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民间管特别好的京剧伶人叫做老板,比如梅兰芳梅老板,马连良马老板,尚小云尚老板,除此之外其他艺人便极少有此称呼,至于新出来的电影明星,论风光程度,远超伶人,却从没有人以老板呼之。
究其原因就在于,老板并不是对伶人作艺能力的赞许,而是说他身价高,家业大。
盖因为一个剧团其实就是以角儿为中心搭建起来的,京剧讲究的是象征性的表现与程式化的表演,舞台上两个花脸就能表现双方大将阵容,而每个花脸身后四个龙套则代表了千军万马。
这可是省去了许多人物道具的配置。
而一般的文戏,台上两人或者三人也就差不多了,看上去简单。
可一个剧团人数并不少,就算不考虑跑龙套的,光乐队就得有十几人,这还不算行当角色,小生老生武生青衣花旦老旦大花脸二花脸就算一人多能但林林总总也得十来个,加上承班人领班人总管事小管事跟包的检场的管衣箱的管盔箱的管切末的管梳头的管旗包的管后场桌的管打门帘的,加起来不得三四十?
更要命的是,这年头戏班子所用的服装盔甲都是必须随着戏班子走的,没有说现在同和剧社谢幕走了,把各种衣服铠甲箱子放在大世界里,明天来好接着用,这么干省力是省力的,可戏班子之间竞争激烈,保不齐就有心思歪的,晚上乘人不备放把火,这要是都没了,戏班子至少两三个月没法开场,这还不算重新制作的钱,再有就算不放火,给泼上两瓶英雄牌蓝黑墨水,这也受不了啊。
所以,剧团离开大世界是最他娘的热闹的场景,演员们演了一天,此刻好不容易能放松,都是熙熙攘攘,间或还要相互打闹跳跃,如果动作大了,碰到挑着衣箱盔头箱的还得赶紧赔礼道歉,别看管衣服的赚钱不多,可却是惹不得,毕竟戏服都他们管理经手的,要报复演员可太方便了,悄悄往戏服里撒上一小撮几分长的碎头发沫子,这玩意和戏服一起上身后,不消两分钟就能随着人体运动而跑遍全身,这个痒痒啊!可在台上是绝对不能挠的。
可以想象,同和剧社的离开该有多热闹,还有俩武生仗着身体好,走半道上忽然翻个空心跟头,引来路人鼓掌叫好,武生洋洋得意朝众人拱手为谢,仿佛是景阳冈是打死老虎的武松一般。
张武,黄根发见到这种热闹,整个人都麻了!
光剧团就三四十人,这还不算大世界的工作人员和其它客人。
两人瞪大眼睛,他们也不傻,见到那么多人同时出来,就知道如果曹默章真要离开大世界,这就是浑水摸鱼最好的机会!
江湖流氓是最懂这套的。
如果是在虹口或者说所有被日本人势力笼罩的地区,他们早就甩出黄道会的工作证,然后一拍腰间的手枪,要求所有人排好队,一个个从他们面前走过。
可这里是法租界,黄道会派司没有任何威慑力,就是枪也不能带,因为这种小流氓办不起法租界的持枪证明,万一被租界的安南巡捕看到持枪,那毫无疑问就抓起来。
这会儿两人急的上蹿下跳,却一点办法都没。
除了瞪大眼睛外,就是把嘴巴闭起来同时缩小鼻孔,面部皮肤如此腾挪后,能让眼睛睁得更大。
“赤佬”骑在石狮子上以求“纵览全局”的张武忽然踢了
“左面有十几个!”黄根发没好气的回他。
“戆大,就是那个背着箱子的,看到伐!”
“看不清!太暗了,好,好他走到路灯旁边了,册那!”黄根发几乎要跳起来“好像就是那个姓曹的赤佬嘛?看样子蛮像的!”
“走,走盯上去!”张武也从石狮子上跳下来。
两人立刻咬住背着箱子夹着大马扎的曹默章。
“赤佬,你这两只贼眼倒是实在灵光的,那么远就能看到了?”黄根发调侃道
“我这双招子就是亮,你不要不服气!”
“对,对,对,你家对面三层阁嫂嫂汰浴,侬也天天当戏看!”
“放屁,这女人少说200斤,我真担心他们那栋楼的楼梯是不是撑的牢……”
“不嚼舌头了,盯盯牢……”
两人立刻横向拉开距离,相互间保持五尺多的距离,死死盯着前面背着箱子的人。
曹默章有些紧张了。
金溥佑之前就关照过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回头,低着头往前走就是,身后身侧的情况由金某人负责观察。
金溥佑看到了身后的尾巴并告诉了曹默章。
“小金,怎么办?”曹默章低声道
“不要紧,在我预料之内!不要慌,这里是法租界,马路上有华捕和安南巡捕,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子乱来!”金溥佑低声道“跟着我走!”
说着加快了脚步,曹默章立刻跟上。
三转两弯之间,金溥佑踏入路边的信大祥布店。
这年头成衣行业还没兴起,不管是普通老百姓还是达官显贵,都习惯自己购买布料,然后找裁缝量体裁衣。
结果就是只要是大城市就有大量绸布店,且绸布商店多以祥字作为商铺名字,不分南北,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x大祥。
信大祥能开在大世界旁边,自然也是势力的象征,其铺面之气派远超同行,与其说是商店,倒不如讲是个小型的独立建筑,八开间的门面不算,还有三进的院落,最里面一进普通人是进不去的,那是专门伺候显贵的。
第一进铺子售卖以售卖各种棉布、麻布为主,兼顾一些辅料比如龙头细布等,第二进铺子就考究些,售卖绸缎与毛呢料子,两进铺子间是个小小的庭院,有参天大树也有翠竹成林,就冲着这环境,信大祥的生意好的马克马克。
尤其今天又是礼拜天,虽然已经六点多,但店堂里的人噗进噗出,闹哄哄的程度比城隍庙九曲桥都厉害。
曹默章一见这番热闹光景,紧张的神情略略松弛下来,嘴角也泛起微笑来。
斜眼朝金溥佑投去赞许的目光。
后者点点头,意思是算你小子识货。
这里不但人多热闹,还有个让盯梢者更加头痛的场面,或者说是他们的噩梦。
这年头的商店的布料都是论匹的。
这种洋布从纺织厂的织布机上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织布机不停,布匹就会继续生产,如此一次生产的布料长度甚至长达几公里,这肯定是没法直接放放到店里售卖的。
店家雇卡车从工厂里把一立方,一立方的布匹拉到自己仓库,然后以十丈为单位进行裁剪,十丈换算一下就是33米,门幅五尺,这样也没法上架销售,于是将布绕到一块长五尺,宽半尺的薄木板上。
这就是一匹,十几匹布统一陈列在货架上。
面积缩小很多,顾客看货也方便,一眼望去什么颜色尽收眼底。
当顾客钟意某匹时,伙计就会将其抖开,按照顾客要的剪下相应的尺寸来。
信大祥这种超级绸布店,用的伙计都是熟手,既然是熟手自然有些别家所没有的本事。
通常将布匹展开时,都是放在柜台上,然后慢慢卷开。
但信大祥生意太好,柜台根本不够用,加上这些伙计艺高人大胆着意卖弄,直接将布匹旋着抛向空中,让其自己展开,抖开一丈布,上下翻飞三下即可。
然后将布匹往柜台上一放,扯出皮尺现量现吆喝,“三尺,三尺,再三尺,一尺,足丈,足尺加三,再加三尺,总共一丈三尺,我这里拼着被老板骂,再孝敬您一尺,一丈四尺,您看好”
说完操起刃口尺把长的裁缝剪刀,刺啦一声,落料成功。
整天动作行云流水,看着就是享受,当然这是对于没事逛商店的客人而言。
张武和黄根发一踏进商店,头都大了。
他们两个人四只贼眼不停的东西南北扫射,为的就是找到背箱子的曹默章。
于是自然无法顾忌到嘈杂的环境,不是被飞天布匹砸到脑袋,就是差点被剪刀划到子孙袋。
慌张之余,很快便丢失了目标。
而金溥佑选择这里不光是因为环境嘈杂,进店后,金溥佑便飞快的接过曹默章身上的箱子和大马扎,随手塞到相熟伙计的柜台里,于此同时,这伙计在明明没有客人的情况下,将一匹彩色画布抖得飞起一丈多高,引来顾客阵阵叫好,张武黄根发的注意力自然也被吸引过去,趁此机会,曹默章将身上长衫一脱,金溥佑接过,往自己身上一套,在金溥佑扣扣子的同时,曹默章非常的用自己头上的鸭舌帽换掉了金溥佑脑袋上的礼帽。
两人身量相仿,刚才一番动作花去的时间不过几秒,曹默章现在一身短打扮头戴礼帽。
“我先走”金溥佑扣好长衫扣子,背起箱子,夹起大马扎,大摇大摆的往外而去。
张武黄根发正因为丢失目标而着恼,一看目标自己出现,并且要离开,顿时喜出望外,立刻跟了上去。
待两人走远后,曹默章压低帽子,快速离开信大祥,随即跳上一辆三路有轨电车。
而金溥佑,带着两人绕着大世界兜了个圈子,估计曹默章早就离开了,于是也停止了游戏,摘掉帽子向两人迎面走过去,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
三日后,金溥佑照例在大世界的柜台里低头捏着《三英战吕布》,忽然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小金,小金……”
抬头看去,赫然是曹默章,金溥佑神色一紧:“怎么,又有麻烦了,现在人多,我带你躲躲。”
“不用,不用,我这里的事情已经了结掉了,今天是特地来找你道谢的。”曹默章开口
“没事了?”金溥佑反问,他知道黄道会可是非常难缠的角色,因为背靠日本人所以行事很不讲究。
“嗯,没事了,我上面的人出面了,把事情强压了下去。”曹默章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正好中午了,一起吃饭去?”
“好”
两人来到英大马路上的大三元,这是家面向平民的粤菜馆,两开间的门面,却总是客满,味道可见一斑。
落座后,金溥佑点了个咕咾肉,虾酱空心菜,蒸了条鳊鱼,发现荤菜不够,便又加了清远白切鸡,还有一碗海鲜酸辣汤,又让伙计去隔壁言茂兴打一斤善酿黄酒,总计不过2块八毛,可算十分便宜优惠了。
曹默章事先声明,今天这顿由他来会钞,被金溥佑顶回去:“你来看我,还要你出钱?那你以后不来了怎么办?少废话,今天肯定是我,你要是有心以后多来看看我,我每天捏捏捏,头都痛了,看到老朋友,我心情好了,头也舒服点。”
“我敬你一杯,前天多亏了你!”
“客气”金溥佑和他碰了杯“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一眼就看出那两个人不是好东西,而且,你说他们是黄道会的,那我更要帮你了……说说吧,怎么回事。”
曹默章的脸色古怪起来,嘴里支支吾吾的东扯西扯,就是不回答具体的。
金溥佑恍然大悟,“行了,行了,我知道,这是秘密,当我没问,喝酒,喝酒”
曹默章自罚一杯,讪讪笑道:“这个,这个,真不是有意瞒你,一来组织纪律,二来,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反而是麻烦,大麻烦。”
“说的也是,我也不管了,反正汉奸要抓你,那就说明你肯定是好人。喝……”
“对了,你老婆现在怎么样”金溥佑问道。
“挺好的,谢谢关心”曹默章说的含糊。
金溥佑点点头,“那我就不多问了。干脆,我只负责吃,你来说!”
曹默章点头,思索了片刻便后,便讲了起来。
原来他在大学里就思想进步,毕业后去化工厂当了技术员,平时同情工人,便被“组织”看重,本来倒是没什么事情,无非是让他帮着培训培训工人技术,以及教大家怎么让机器“鼓掌”,以增加工人和资本家谈判的筹码。
但抗战爆发后,他有了新的任务,工作目标和对象都变成了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