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季嘉棠的办公室。
总共就呆了一刻钟出头，带给他的冲击大到无以复加。
是的，日本人打进来了，北平被占领，华北被占领，甚至大半个上海都被占领，可金溥佑原本倒是没有太多感受，甚至还因为自己搬进了法租界而沾沾自喜，毕竟日本人并没有朝租界进攻的意思。
甚至由于华埠经历战乱，许多平民涌入租界，进而使得租界的经济较之和平时期越发的红火，金溥佑的收入也是水涨船高。
但季嘉棠的话让他彻底认清了形势，也帮助他看到了原本从未接触过的那个世界，黑暗阴险毒辣，唯利是图，无所不用极其。
……
《大刀向柜子们的头上砍去》的销售却是异常火爆，不过一个上午就被抢购一空。
好在金溥佑昨晚就预料到，他的箱子里除了有配制好的原面外，还有昨晚提前压制好的“城墙”。
忙活了整个下午，总共又做出五套来，也被一抢而空。
等晚上收摊打烊时，兜里多了20块钱。
这数字着实惊到他了，如果每天都这样，一个月下来到手600大洋，季嘉棠都没那么的收入。
当然这种高收入并没有持续性。
当天晚上，三个男人又聚集在后客堂里，金溥佑现场分红，林德安和粉人潘一人五块钱，然后三人又埋头干到半夜。
第二天，还是卖了20块。
第三天就不行了，只有十块钱……
金溥佑明白，这肯定是聪明的同行都铺开仿制了。
既然如此，他也乐得轻松些，慢慢捏就是……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礼拜。
这天季嘉棠来找他：“小金，砍东洋赤佬脑袋面人的不要再摆出来了。”
“？为什么？”
“东洋赤佬通过外交管道抗议了，说法租界这边在包庇破坏中日亲善的行为，是对世界和平的不负责任，会造成今后东亚环境的不稳定。”
“……”金溥佑满脑子问号，良久才挤出一句“这说的是我？”
“嗯”
“法国人竟然接受这种说法？不是说法国也是大国么？就这么随便小东洋乱话三千？”
“嘿嘿……”季嘉棠不说话，只是阴笑几声，“法租界公董局那边派人给我传话了，所以你手头这几个卖掉后就不要再搞了，否则大概是真的会来放蛇，扔炸弹的，钱是赚不完的，自己性命安全最要紧。”
“我不是为了赚钱。”金溥佑小声反驳
“我懂的，反正别弄了……我还要去和几个演文明戏讲一声，918小调什么的也别唱了，那会带来麻烦，现在我还能帮着挡一挡，可往后我也不好说，再说法国赤佬已经靠不住了。”说完季嘉棠便快步离开。
金溥佑摇摇头，耸耸肩，他已经是个三十岁的中年人了，虽然很诧异，但情绪依然稳定。
本着听人劝吃饱饭的精神，金溥佑也不硬抗，手里两套买完后，便不再捏了，就是连之前做好的城墙模具，也都揉成团，扔到角落里去了。
……
事情是做了，可情绪受到的打击并不会那么快就消退。
金溥佑不吭声，可心里不明白，这明明是日本鬼子占了中国人的地盘，怎么就没人管了？
之前不是说有个国联么，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以维护世界和平为任务的国际组织。
可结果呢？
当初东洋鬼子918时候占了东北，国联就没说话，现在占了北平占了华北还占了上海，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那么大的事情，国联还是一声不吭。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头痛，将手里的面团啪一声扔到案板上，站起身来向左边卖折扇的小伙子道：“小王，我去放个水，一会儿就回来，你帮我看着点儿。”
大世界开了有二十年，前年生意好的时候，黄楚九花大价钱把当年造的老楼给拆了，重新建了更高大的五层钢筋水泥建筑，外形看起来粗野呆滞，可内里该有的一样不少，尤其是厕所，完全是西式的，还有专人定时打扫，完全没有异味，金溥佑走进去，刚刚站定位置，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
他赶紧回头看，“哎，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捂住嘴巴，幸亏这是个内部工作人员的专用厕所，没有其他人。
“嘘”曹默章松开手
“你怎么在这儿？”金溥佑很兴奋，他已经好久没看到曹默章了，之前他们还经常联络，但最近两三年就没有见过，他以为是曹默章工作忙，可后来发现邱丽婷也离开了剧团，问剧团其他成员她去哪儿了，都是一问三不知。
换句话说，两夫妻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刚开始金溥佑还有点担心，可时间久了，也就淡了。
今天老朋友意外出现，让他非常欣喜。
“溥佑，帮我！”曹默章神情紧张。
“怎么了？”
“我被东洋人的狗盯上了。”曹默章解释道“我在静安寺就发现背后有人，为了确认，我还特地假装去静安寺烧香，结果出来后，还是有尾巴跟着……”
“你怎么知道对方是日本人的狗？”金溥佑反问
“这个……”曹默章语塞“因为，因为，总之，溥佑，我不能说，但你相信我，我是中国人！不做卖国贼也不当亡国奴。”
“好，你要我怎么帮你”金溥佑立刻问。
“我估计盯梢我的有两组人，至少6人，我刚才趁乱躲到这里，但他们肯定也在附近，并且我估计几个出口也有他们的人，所以……”
“嗯，你要离开，然后甩掉他们？”
“对，溥佑，你这里熟，能帮我嘛？”
“可以，但是你现在跑不掉，如你所说，几个门都有他们的人在，这光天化日的，你就是孙猴子也跑不掉。”
“那怎么办？”
“别急，我们和他们比比耐心，这里是法租界，以现在的情况，这帮赤佬是肯定不敢大模大样进来搜查抓人的，这就是机会了。”
“这里有个大便的隔间，你躲进去，我先回去一趟，五分钟后就过来，我会敲隔间的门，敲两下停一拍，再敲三下……”
“好”
“我先放个水，你躲好”
片刻后金溥佑立刻厕所，回到摊位上，从一个箱子里拿出套替换用的长衫来，又对小王道：“麻烦你再替我看个摊子，刚才洗手时把衣服弄脏了，我去换换……”
到了厕所，按照约定的节奏敲开了隔间的门。
金溥佑脱下身上的长衫递给曹默章，“你先换上。”
又塞给他一顶鸭舌帽“带好”
金溥佑换好衣服后，拉开厕所的门，左右打量一眼，见没什么可疑人物，一努嘴，曹默章便跟在他身后，几个拐弯后，来到个小门前，金溥佑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门锁，将曹默章推进去“这里储藏室，这几天里面堆的是唱苏滩的道具服装，唱苏滩的临时请假三天，所以东西锁在里面，是不会有人来的，你在里面等着，到傍晚时分我来找你，带你出去。”
“这是橘子水，这是两个馒头，刚才我顺路买的，你先垫垫肚子，过阵子你方便了，我请你吃好的。”
曹默章点点头，“谢谢你。”
“谢个屁”金溥佑咬牙道“我该谢谢你，好了赶紧进去，我一会儿来开门时候也会先按照节奏敲门的。”
整个下午，金溥佑都显得心不在焉。
眼看时间到了五点半，此时大世界的人流明显多了起来。
不少人下班后，来大世界放松精神。
前后门都是进进出出的人员，热闹非凡。
“小王，我今天先回去了，人有点不舒服”
“哎，金先生你要保重啊，咱们明天会”
“好的，明朝会”
金溥佑夹着大马扎斜背着箱子，见四周无人注意，便来到储藏室门口，敲门后，用钥匙将门打开。
曹默章探出头来。
金溥佑随即闪身而入，又递给他一套短衫“你穿好，然后再穿长衫”
曹默章依言而行，随后两人来到走廊上。
“曹先生，大马扎你夹好，箱子斜背，对了，看到箱子上那个幡儿了嘛，注意，背的时候不要碰倒了，上面写着我的字号呢！”
“你意思是，让我冒充你混出去？这，这，不大行吧”曹默章站在窗前，这里正好能够看到大世界的门口，果然有两个人就靠在门边的石狮子上不进也不出。
“嗯，现在是肯定不行的”金溥佑抬腕看看手表，“但现在正好是剧场里唱京戏的班子换班，白天是同和剧社，晚上是春庆班，每天如此，大概再过个十分钟同和剧社，二十多号人就闹闹哄哄的回家了。”
……
靠在石狮子上的两个人倒是有点来头，一个叫张武，一个叫黄根发，都是青帮白相人，年纪轻轻辈分也不高。
上海青帮千千万，大多像他们这样的小喽啰，平时拜在个大一点的流氓门下，成为其鞍前马后的打手，上次金溥佑挨打也就是此类人的杰作。
别看他们在良民面前为非作歹，逞凶霸道，实际上日子却并不好过，尤其是跟的老头子差一点的，也就是日常混个温饱。
这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跳槽新拜的老头子叫常玉清，属于“通”字辈，辈分挺高了，和黄金荣张啸林一样，理论杜月笙见他得客客气气叫一声“爷叔”，当然了以杜老板现今的势力，常玉清若是真敢和他论辈分，那么结果不是被活埋就是被扔到黄浦江里。
常玉清其实和之前的张阿根类似，辈分高，但混得一般，手上人不多，口袋里银圆也没几块。
所以他的脑子就特别“活”。
在1932年128淞沪事变的时候，常玉倩就跳出来在日军的扶持下成了闸北区维持会会长，事件结束后，中方收回闸北主权，国民政府立刻把常玉清放上通缉名单，这家伙却也奸滑，知道情况不对，早早就逃到了日本人占领的大连，在那里和黑龙会混在一起，并且发挥“专业特长”参与了伪满洲国的帮会建立。
去年八一三抗战结束后，他从大连回到上海，并在上海日军特务机关长、日本黑龙会上海分会会长楠本实隆大佐的策划下，充分发挥“专业特长”于1938年2月3日成立黄道会，成为一名“光荣”的汉奸。
之所以说“光荣”，那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跳出来，与日方“合作”的“友好人士”，为此名头经常出现在各色伪报纸上。
黄道会名义上是个民间的以宣传“日中亲善”为目的的组织，实际上承担的却是特务工作，以盯梢，殴打，恐吓，乃至谋杀各路进步爱国人士为己任。
今天张武、黄根发各自拿了三块大洋，任务就是盯梢曹默章，并且将他绑架到位于北四川北路新亚酒楼。
是的，新亚酒楼，原本一楼是饭店，二到四楼是旅馆，但在日本人入侵后，便被日军“接收”，随即划归黄道会用作总部之用，里面盘踞着上百的大小汉奸，还有长枪短火，还有监狱和刑房，堪称鬼门关。
金溥佑不知道曹默章为什么被盯上，也不知道张武和黄根发的身份，但以他的社会经验，一眼就知道此刻自己该怎么办。
“阿发，侬个赤佬，阿是要睡着了！狗眼睁大点，要是被人跑掉了，当心老头子吃你吃生活”张武恶狠狠的道
“你也别说我，你自己也眼皮瞌冲，让你昨晚去咸肉庄里开心，当心花柳病”
“你这个赤佬在乱讲！”张武大怒。
大世界的门口人来人往，普通人若是这么堵着，保安早就过来驱赶了。
可当张、黄二人亮出黄道会身份时，大世界的保安也都沉默了。
“好了好了，一共两个门，我们守前面，还有两个守后面，又进去了6个人，不怕这个赤佬长翅膀……”黄根发道“我们警惕点就好”
“算你领的清，今天这个赤佬，要是被我们绑回去，老头子肯定开心的，你说，日本人那么厉害，怎么就有青头皮的猢狲教不会，就是要和日本人做对！”
“脑子坏特了！”
“哎呦，别说了，快看，怎么那多人一下子涌出来了！”