,金溥佑看不清,但鼻子能闻到让人不愉快的味道。

“萍萍,萍萍”男孩轻声叫着。

却没有任何反应。

男孩急了,不由得提高声音“萍萍,萍萍,我是哥哥啊,我是哥哥啊”

还是没声音,男孩这下子站不住,立刻冲到个角落里,一顿翻腾,金溥佑也跟上去,在搬开几个空纸箱后掀开好几层报纸后,借着二楼的灯光,终于看到个脸色惨白的小女孩,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萍萍,萍萍,我是哥哥,是哥哥,你,醒醒,醒醒啊,不要吓我!”男孩立刻扑上去,声音中充满了惊惧。

“啊,是哥哥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小女孩终于说话了。

金溥佑心中放下一块石头来。

“哥哥,你走后,我就害怕,我就只好缩在角落,外面狗叫,还有坏人说话声音,我一句话都不敢说,捂着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睡着了,我在梦里看到妈妈了……她还喂我吃糖粥呢……”小女孩也哭了。

金溥佑悄悄扭过头,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那一刻他看到了没有乌雅氏照顾的自己。

片刻后他镇静情绪道,“收拾一下,跟我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哎,萍萍,你,你额头好烫啊!”那男孩忽然叫起来。

“哥哥,没事的,我吹了点风,睡一会就好了,哥哥,我好困啊,让我睡一会儿好嘛”

听到这里金溥佑箭步上前,将手搭在小女孩的额头上,滚烫滚烫。

“不行,千万不能睡,你生病了,叔叔带你去医院,看医生!你千万不要睡!”说着将大马扎和箱子交给那男孩道“你给我拿好了”

随即探下身去,双臂平伸将小女孩抱起来:“来,搂住叔叔脖子,我带你去医院看医生”

“叔叔,叔叔”那男孩怯生生的道“我们,我们看不起医生……”

“有我在不要怕,你先等等”说完将小女孩放回纸板箱上,他自己把身上的长衫脱下来,盖在小女孩身上,然后再将她抱起来,这小姑娘太轻了,金溥佑能感觉到她身上都是骨头,好像没什么分量,抱着手伤甚至还不如一只大猫。

“走,我们现在就去广慈医院!”

广慈医院系法国人在本世纪初所建立,法文或者英文名都叫圣玛丽医院,也是法国天主教会设立的震旦大学医学院的教学基地,是远东规模最大的医院,也是少数开设24小时急诊的医院,当然诊金不便宜。

金溥佑抱着小女孩跑出弄堂,正好有辆空着的黄包车,他立刻招呼小男孩,“你坐上去,照顾好妹妹”

男孩连连后退,“先生,先生,我可以自己跑”

“少废话,你刚才也受伤了,赶紧上去,我大人跑几步没所谓,晚了,你妹妹可就麻烦了。”

这个叫萍萍的小女孩现在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谵妄中,嘴里不断的呼喊着:“爸爸,爸爸,你不要我了嘛,妈妈,妈妈我也想你啊,我是萍萍啊,你们不要走,不要走啊……”

黄包车夫见状也吓一跳,“先生,这小朋友毛病结棍的。”

“广慈医院,越快越好”说着直接扔给对方两个小角子,四毛钱,在白天这段路程也就1毛的车资,晚上会贵点,但无论如何四毛都是大大的超过了。

黄包车夫精神大振,“先生你跟好了!”

说完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前摇,一溜烟就窜了出去,金溥佑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在好几米开外,于是赶紧跟上,好在大马扎和箱子都在黄包车上,他没有负担很快追了上去。

“先生,今天我运气好碰到你大方,你运气也好碰到我,我是第三届上海黄包车夫拉车跑步第二名,册那,第一名这个赤佬是吃了顶药才超过我的,否则肯定是我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