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不当亡国奴

虽然喝了酒,但曹默章说话语速较往常依然慢了许多,显然每句话出口都是大脑全力开动后的结果,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话说到什么地步,什么话没法说但为了交代清楚只能咳嗽一声“啊哼”外加眨眨眼,比高僧打机锋都疯。

好在金溥佑聪明,绞尽脑汁倒也听了大概七七八八。

简而言之,曹默章现在大概是带上了“红帽子”,当然这是客气的叫法,《中央日报》是直接唤做赤匪的。

上海原本是“红帽子”们的乐园,租界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庇护所,因为国民政府是不能进去直接抓人的,要抓必须得有市政府秘书处给租界方面行文,然后警察局再向租界巡捕房协调,由巡捕房捉人,捉住后租界捕房也不急着把人交给中方,而是会有个提前审讯,必须坐实了中方提出的“罪名”后才会进行移交。

这其中光公文往来就足够繁琐,何况捕房里虽然没多少红帽子却有不少同情者,在这些力量的共同作用下,要在租界里大肆搜捕红帽子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出红帽子最多的团体当属接受过西式教育的知识分子和文艺界人士,曹默章和邱丽婷完全符合要求。

当然了,光头委员长也不是废物,尤其是中统这些年非常活跃,加上国民政府对中国进行了形式上的统一,不再有大规模内战,所以也能腾出手解决红帽子。

曹默章和邱丽婷原本只是外围人物,但也被盯上了,不得已只能悄悄的离开上海,辗转去了何处,他没明说,金溥佑大致能猜到。

现在日寇入侵,委员长的反共大计便告了个段落,毕竟要联合抗日嘛。

于是,曹默章和邱丽婷便又回到家乡,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我敬你一杯!”金溥佑听完后,不动声色,只是将杯子高高举过头顶,这是极高的礼仪了。

“不敢当,不敢当”曹默章连连摆手“我是中国人,尽义务而已”

“嘿嘿”金溥佑冷笑“你在尽义务,可是还有赤佬模子在拖后腿啊,昨天那个乌龟王八蛋,真是天打雷劈,要不是这路人,东洋人怎么能占领那么多的地方?”

“你也关心国家大事了?”曹默章有些意外,神情间颇有一丝玩味,在他印象里金溥佑也听无线电也看报,但对于这种事情似乎都不放在心上。

以前曹默章觉得他是个可以发展的对象,出身贫穷,聪明好学,为人仗义和善,也就常常向他宣传些革命理论,金溥佑听是听得蛮认真,要知道他去黄金大戏院听梅兰芳也挺认真的……

曹默章和邱丽婷私下商议后认为,金溥佑可以做朋友,但若是要吸收还为时过早了。

不料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啊。

“嘿嘿,”金溥佑喝得有点上头笑道“我知道你们当初的意思,可是呢,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爹以前就说过君子要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所以我就不喜欢抱团,在北平时算是面人儿行业的会首,但那时我推脱不得,我要是不干这个位置没第二个人能干,毕竟要自己贴钱请大伙儿吃饭的。到了上海后,这就更开心了,完全不考虑这些。”

“再说了,我也就认识几个字,能看看报纸就算到头了,这个理论,那个派别,我还真搞不懂,也是没时间搞,毕竟我得捏活儿赚钱不是……”

“可你这次帮我……”曹默章笑道

“哪,帮你这个可不是你嘴里所谓的觉悟高,这点咱们要说清楚。你,曹默章被王八蛋盯梢,并且会有生命危险,咱们是朋友,当初你是大学生,我是臭卖艺的,可你从来没有看不起我,还帮着我解决的配方的问题,这就是真朋友,咱就不说两肋插刀这种大话,可你要是有困哪,我就必须卖命!”

说完又笑道:“可是呢,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我也挺清楚”

曹默章一愣,随即道:“我就是来表示感谢!”

“呵呵”金溥佑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摆,压低声音道“行啦,我就一句话给你,今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我也知道小日本收买了一堆地痞流氓帮他们为非作歹,可就算如此,我还是愿意帮忙,明白嘛!”

“小金……”曹默章有点激动,语气都急促起来,他今天来找金溥佑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致谢。

三天前一出狸猫换太子,看起来轻松,实际上是担了风险的,回去后,曹默章将讲过上报后,组织上觉得金溥佑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利用他的社会身份和影响力是可以完成许多事情的。

故而,曹默章才来找他。

当然,来之前也犯愁,致谢不能光凭一张嘴,尤其金溥佑是江湖人就更不吃这套,卖嘴在他面前没有任何效果,别忘了论起买卖纲口金溥佑绝对是内行里的内行,只是这些年因为手艺好,卖货已经不需要靠嘴了,所谓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说的就是他这种境界。

可现在组织的经济也困难,苏区跑了两万五千里落户到了延安,那地方穷得和什么似的,手里根本没啥活动经费,曹默章他们的经费绝大部分来源于自筹,曹默章有技术有学历,赚钱是不难,可最近组织上正在暗处进行个非常大的行动,急需大量经费,于是曹默章上缴了大部分工资后,日常花销便紧巴巴的,他是考虑请金溥佑吃饭,只是饭钱……最终咬咬牙从存货里摸出五块大洋来。

结果,金溥佑根本就不让他结账,这个举动更加坚定了曹默章对他的判断:好人,可以收拢到组织中来!

此刻,他还在琢磨怎么开口,不料金溥佑倒是直接了当。

“小曹啊,咱们认识也七八年了,那时候都是小年轻,一晃也都三十了,你有孩子了么?”金溥佑忽然岔开话题。

“有两个,都是男的……”曹默章回答

“喔,和我差不多,我一儿一女”金溥佑点头“都在上海?现在幼稚园可不好进啊。”

“不在上海,在解……呃,我老家”曹默章舌头打了结“家里,家里老人在带”

“嗯嗯,不说这个。既然你也当爸爸了,有些话说起来就方便了。自从有孩子后,我的想法就变了,原本是自己好好过下去就行,别白来世界上走一遭,可现在呢,总觉得孩子才是未来,当长辈的得给孩子创造些什么。”

“我和你这样的大学生没法比,但你别笑我,我是打算今后让一个孩子传承我的手艺,全国只有我一个金溥佑,如果失传就太可惜了。可干我这行,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猜猜”

“天赋?”

“不对”

“技术”

“也不对”

“审美?”

“更不对”

“小金,别卖关子了,说吧”

“我告诉你,这也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我这样要干的好,最要紧的还是社会安定。”

“哦……”曹默章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顿时有些呆滞

“从我认识师傅到现在也十多年了,我可太明白这个,只有世道太平,老百姓能安居乐业,手里有了钱了才会来买我的东西,否则就是你本事通天也只能饿死,其次,社会安定了,也就没有那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该缴税就缴税,除此以外我只专心捏活儿就行,不用去给流氓土匪拜码头。”

“对了,前几天,我徒弟从北平来投奔我,我这徒弟和我比是差点,可细论起来,全中国手艺能超过他的也没五个。但现在,呵呵,他捏的玩意要是能卖出去,那才叫祖宗显灵……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曹默章吃了块咕咾肉,问道。

“现在北平可是连正经的白面都买不到,江米面就更别提了,就是因为没原料,他的手艺完全生疏了,咱这行讲究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好几个月没正经捏活儿,手艺可不就是废了么,我笑他,面人儿林这就改了泥人儿林了。”

“你说说,这社会大环境是不是最要紧?以前说书先生讲,杨修儿子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当时没觉得,现在想想可真是他对了。”

金溥佑酒气渐浓,眼睛也瞪了出来:“他娘的,老子前阵子琢磨了个新活儿叫《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东西简单,又能卖出钱,我琢磨自己赚一笔,也让同行赚点。结果,东洋赤佬就威胁大世界的经理,说不能再捏了!”

“我呸,凭什么,我中国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捏中国的玩意儿卖给中国人,狗逼东洋人他算个鸡巴!”金溥佑气急,一串京骂脱口而出又脏又快。

曹默章被吓一跳,两人认识这么多年来,这可是首次,可见这家伙是真的生气了。

“明白嘛!”金溥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压抑着情绪,又闷闷的喝了口酒“现在日本赤佬还没打进法租界就已经这样,这要是等他们占领更多的地盘后还了得?”

“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亡国奴,去年813后,我晓得了,这帮侵略者真是不把我们当人的,可那个时候我也想,反正我缩在法租界不出去,事情可能也就这样了,再说上海那么要紧,不相信日本人真敢毁掉她,也不相信国联不管。”

“结果呢……”金溥佑苦笑“对于这帮杀千刀的王八蛋来说,上海的繁荣,上海人的生死,他们是统统不管管,就算人死光,也要达到他们的目的。”

“所以啊,”金溥佑摇头“法租界早晚也是守不住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就真是亡国奴了,这些天回到家里后,看着我儿子女儿瞪着大眼睛问我这个那个,我心里就在想,他们以后可千万别过得像我小时候那样,以及也别当亡国奴,那种日子,是万万不能的”

“我呢,没啥文化,也只会捏捏面人儿,比不得你们,但,只要是能和东洋赤佬搞的,你们都可以吩咐下来,能办到的我一定办到,但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有老婆孩子,所以有些事情,也请免开尊口。”

曹默章大笑:“当然,你这话已经说明咱们是一条线上的,我们要抗日,又不是要你去送死,再说了,真要送死,也得是我先上啊!”

“呸呸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金溥佑啐道

“不瞒你说,这次回来,我就没把这条命太当回事了,做这种事情哪儿有不付出代价,我么也是普通人,除了生命,我们一无所有”

“除了生命,我们一无所有”金溥佑轻声重复着。

“这是将军说的,实际上他也确实身先士卒。当然你放心,我这条命也蛮宝贵,不会去做送死的事情,我不怕死,但也不能轻易死,这是我们的方针,你也可以理解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曹默章又道:“其实,我的想法和你有类似之处,我们这辈人拼拼命。将来我们的子女后代的生活就能开心点舒服点,就你说的,亡国奴是万万不能当的,万万不能。”

“小金”曹默章朝他伸出右手。

“小曹”曹默章握住对方的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片刻后,同时爆发出爽利的笑声,“干!”

一顿饭吃到下午两点,曹默章大概是达到了心愿,胃口大开,之后又吃掉了一碗云吞面和三个叉烧包。

金溥佑知道他现在日子过得紧巴巴,便大手一挥,点了叉烧,烧肉等凉菜,让他带回家并且转达对邱丽婷的问候。

曹默章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金溥佑摆摆手:“等东洋赤佬滚蛋后,你再请回来,到时候,去新雅,我敞开了点,你不准哭!”

“一言为定!”曹默航也笑了“等到胜利那天,我会钞,咱们一醉方休,谁偷奸耍滑躲酒,谁是这个?”

说着右掌伸出,五个指头朝下,一顿乱晃,那便是乌龟的隐语了。

两人道别后,金溥佑摇摇晃晃回到大世界。

不料却听到个让他晴天霹雳的消息,“一个礼拜后,大世界正式停止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